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深度访谈 | 李浩:不先锋的人写先锋小说

李浩,男, 1971 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500 余篇。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韩文。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及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李浩:不先锋的人写先锋小说


采访、撰文/余幼幼


I

NTERVIEW NOTES

采访手记

李浩的小说构思新奇,思维突破常规,对技巧把控游刃有余,但又不流于故弄玄虚的浅表层次。他仿佛是穿着一身精致铠甲的骑士,手持理性与智性的长剑,走向幽深、僻静的精神世界, 一旦步入人性之门,他就变得天马行空——这是阅读他小说给我的初步印象,时不时总让人揣测执笔者的怪诞和异类。而李浩在作为作家的头衔上冠有明亮的“先锋”二字,这一点也越发让人好奇。

但万万没想到,人们对李浩的评价大多趋于: “他看上去过于平实和本分,他的长相忠厚而粗犷, 言谈木讷,表情羞涩,对于人生和文学都显得低调。尽管曾在北京文学界漂过多年,但在感觉里他始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默默无闻, 埋头耕耘,谨小慎微,不仅不自信,甚至还处处表现出一种自卑。” 

这种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的描述,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过后当联想到村上春树、福柯等一批作家,又觉得文本与为人的差异又是多么的迷人, 总是让人在有限的人生中获取更多的尝试和满足。

与李浩交谈,他的谦逊让人印象深刻,他是我的采访对象中第一个说自己资质平平、所写东西不好读的人。有时候他甚至有点客气和拘束, 言语之间确实无法与他小说呈现的气质等同。一个不先锋的人写作先锋小说,这本身就隐藏着巨大的故事。







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索

是写作的根本

青年作家: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文学的? 说说你的创作历程。

李浩:对文学的接触应始于小学吧,那时我在父亲订阅的刊物中、在亲戚杨双发订阅的刊物中受益很多,这样的受益更多在于: 它让我理解有一个陌生的、他者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不一样的丰富;它也让我感受着文字的魅力和虚构的魅力。初中时我开始接触中国古典文学,并开始了悄然的写作:写古体诗,填词。到沧州师范,给予我文学上教益最多并决定了我审美趋向的是那个时期,我开始接触现代诗、现代绘画和小说——阅读小说是后来的事,当时我的趣味主要集中于诗歌。毕业后我分配至某县武装部,小说的阅读和写作是那时开始的。在最初,我读西方现代小说甚感不适:各种的不懂,各种的厌烦,各种的不顺畅。这得感谢一个朋友,李文东。他给我“经典小说”,并给我讲解——我仿佛是突然地开窍,并喜欢上它们的,这个喜欢也一直影响着我的写作。


青年作家:看了你诸多文章,特别热衷引用昆德拉的小说理论,他深受胡塞尔现象学和海德格尔存主义的影响,致力于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索,反对媚俗,推崇欧洲小说的幽默传统,这些对你有什么影响? 

李浩:昆德拉的小说观念对我影响极深,他的《小说的智慧》一书曾是我每年必读一遍的枕边书,一度我将他看成是小说写作的立法者。我愿意,我的写作也趋向于他希望的那种诉求。从你的提问中,我感觉你对他也是极为熟悉的,哈,这让我亲近。他对我的影响——致力于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索在我这里是写作的根本,反对媚俗是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坚持的,而幽默……我承认我有所欠,但,那种幽默的态度对我也影响至深。我很希望我写下的作品,拿给米兰• 昆德拉看, 他不会不屑一顾。我希望他能说,哦,是这样, 应当这样。我为此,一直努力着。当然,在我背后的神灵还有许多,我从他们那里获得不少的教益,同时,他们的存在也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我自己。


青年作家:你之前好像一直都没有写长篇, 当时不写的原因是什么?后来为什么又写了? 

李浩:我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有写长篇的冲动,结果,一直做不来。我缺乏驾驭的能力,它比我想象的难得多。尤其是故事的构建上。至于后来又写……一是我的想法越来越多,单是中短篇就无法让我畅快地说出; 二是我感觉自己有了驾驭它的能力,虽然这个能力还有待检验——但一定要尝试才好。所以,就开始了长篇的写作。在完成了《如归旅店》之后,我觉得我还有可说、要说、想说的,而它更为繁复、阔大——于是,我在经历了多年的准备之后,又于2013 年完成了40 万字的《镜子里的父亲》。我承认,我还有继续写作长篇的冲动。在这里,我也得感谢我在中短篇里的训练,它的作用是不容低估的—— 技艺磨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青年作家:你是个“概念先行”的作家, 能否具体讲讲从构思到完成是怎么创作一篇小说的。这种写作有什么得失? 

李浩:之所以概念先行,是因为我必须确保我要言说的,是有质量的有深度的,是我必须要说的,尽可能是对未有的补充,是新颖的、本质的——我时常思忖,在这样的一种言说当中,我是不是有自己的独特处,是别人未曾言及的或者言及了但未曾深入的。具体而言, 譬如《碎玻璃》,我先想的是我的一个小发现, 它来自于我的某种体会——父亲对孩子的训斥、恐吓。他制定所谓的规则往往是些不能、不允许,如果冒犯了会怎样?惩罚。有时的惩罚会……进而,我们思想权力和权力者,他们制定某些规则也是不能和不允许,无论它有多大的合理性,冒犯都是不允许的,它必须也必然会运行起惩罚机制,然而站在权力和权力者的角度:我惩罚你是为了你好,我让你遵守规则是为了你好……也就是说,惩罚往往以爱的名义进行,在惩罚者那里,也有着“为你好而被冒犯”的委屈……如果二者之间的角力在强化,会是怎样?于是,有了这篇小说。它得是, 有鲜明主题,往往会在深度上得到保证;失, 则常常表现为僵硬、呆板。当然,好的小说家会处理好它的得与失,可以说,多数的伟大作品都是先有概念的。就我的阅读感觉而言,是。


青年作家:你说“一个作家,只有不迷恋书写日常自我的时候才成为真正意义的作家”, 这么说来,那些“私人化写作”和经验写作的作家们都不叫“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咯? 

李浩:好问题。这句话引自于一个女作家,她的名字我忘记了,但这句话却记了下来。这句话当然有它的片面性,属于那种片面深刻的句子——它其实是用矫枉过正的方式提醒我们写作者,一是别太相信用经验写作;二是别太只注意自我而忽略他者的可能。它求的是一个宽度,是一个对他们体恤、容纳和理解的宽度。我想,在这句话之后我的另一个补充也许你也注意到了:任何伟大的作品, 都有写作者自我血液的涌流——它们是镍币的两面。写作者希望写出优秀的甚至伟大的作品,那,“我”是在场的,小说里的人物取自于“我”的肋骨——哪怕我写下的是一个三百年前国王的故事、乞丐的故事。我要保证, 小说里的问题是真问题,是我不得不面对又让我思忖和痛苦的……



先锋意识来自于我对人生、世界的看法

青年作家:你的作品几乎都有极强的象征性和隐喻性,过于强烈的隐喻色彩和稠密的语言也会给叙事带来某种程度的滞重和晦涩感,你是如何克服的? 

李浩:我得承认我克服得不好。但一直在努力中。象征、隐喻都属于小说的内在骨骼, 如果我不给它添加血肉让它丰满起来,那只能是我的技艺太差——如果我创造了一个人物,他在奔跑中时时露出小腿的骨骼来,这骨骼就是再粗壮也不美,是不是?骨骼,是包裹在里面的,而且作为作者你也千万不能提醒骨骼的存在。还以《碎玻璃》为例。在前面我谈的是我的想法、发现,而赋予小说——它是一个用儿童视角讲述师生之间矛盾的故事, 转学来的学生和老师之间的争,故事的波澜, 完全是故事的,是师生间可能发生的——这个仿生学,是写作的基本技艺。


青年作家:你小说中的先锋意识来自于哪里,如何评价中国的先锋小说? 

李浩:我小说中的先锋意识来自于…… 我对人生、世界的看法,尽管许多看法不新鲜, 它来自于很老很老的古人;来自于创新意识, 它是我一直强调的;还来自于小说与时俱进的渴望:你必须提供他者没有提供的,你必须有能力再造一个世界。

至于中国先锋小说,我觉得首先肯定的是它们对中国文学的丰富,对创造意识的看中, 对中国语文和叙事技艺的拓展,这些,我们需要看到。它,也建立了我们这些后来的写作者学习和理解西方现代文学的桥梁。另外, 自它始,作家的文字个性更加得到注重,这一拓展也是我们必须珍视的。自它始,我们也强化了个人,对个人的生命及趣味的尊重…… 如果延续先锋小说的路径,我想我们的文学会有大的精进。当然,像一切草创时期一样, 它也带有某些草创的粗陋,不自如,以及小做作……阅读,是一个审美的过程,我想我们在阅读中国先锋小说的时候首要的是吸取、是审美,至于它的问题,我希望在创作的时候纠正它、改变它。


青年作家:诗歌和小说各自承载了你的哪一部分?关于你的写作,诗歌和小说是相对独立还是彼此互参? 

李浩:在我的写作中,诗歌和小说是彼此互参的,它们“共同完成”,诗歌裨益小说的是诗性设计、语调、故事推进中的情绪变化、空灵感;而小说裨益于诗歌的则是叙述的厚度、黏稠感、歧意。当然,它们在我的写作中也有相对明确的分工:诗歌负载我的当下,我情绪上的、记忆的、生活的,更多具有个人性; 而小说负载我对生活生命的思考、对人的审视和幻想,更多地具有“公众性”。



作家如果完全无视艺术批评的存在是走不远的

青年作家:在阅读方面受到了哪些滋养? 

李浩:你不问我的时候,我是知道的;而你问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以说,我的写作,多数来自于阅读的滋养,怎么评价都不过分;而我对人生、世界的看法、理解,多数也来自于阅读。


青年作家:技巧在你的小说里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你对技巧的理解是什么? 

李浩:在许多时候,我都被描述成一个技术主义者,而我在《青年文学》开了一年的专栏,讲的就是写作的基本技术。当然很多时候,我又被看作是概念先行的写作者…… 这让我也时有矛盾:我到底是技术至上还是概念至上? 

多年学习美术的经验以及诗歌创作经验, 让我对技术有着特殊的敏感和注重,作为一个写作的匠人,我在阅读一篇文字的时候首先会注意它的技术活儿,这大约是种偏见, 但我不准备纠正。当然,任何技术的运用是以“贴”“恰应”和有妙趣为前提的,也就是说, 它得和叙述内容有着血肉关系,互相裨益才对。单纯的炫技也让人生厌。时下多数作品是技艺匮乏的问题而不是技术过剩的问题。


青年作家:你之前承认说自己对文学批评有着某种亲近甚至迷恋。为什么?文学批评对小说创作有某种导向性作用吗?会不会受制于此? 

李浩:我对批评迷恋,是因为好的批评能给我诸多启示,能让我看到被我忽略的风景, 能从另外的方向和方式让我对熟知的作品产生新的陌生,能让我知道高标在什么地方。我在批评中也受益良多。一个作家如果完全无视艺术批评的存在,他是走不远的,而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作家。我希望我的小说是“智慧之书”,它对智慧的注重自然就要求……至于文学批评的导向性——得看导向这个词如何理解。批评指向某些可能,而文学,则以自己的智慧完成这些可能,甚至前瞻性地完成了这些可能,在这时,批评就是“追认”,就是和我们一起领略、分享文学里包含的智识和美妙。从这点上,文学又是批评的导向了, 是不?它们应是相互导向的。



希望我的文字是再造的一个世界

青年作家:你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出大师的时代吗? 

李浩:不太乐观,但请期待。我们生活的丰富性和荒谬感是产生大师的良好土壤,但我们的进取和那种普遍的热情都是最弱的时代,有些悲凉的荒原化。还有一点,我们的知识贮备——这是中国作家包括学者们的大弱项。先别谈什么创新意识。但可能会有一两个人,从这种荒原化的状态中茁壮成长,成为大师,像鲁迅那样。所以我们拿出耐心和敏锐来吧。


青年作家:信任天赋吗,相信天才的写作吗?

李浩:相信,当然相信,太相信了。其实世间的一切都需要天赋,尤其是艺术。我在读君特• 格拉斯、海子、拉什迪、卡尔维诺的时候,阅读普拉斯、埃利蒂斯、杜拉斯的时候, 他们的文字里有着强烈的“天才性”,这让我羡慕妒忌恨——我资质平平,只是努力多些, 他们少年或中年时的达到足以让我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望其项背,不过在他们之后我还写作,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有所长,有他们不曾遮蔽的区域可供我挖掘。

但天才不可恃,它最起作用的是在入门时,是在成就大师时,中间的过程只能依靠“大老实”,努力、努力、努力,甚至带有自虐性质的努力。


青年作家:至今在写作上还有没有什么困惑,或者正在攻克的难关? 

李浩:有困惑,而且有时觉得困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有些难,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只是一时做不到;而有些难,感觉没有办法——我是个笨人。有时,面对没办法的困难, 总在想,我是不是写作的料?它让我怀疑,甚至恐惧。我特别羡慕那些没有困惑的大作家, 当然,他们的困惑也可能比我不少,不过人家解决得好。

而且,每写一篇新的作品,新的难题又会出现,我不得不在写的过程中和它角力,努力解决好,并使它看不出曾经面临过难题的样子。有些难题、困惑,可能要我带一生了。这个限度我得正视,但寻找解决之道是我绝不会放弃的。


青年作家:“野心勃勃的创造者”是你文学的诉求? 

李浩:我承认,是。我希望我的文字是再造的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时有交叉也时有平行。当然我不掠人之美,“野心勃勃的创造者”是博尔赫斯的,我是拿来,因为我在这个词中希望寻得见自己。我希望,我画下的是一张真实的世界地图;我希望,这张地图最终画下的是我的脸,带有强烈的自我印迹。我当然希望,我的文字能比我的生命长久些,更长久些。


*刊于《青年作家》2016年第4期



青年作家杂志社

新青年   新文学   新阅读

点击“阅读原文”关注更多精彩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