第十四章  千里快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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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诏命下达，仍然要上谢表。苏东坡给皇帝上了谢表以后，宋神宗喃喃自语：“苏轼真是天才。”

旁边大臣仍然嚼舌头：“臣看来他仍有怨言。”

宋神宗说：“何以知之？”

大臣说：“他说他和弟弟应过制科，却用‘惊魂甫定，梦游缧绁之中’，言外之意，他应试科目就是坦诚批评朝政的，结果后来却以此得罪。这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怨气，不服啊。”

    神宗说：“我了解他，他内心是光明的。”

小人们这才闭嘴。

苏东坡决定先到高安看望弟弟苏辙，然后从九江顺流东下，再北上去汝州。朋友们送行到慈湖，陈慥和参寥却一直随行，到九江后陈慥才返程。参寥四海为家，本来就是云游四方，有苏东坡这样的人相伴，而且能同游庐山，实在是难得的机缘。

东坡由庐山北麓经过，因为急于去筠州看望子由，所以没有弄出多大动静。金山寺佛印禅师来信约他同游庐山，东坡答复说从筠州返回时，再上庐山。

兄弟俩已经七年没有见面，苏辙终日忙于工作，职位低微，生活非常艰难，债台高筑。东坡的三个侄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一口气给孩子们写好几首诗。两兄弟在一起呆了十天，临行前，苏辙再次以口舌戒之，告诉他少说话。走到郊外，一路无话，直到分手该当话别时，东坡仍然是不开口，只以手指了指嘴，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这次苏东坡由南麓进入庐山，佛印如约而至。满山的和尚奔走相告：“苏子瞻来啦！”

和尚们的“喜大普奔”，不是作者的杜撰，而是来自苏东坡的记载。所以我们说出家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尘世，他们也追星。只是过去的追星与现在绝不相同。过去人们追的是学术大师、作家、诗人，今天这三类人已经没什么人理会，今天追的是影视歌三星。于是一些喜欢清净的人继续清净，躲进书斋，埋头搞他的学问；更多的人则走出书房，搞跨界经营，使得学术圈大有与娱乐圈合并的势头，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和尚们欢呼雀跃，争相一睹明星风采；也有个别和尚动机不纯，试图找到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路过一处温泉，只见壁间题诗云：

禅庭谁立石龙头，

龙口汤泉沸不休。

直待众生尘垢尽，

  我方清冷混常流。

意思是洗尽世尘垢，我才会跟普通溪水一样变得清冷，表示自己愿意普度众生，献身佛法。东坡见后，遂和一首：

石龙有口却无根，

自在流泉谁吐吞。

若信众生本无垢，

此泉何处觅寒闻。

几年后佛印从京师到庐山，可遵作诗赠之：上国归来路几千，浑身尤带御护烟；凤凰山下敲篷咏，惊起山翁白昼眠。

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看出诗中对名利的极度渴望与艳羡。佛印毫不客气，和之曰：

打睡禅和万万千，

梦中趋利走如烟。

戏君打快修禅定，

老境如蚕已再眠。

你应该禅心安定，不要做梦都想着名利二字，否则哪里还像个出家人？

苏东坡来到庐山，是下决心不作诗的，因为有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他岂敢再逞诗才。一路山谷奇秀，平生未见，耐不住诗情，但也只写了三首五言绝句，这与他往常作风迥异。途中读到唐代徐凝的诗：

虚空落泉千仞直，

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

一条界破青山色。

——徐凝《庐山瀑布》

传说白居易在杭州当刺史，主持州府考试。当时已很有诗名的张祜自负才学，自以为必是解元头名。徐凝作《庐山瀑布》一诗，张祜愕然，白居易也给予极高评价，于是荐徐凝为首。

苏东坡认为徐凝的诗不佳，白居易眼光绝不会如此之差，这个传闻肯定是没谱的事。苏轼写道：

帝遣银河一派垂，

古来唯有谪仙词。

飞流溅沫知多少，

不与徐凝洗恶诗。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按说这样的诗句不应给差评。苏东坡不客气地评为“恶诗”，当然是因为李白《望庐山瀑布》在前的缘故。李白登黄鹤楼，因有崔颢诗作在前，而不敢题诗；徐凝不自量力，苏东坡于是小小地嘲笑他一下。

今天常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写个顺口溜也称古诗，不知其丑，到处乱刻。如果说可遵的诗，雅得俗气；今天有些人作古诗，简直是惨不忍睹。

庐山没有因为苏东坡的自矜而留下遗憾，他寥寥数首诗，仍有千古名作：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西林壁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有人才是最复杂的系统。人可以看清世界甚至飞入太空，却未必能看清自我。恰如庐山横看、竖看、远看、近看均有不同，只有超越纷纭的迷局，才能真正认识自我。

当第二年苏东坡回到京师，重新变回苏轼，他会发现，看清庐山真面，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