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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达尔与卡里娜,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挽歌

W 导筒directube 2022-04-05



安娜·卡里娜 Anna Karina
1940-09-22 ~ 2019-12-14

《小兵》杀青后,戈达尔开车载着卡里娜从日内瓦返回法国,抵达巴黎后,戈达尔问:“在哪儿下车?”卡里娜回答:“别让我下车。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对于此刻的卡里娜来说,戈达尔便是世界、便是一切,这辆车是划过雪松林抵达时间尽头的船。

昆汀·塔伦蒂诺《低俗小说》被一些人称为后现代史诗,乌玛·瑟曼在汽车餐厅一起大跳扭扭舞成为影片的著名桥段。《低俗小说》曾在1994年荣获第47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组委会特意为《低俗小说》举办获奖二十周年纪念重映,昆汀带着瑟曼、特拉沃塔在活动的红毯跳起扭扭舞重现了影片的经典一幕。可能有的影迷并不知道,《低俗小说》的跳舞段落是向戈达尔致敬,准确地说是戈达尔《法外之徒》给了昆汀灵感。相较于《低俗小说》,《法外之徒》的跳舞段落更加的即兴、荒诞、难以归类,节奏、舞步与舞者的身姿合力散发出强烈的无政府主义气味。如同瑟曼之于昆汀,《法外之徒》的舞蹈段落是由戈达尔的银幕缪斯安娜·卡里娜完成。卡里娜是戈达尔的第一任妻子,这对银幕搭档的合作时段正是法国电影新浪潮席卷全球的黄金期,两人的声名与爱恨也在随着这股浪潮漂流浮沉。


《法外之徒》的舞蹈段落,从左到右依次是克劳德·布莱塞、安娜·卡里娜、萨米·弗雷


让·吕克·戈达尔,1930年12月3日生于法国巴黎,父亲是一位医生,在在法国和英国都很有名,拥有正统的法国胡格诺家族血缘;母亲来自瑞士大银行世家,同样拥有优良的瑞士加尔文教派血统,外祖父是巴黎银行和荷兰银行的创建人,并将其的庞大遗产留给了女儿。因为家庭关系,戈达尔长年往返于法国与瑞士之间,1岁时随家人移居瑞士,3岁时返回巴黎,二战爆发时从法国艰难逃至瑞士,在瑞士尼翁(Nyon)就读小学、躲避战乱。16岁再次回到巴黎,就读于Lycée Buffon中学;两年后,没有通过毕业会考的戈达尔,再次回到瑞士洛桑(Lausanne)与父母共同生活,而其父母的婚姻业已破裂。1949年,成年后的戈达尔回到法国,注册了巴黎大学索邦学院(la Sorbonne)人类学学位课程,但几乎从来不去上课。日后还不无讽刺地说道,“大学是一个充斥病态人种的畸形场所,我决不去那种地方。”
  
显赫的家世、殷实的经济条件,并没有让戈达尔变成一个沉溺于物质的布尔乔亚,反倒促使他像20世纪初那些追求新思想的贵族革命者一样,唾弃自己的出身,毅然与资产阶级家庭决裂。在戈达尔未成年时,已经沾染了偷窃的恶习,不断地去偷、不断地被抓。18岁时,因为偷盗被抓,让他未能按时进入大学。在巴黎大学求学期间,戈达尔曾从舅父家里偷钱,用来资助同学雅克·里维特拍摄第一部短片。戈达尔22岁时又因偷了雇主——瑞士电视传媒公司的东西,被直接投到了苏黎世的监狱。他的父亲在保释戈达尔之后,又将自己的儿子送进了精神病院,或许正是这段治疗经历让戈达尔决定不在接受家里的经济支援,与家族划清了界限。

在阿涅斯·瓦尔达《五至七时的奇奥》中,戈达尔和卡里娜在银幕上重现了两人的爱情


戈达尔的弟弟认为,哥哥的偷窃行为是一种对家庭的叛逆和对新教徒吝啬的对抗,戈达尔却表示:“那是一种对掌控自己世界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的驱使、以及对家庭的逃避,戈达尔离开瑞士开始了环球旅行。童年时代的颠沛、法国与瑞士之间的往返,带给戈达尔动荡、游离的心脏,他乡故乡的轮换与误认隔断的正是对归宿感的体认。法国存在主义思潮的侵染、卡尔·马克思与社会主义运动的冲击,以及自身深厚的欧洲艺术修养,造就了戈达尔——一个深具反抗精神的无政府主义知识分子。二战后的长途旅行,更像是戈达尔无根心灵探寻停靠港口的修行,一路的见闻与思考,内化提升的是其性格的强度,反叛的、革命的无产阶级立场亦在他脑海浮现出清晰的脉络。回到瑞士后,戈达尔成为了一名无产阶级工人,在迪克士水坝(Grade-Dixence)进行体力劳动,用赚来的钱买了一部三十五厘米摄影机,并在大坝上拍摄了自己的短片处女作《混凝土作业》(Opération 'Béton')。1954年4月25日,戈达尔的母亲因车祸去世,他没有出席葬礼。
  
1952年10月至1956年8月,在瑞士期间,戈达尔暂停了影评写作。此后,戈达尔再度回到巴黎,进入《电影手册》杂志编辑部,重新开始影评活动。三年后,戈达尔带着摄影机出现在了巴黎街头——第一部长片《筋疲力尽》开拍。多部短片的拍摄经历、大规模的观影经验和长期累积的理论知识,让戈达尔得以在其处女作中厚积薄发、施展才华。就在《筋疲力尽》的拍摄期间,戈达尔从一则肥皂广告上发现了丹麦女孩安娜·卡里娜,决定邀请她出演影片的一个小角色。“你必须把衣服脱了”,戈达尔误以为肥皂广告拍摄是真脱衣,对卡里娜提出了裸露出境的要求,19岁的女孩儿并没有被吓得仓皇而逃。“只有在你的脑子里我才是光着的”,卡里娜用尖利的嘲讽回绝了戈达尔。三个月后,戈达尔再次给卡里娜拍了一封电报,邀她主演政治电影《小兵》。答应出演的卡里娜见到戈达尔后,又犹豫的问道:“我要脱衣服吗?”“完全不用”,戈达尔回答到。《小兵》不仅开启了两人的电影合作生涯,也拉开了一段爱情故事的序幕。


让-吕克·戈达尔与安娜·卡里娜

安娜·卡里娜,原名Hanne Karin Blarke Bayer ,1940年9月22日出生于丹麦,小戈达尔10岁。不同于戈达尔,卡里娜出身微寒,一岁时父母离异,四岁之前一直由外祖父母抚养,后来又由别的家庭代养,八岁时才回到母亲身边。14岁的时候,开始学习跳舞和绘画,曾一度以出售自己的画作为生。从童年时代开始,卡里娜就多次试图离家出走。1958年,在与母亲的一次争吵之后,不满18岁的卡里娜离开家,搭车来到了巴黎。初到巴黎的卡里娜身无分文,并且不会讲法语,经常流落街头。一天,当她坐在双叟咖啡馆(Les Deux Magots)休息的时候,被一位广告代理发现,走上了模特之路。不久,受到了皮尔·卡丹与可可·香奈儿的赏识、前途大好,她的艺名Anna Karina(安娜·卡里娜)便是由香奈儿设计的。直到遇到戈达尔,安娜的生命再一次被改写,她的名字开始被新的标签填满。


在《筋疲力尽》未上映之前,戈达尔担心这部影片失败后再无片可拍,紧急启动了《小兵》的制作。开机前,《法兰西晚报》爆出了“戈达尔已找到下部电影的朋友”的八卦新闻,向来傲娇的戈达尔为了向卡里娜解释,竟手捧50朵玫瑰出现在了卡里娜的门前。《小兵》在瑞士日内瓦开机,可是拍摄进行的很慢,戈达尔尽力的摒弃现有的拍摄手法,反叛的法兰西人并不太清楚自己要什么,却明确的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有时候,剧组人员已经布好了景,戈达尔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撂下一句“我不拍了”就开始了自己的思索。待他找到感觉时,摄制组已经在一片茫然中等了十个小时。戈达尔喜欢在片场观察演员,根据演员现实生活中的状态确定拍摄角度、制作对白。但在对卡里娜的注视中,戈达尔的目光在丹麦女孩的一瞥一笑间变得柔软、迷离,卡里娜的顾盼回应让两个人渐渐被情爱俘虏。

  
在瑞士洛桑的一家餐厅、摄制组的一次聚餐上,被情爱诱惑的戈达尔做出了大胆的行为,他从桌子底下敲打安娜的腿,安娜的接过了他的纸条,而卡里娜当时的男友就在现场。“我爱您,午夜我在日内瓦的和平咖啡馆等您。”简单、直接的言辞近乎粗鲁,与冒失、略带匪气的递纸条的行为如出一辙。卡列娜的男友一把夺过纸条,大骂戈达尔,并对女友说:“你不会去的,你不了解他!”卡列娜说:“可我爱他!”表面果敢的卡里娜,内里寻觅的也许是从出生开始就缺位的父爱,渴望的是一个威严男人的呵护。安娜背叛了男友,奔赴日内瓦咖啡馆的约会,投入了戈达尔的怀抱。安娜说,那时空气里都是爱情的味道。


《小兵》杀青后,戈达尔开车载着卡里娜从日内瓦返回法国,抵达巴黎后,戈达尔问:“在哪儿下车?”卡里娜回答:“别让我下车。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对于此刻的卡里娜来说,戈达尔便是世界、便是一切,这辆车是划过雪松林抵达时间尽头的船。两人住进了一家旅馆,白天却见不到戈达尔的踪影,在等待日落的时间里,卡里娜蜷缩回童年被遗弃的恐慌中,但她还是选择相信。终于有一天戈达尔以十分坚定的口吻说:“对,应该找一处单元房。”安娜没让他说第二遍,他们总算安了个家。

戈达尔和卡里娜拍摄《女人就是女人》的工作照


《小兵》之后,两人合作的第二部作品《女人就是女人》诞生,这部糖果色的电影像是戈达尔写给卡里娜的情书,有了卡里娜的生活也许也像这部电影一样明快。米色风衣、蓝色长裙、红色毛衣、白色的内衣和水手服,在卡里娜玲珑有致的身体上变换、跳跃,戈达尔的爱意从胶片上流了出来,甜腻到恶心人的地步。就在影片的拍摄期间,卡里娜怀孕了,戈达尔却陷入到“是否要孩子”的矛盾之中,并将这种困境投射到影片里。戈达尔最终选择迎娶卡里娜,婚后不久安娜却意外流产了。当戈达尔迈步向前时,命运却像是跟当初游移不定的他开了个玩笑,恶意的玩笑。生活还得继续。


1962年,拍完《随心所欲》后卡里娜非常生气,她认为自己被拍得很丑,并责怪戈达尔不该让她这部片子。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痕。戈达尔经常不告而别,去买一包烟就可能失踪三天。也许是在亚平宁半岛的海滩,半截烟头灼痛了知识分子的太阳穴,潮水的回光加剧着戈达尔的无力与晕眩;又或是纽约的街头,落日点燃了林立的楼宇,映衬在他大理石片般的脸上,深陷孤独漩涡中的戈达尔才会想起安娜打个电话。而电话那头的安娜,只能呆坐在窗前看秋天吃掉树叶、霜花爬满玻璃。越疏离越清晰,越亲近反倒盲目。


戈达尔和卡里娜拍摄《随心所欲》的工作照


戈达尔在日后回忆起这段时光时说道,我跟自己明星妻子的关系,就如同是嫖客和妓女,既如痴如醉,又怀有羞辱感。关于爱情,最大的误解也许是它能化解孤独;关于婚姻则是,拆掉界墙彼此信任才会幸福。可孤独就是孤独,容不下一个形容词的偏颇。婚姻更像是从道德上,强制两人成为抵御对方孤独的卫士。“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里尔克《秋日》),孤独才是人的原罪。


1964年,卡里娜接演了法国男演员莫里斯·荣内特(Maurice Ronet)执导的影片,并与之有了一段恋情。同年的12月,与戈达尔签下了离婚协议,结束了三年的婚姻。接下来的两年中,戈达尔依旧将一些影片女主角的位置留给了卡里娜。1966年罗伯特·布列松《驴子巴特萨》上映,戈达尔注意到饰演女主角的安妮·维亚泽姆斯基,维亚泽姆斯基也被戈达尔的才华所吸引,随后成为他的学生,然后变成妻子。维亚泽姆斯基还出演了戈达尔的《中国姑娘》《周末》,在生活和电影两条线上取代了卡里娜。戈达尔与卡里娜再无交集。

让-吕克·戈达尔与安娜·卡里娜


离开戈达尔的卡里娜陆续出现在卢奇诺·维斯康蒂沃尔克·施隆多夫等大导演的作品中,去好莱坞拍了一些电影后,又回巴黎,结婚4次离婚3次。戈达尔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之后,彻底转入对左派思想的研究,拍摄了大量政治电影,直到1980年才重又回法国拍摄故事片。21年后,在《爱情研究院》的记者会上,当苍老的戈达尔本想说安娜·卡列尼娜时,“Anna Karina”(安娜·卡里娜)却脱口而出。消逝的爱情溶进身体,熟悉如同呼吸又在行走中忘记,时光让戈达尔的防备与山字形的发际线一起失守,曾经千万次呼唤过的名字,又在不经意间引起了身体的震颤。


上世纪70年代,由于政治上和艺术上的分歧,戈达尔与电影手册派的导演交恶,双方陷入到长久的批评、漫骂与攻击中,但从未听闻卡里娜说过戈达尔一句坏话。当有人提及这个问题时,安娜说:“我没法说他坏话,他是我的老师,我的爱人,我的丈夫,我的皮格马利翁(塞浦路斯国王),对我来说他是一切,他教给了我一切”。


 
 让-吕克·戈达尔执导,安娜·卡里娜出演作品:
  《小兵》
  《女人就是女人》
  《随心所欲》
  《法外之徒》


        《阿尔法城》
        《狂人皮埃罗》
        《美国制造》


本文原载1905电影学院,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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