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西闽:阿莹失踪的那个夜晚 × 锐小说

2017-01-12 李西闽 青年作家杂志社




12

【作者简介】

李西闽,现居上海;自由写作;在《收获》《天涯》《作家》等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死亡之书》 《狗岁月》 《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等长篇小说30 余部;史诗性作品唐镇三部曲《酸》《腥》《麻》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



【重金属】



 阿莹失踪的那个夜晚 


+


李西闽



那天天气还算不错,阳光充足,可以感受到温暖。初冬的上海,只要在阳光下,并不会觉得阴冷。悬铃木的叶子并没有黄透,但有风吹过,叶子还是会飘落。只有进入更深一点的冬季,几场雨后,悬铃木的枯叶才会掉光, 那时寒冷才会真正降临。

整个早晨,我的状态异常亢奋。狭小的出租屋里,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那张不大不小的床嘎嘎作响。阿莹的呻吟兴奋而又凄凉, 我仿佛是在强暴她,她不时可怜楚楚地说:“轻点,痛。”我对她的哀求置若罔闻,以自己的意志行事。我瘫软下来后,阿莹将我从她身上推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她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我胸膛上,柔声说:“你没有死掉吧。” 我微微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放心,死不了。” 接着她说:“让我睡会吧,昨夜那么晚下班, 一早又被你闹醒,太累了。”不一会儿,她就沉睡过去。我侧过脸,看着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潮红的脸,心里有了点怜爱。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她熟睡后逃掉,因为今天是她生日。我承认,最初那段时间里,我和她交往是出于情欲,爱情的成分很少,每次欢愉之后,我就想一走了之,再不和她见面,那种想法十分卑鄙。可是我和她分别后,就会想她,想得受不了了,就会去找她,她让我迷恋。阿莹喜欢吃火锅,她说好久没有吃了,我答应她,在她生日的中午吃火锅。我昨天就向老板请了半天假,并且和工友王秋雨借了500块钱,今天好好陪阿莹吃生日火锅。

阿莹是漕东路红房子足浴店的技师,认识她,就是在足浴店里。我酷爱洗脚,每月发完工资的那个晚上,我就会像幽灵般闪进红房子足浴店,点7号技师的钟,然后在一个小房间里等待7号技师的到来。等待的过程中,内心忐忑,像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7号技师就是阿莹。她吃力地端着一木盆水放在我脚下,帮我脱掉袜子,将我的脚放进水里,微笑地问:“水温可以吗?”我注视着她的大眼睛说:“可以。”她的脸圆,有点婴儿肥,白嫩嫩的,有点可爱。每次她给我捏脚,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偷偷地用手机拍她,留来回住处躺在床上看。她的双腿长,有时我的目光会粘在她大腿上,想一些心惊肉跳的问题,尽管黑色的裤子会阻断我的想象。

有一次,她微笑着问我:“你每次都点我,是不是喜欢我?”

我的脸滚烫起来,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也没有再问,卖力地捏脚,她知道我特别受力。没话可说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享受着她的服务。我告诉过王秋雨,喜欢阿莹给我捏脚。王秋雨对洗脚十分排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舍不得花钱,在老家有老婆孩子要养;二是他不习惯洗脚,怕痒。他比我大几岁,显得老成,经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贵成老弟,钱还是省着点花,碰到困难,没钱会逼死人的。”我对他的话十分抵触,说:“你又不是我爹,管那么多干什么,有钱不花王八蛋。”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觉得我是块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后来,王秋雨听说我和阿莹好上后,也劝过我,让我不要鲁莽行事,他对按摩、足浴店里的女子都有偏见,认为她们不干净。我当时怒气冲冲地告诉他:“你才不干净,你祖宗八代都不干净,阿莹和你一样,都是凭手艺吃饭,怎么就不干净了!”他见我发火,就不说什么了,但我知道他是好心。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老头的猝死,我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和阿莹相好。

我没有见到老头的尸体,天黑后来到红房子足浴店时,老头的尸体已经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据说那是个干瘦的老头,也喜欢做脚,他的退休金基本上送到了足浴店。他和我一样,都喜欢点阿莹的钟,来之前都会打电话到足浴店,约好时间,以免错过阿莹。这天下午一点,他如约而来,捏了半个小时之后,脑溢血猝死在阿莹面前。虽然老头是猝死的,但老头的家属认为是阿莹害死了他。

我踏进足浴店,就看到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中年妇女指着阿莹骂,骂得十分难听,在他们嘴里,阿莹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阿莹眼泪汪汪地辩解,圆脸蛋涨得通红。站在她旁边的足浴店经理,那个瘦小的男人也在说着话:“老人家不幸去世,我们也很难过,我们刚从派出所录完口供回来,派出所会安排尸检,会作出公平的结论,如果是我们这里的责任,我们会承担的。”他们根本就听不进阿莹和经理的话,其中一个男子扬起手,噼里啪啦,在阿莹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他还飞起一脚,踢在阿莹肚子上,怒气冲冲地说:“老子打死你,一命抵一命。”阿莹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泪流满面。我从小到大,很少和人打架,而且惧怕凶恶之人,但我见阿莹被打,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挡在了那男子面前,大喝了一声:“不许打人!”

他指着我的鼻子,瞪着眼睛嚎叫:“你他娘的是谁,滚开!”

我心中的怒气顿时升腾起来,大声说:“我是她男朋友!”

我的话激怒了他,也激怒了他的同伙,他们一起朝我扑过来,拳打脚踢。我没有战斗经验,很快就被他们打倒在地。我对阿莹说:“阿莹,快跑!”接下来,我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的脚纷乱地踢在我身上,还有不堪入耳的怒骂声冲击着我的耳鼓。我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悲惨极了,心想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残。警察来了,他们才停止殴打和怒骂,装得很无辜的样子,好像我罪该万死。我被小个子经理扶起来,他说:“对不起你。”我没有理会他,目光四处寻找阿莹,她不见了。我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疼痛。警察带我和打我的人到附近医院检查了身体,开了些药,就一起到派出所录口供。我对警察有种天然的恐惧,在派出所里,一直瑟瑟发抖,心惊胆战。打我的人对警察点头哈腰,用我听不懂的上海话和警察说着什么。而我却没有太多的话,警察问我一句,我回答一句。一直到深夜,警察先让打人者走了,然后让我走。我算是白白挨了顿暴揍,警察说,达不到轻伤,不能拘留他们,调解了一下,事情就拉倒了。警察让他们给我600元钱,我没要,我只是想早点离开派出所。出了派出所的门,后面一个年轻的警察追上来对我说:“委屈你了,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没说什么,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内心凄凉,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走着走着,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看到了阿莹,她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我心里涌过一股热流,颤抖地说:“你没有回去?”她镇静地说:“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我在派出所外面等你,就在那个角落里,你为我出头,我不能一走了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走过来,搀扶着我,轻声说:“走,我们回去。”那时我想,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我并不是孤单的人。

阿莹带我回到了她的出租屋里。那是个老旧的小区,有十几幢五层楼的住宅楼,阿莹的住处在其中一幢楼的底层,一居室的小房间。来上海后,我梦寐以求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哪怕只能够放下一张床的小房间,可是没有,来上海三年了,我还是和王秋雨他们一起住在员工宿舍里,放个屁,旁边铺位的同事都能闻到。阿莹的小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她在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蝴蝶贴纸,这就是一个蝴蝶的世界,还有种淡淡的香味,也许是阿莹的体香。阿莹的脸还是红肿的,让我心疼,我记得那踢在她肚子上的一脚,关切地说:“阿莹,你肚子没有问题吧?”她笑了笑:“没事,小时候,我爸打我更狠。”我说:“你不恨他们?”阿莹说:“不恨,老人死了,他家人气愤是正常的,换着你,你也会那样。”我说:“我恨他们。”阿莹笑了:“小肚鸡肠。”

阿莹看着我,突然说:“把衣服脱了。”

我吃惊地说:“脱衣服?”

阿莹说:“脱衣服。”

我脸热了。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脱吧,我又不是没有见过男人的身体,别像个小姑娘那样害羞。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看看你伤得厉害不厉害。快脱吧,别磨蹭了。”

我脱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内裤。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阿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喃喃地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为我挺身而出,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为我挨过打。”我趴在床上,她用我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药水,给我涂抹伤处,边涂抹边轻声和我说话,她的声音很好听,说不上像什么,就是很好听。我的嘴唇触碰到了一根头发,细细的绵绵的,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阿莹落在床上的头发。她在说那个死去的老头的事情:“他是个很好的老人,每次来,开始都在夸我长得好看,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那种漂亮的女人。夸着夸着,他就睡着了。给他做完脚,他要是还在睡,我就会悄悄出去,他醒了也会默默离去。他和我说过一些话,说他儿女不搭理他,他也不管他们,自己独住,有时会想起死去的老伴,觉得她活着是美好的。老头还对我说过,每次来洗脚,他心里都很快乐。有时,他会摸摸我的手,说我的手很嫩,像他老伴年轻时一样。你知道,我平常不让客人碰我,但他不一样,他摸我,我不在意。”我突然想摸摸她的手,但我没动,就这样躺着,也是蛮幸福的。她的脸贴在我背上,双手搂住了我,她的脸很烫很烫。

……

阿莹睡了两个小时回笼觉,醒了,问我:“几点了?”

我看了看手机,说:“十点半。”

她打了个呵欠说:“该起床了。”

阿莹生日那天天气真的很不错,阳光照在她脸上,有种奇妙的光泽,散发出甜味。我拉着她的手,走在路上,有种踏实的幸福感。一片悬铃木的叶子飘落,恰巧落在她头上,她惊奇地笑了。我们路过锦江乐园的时候,同时停住了脚步。我们听到了巨大的声响和众人的尖叫声。我们一起抬头,看到了路边空中的过山车。过山车急速飞奔的景象让我们口呆目瞪,我们仿佛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阿莹说:“来上海几年了,我怎么就没有去锦江乐园玩过呢?”我说:“我也没有玩过。”阿莹的眼中闪烁着天真的光泽:“我们去玩玩?”我说:“不去吃火锅了?”阿莹双手抓住我的胳臂摇了摇,娇嗔道:“去嘛,去嘛,今天我生日,得听我的。”我怎么能够和她拗呢,于是买了两张门票,和她一起进入了锦江乐园。我们在锦江乐园里逗留了三个多小时,该玩的都玩了,中午每人吃了个汉堡,还有一杯可乐,阿莹说这是她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到时间了,我们分头去上班。我一直记得我们坐过山车时的情景,阿莹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臂,指甲都抠进我的肉里了,大家都在尖叫,包括我,只有她没有叫。下来后,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尖叫,她喘了口气说:“我吓得叫不出来了,好刺激,我想我要飞到太空里去了。”过了会儿,她又说:“人要是能飞,该有多好,想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这是两年前阿莹生日发生的事情。




阿莹有可能在那个寒冷的深夜长翅膀飞走了,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潜入尘世的妖精,回她修炼的地方去了。我很难想象,她会突然失踪。阿莹的失踪没有什么预兆,最起码我没有发现什么迹象。在同样一个寒冷的夜晚,我独自来到那个老旧的小区。

夜太深,小区里一片沉寂,亮着灯的窗口已经不多了,但还是有一些灯固执地亮着,就像我固执地认为阿莹还在世间存在。我来到阿莹曾经住过的出租屋门口,敲了敲门。我希望门突然洞开,阿莹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只是和我开了个失踪的玩笑,考验我是否真的爱她,我伸出手去摸她有温度的圆脸蛋,然后将她拥在怀里。门里没有一点动静,我想开门进去,可是我没有钥匙,当初要是配把钥匙就好了。我默默地离开,失望而又焦虑。

我朝小区大门走去,突然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趴在一个底层窗户上,那个窗户透出亮光。我悄悄走过去,他竟然没有发现我。我鬼魂般地站在他后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惊骇地转过身,昏黄的路灯照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张着嘴巴,没敢喊出来。他只要喊叫,房间里的人就可以听到,偷窥的丑行就会暴露。他穿着黑色的制服,我认出了他,是这个小区的保安张小五。我进来时,他还在门岗里打瞌睡。呆立了一会儿,他看清了我,朝我做了个不要发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近我,低声说:“跟我走。”

我跟着他进了门岗,关上了门。他低声咆哮:“你他妈的吓死我了。”

我冷笑了一声说:“不干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我就不怕。”

以前,我不敢这样和穿制服的人说话,无论是警察还是保安,或者城管,和阿莹在一起后,我胆子大了些,阿莹失踪前,还说我越来越像个男人了,这话是对我的褒奖,也是对她自己的褒奖,女人让男人成长。

他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他看着我,冷冷地说:“坐吧。”我坐在他面前,想问他一些事情。我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晚上,你看到过阿莹出去过吗?”他认识阿莹,那些深夜,我送阿莹回来,他的目光就会贼溜溜地在她身上乱转,阿莹鄙夷地投向他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色狼。”张小五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记不得了,小区里那么多人出出入入,我的脑袋又不是计算机,怎么数得过来。”看得出来,他对我的问题有抵触情绪,可他的回答也没有什么问题,况且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如果不是有特别的记忆,一切都是模糊的。这个老旧小区竟然没有摄像头,想找些证据都困难。那个深夜,我离开阿莹,走出小区时,张小五还是在门岗里打瞌睡。

张小五吐了口烟雾说:“那么久了,你还在找她,也够痴情的了,也许她是和别的男人跑了,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他的话是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刺进我的心脏。

我也这样怀疑过阿莹,她无情地抛弃了我,可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这种情况的发生,每次阵痛之后,我还是会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她爱我,就是不爱了,她也会和我说明白,她是那么真实的一个女人。

我说:“她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开我。”

张小五冷笑道:“嘿嘿,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能这样说阿莹,你才不是好东西!”我怒了,谁羞辱阿莹,我都会和他急眼。

“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在你之前,她有过一个相好的?”

“你胡说!”

“你去问问这个小区里的老住户,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有天晚上,阿莹相好的老婆找到这里,在她门口大喊大叫,男的开门后,她冲进去,抓住阿莹的头发,用脚不停地踢阿莹的下体。男人是个软蛋,在两个女人撕扯的时候,他溜了。我看着他跑掉的。他老婆是个厉害角色,阿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被她压在地上,脖子被她双手死死掐着,脸都发紫了。阿莹门口围满了人,有人在大叫:‘不好了,杀人了——’他们只顾叫唤,并没有去救阿莹。那女人疯了,指定要掐死阿莹,嘴巴里还不停地咒骂阿莹,说阿莹是臭婊子,是臭不要脸的小三,说杀了阿莹也不解恨。女人要是耍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要不是我,阿莹肯定被那女人掐死了。我赶过去时,阿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我一看,乖乖,要出人命了,这可了得,我是小区里的保安,这事情我得管呀。我二话不说,上去掰开女人的手,然后将她赶出了阿莹的房间。女人还不依不饶,不停叫骂。我朝她怒吼,又对她讲道理,说杀了人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要坐牢。在我的软硬兼施下,她终于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小区。那件事情让大家都知道了阿莹,也知道了那个男人和阿莹有一腿。”

我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既然如此,阿莹为什么还要住在这里?

张小五接着说:“你要不信,我告诉你那个男人是谁,他就是新兴软件园的经理朱向阳。”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了,站起身,默默地走出门岗,朝小区外面走去。寒风呼啸,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记得阿莹失踪的那个夜晚,也是寒风呼啸,风中有无数鬼魂在疾走,但是,那个夜晚没有落雪。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雪越下越大,我的心越来越冷。如果阿莹还在,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也许会相拥在一起,我抚摸她的短发,她给我讲她的故事。那个多么温馨的场面,却不会再重现。

在阿莹的嘴里,张小五不是个东西,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是个偷窥狂,是条臭烘烘的蛆。某个夏天的深夜,阿莹回到出租屋里,脱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她忘记了将卫生间的窗帘拉起来。洗着洗着,她突然发现水雾迷蒙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张脸,那张满是胡茬的脸贴得很紧,鼻子和嘴唇都压扁变形了。就是这样,阿莹还是知道这个人就是保安张小五。阿莹赶紧捂住自己的私处,大喊着:“臭流氓,滚开——”跑过去拉起了窗帘。她气呼呼地站在窗边,听到一阵脚步声远去。当时她气坏了,决定天亮后去物业投诉张小五。一夜未眠,越想越生气。那天上午,阿莹来到了物业,找到了物业经理。物业经理是个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她戴着一副红色边框眼镜,笑眯眯地接待了她。阿莹气呼呼地将张小五偷窥的劣迹陈述了一遍,希望物业经理对他作出处理。物业经理听罢,笑了笑说:“你确定他就是偷窥你的人?”阿莹点了点头说:“是的,就是他,剥了皮我都认得他。”物业经理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说话要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那就是诬告。你能拿出他偷窥你的证据吗?”阿莹一时语塞。的确,她拿不出任何证据,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物业经理办公室。后来她才知道,张小五是物业经理在乡下的亲戚。阿莹还说,她踢过张小五一脚。那次偷窥之后,张小五还会在她下班回来的时候用语言骚扰她。一个深夜,阿莹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小区,张小五又喊住了她:“阿莹,你等等。”阿莹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没有理会他,径直往里走。张小五走出门岗,追上来,对她说:“阿莹,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能够和你交个朋友吗?”阿莹站住了,问他:“我是做什么的?”张小五摸了摸下巴,淫笑道:“不就是做那种事情的嘛。”阿莹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裤裆里,然后扬长而去。张小五捂住裤裆,蹲在地上,痛苦地说:“你他妈的真踢呀,哎呦,痛死我了。”阿莹扔下一句话:“不要以为我好欺负,你要再胡言乱语,我还踢。”阿莹还是有点怕,怕张小五报复她。





阿莹失踪后,我怀疑过张小五,也许是他对阿莹下了毒手。我曾经在小区里的每个角落都检查过,没有发现新挖出的土,也就是说,阿莹就是被张小五害死,尸体也没有被埋在小区里。我是个傻瓜,纵使张小五杀了阿莹,也不可能将她的尸体埋在小区里,可能被分尸扔在垃圾桶里当垃圾清理了,也可能被埋在这个城市另外一些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甚至扔进黄浦江被江水冲进了大海。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城市的一些隐蔽角落里寻找,也沿着黄浦江一直寻找,甚至到很远的垃圾存放地寻找,还是找不到阿莹,一个小指甲都没有找到,阿莹喜欢在指甲上涂上蓝色的指甲油,我迷恋阿莹的身体,同样迷恋她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指。

我对张小五毫无办法,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他杀了阿莹,也不清楚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他杀了阿莹,我也没有证据报警抓他,我也不能将他杀了,我还没有杀人的勇气。在我父母眼里,或许我还不老成,不过,在和阿莹相爱的时光里,我的确是个男人了,我从心里感谢阿莹。我原本想在过年或者适当的时候,带阿莹回老家去的,我父母和乡里的人们会觉得我是个有本事的人,连女朋友都带回来了。阿莹的失踪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我没有一蹶不振,我希望能够找到她,努力工作等她回来,至于带不带她回老家,已经不重要了。

我还是不相信张小五会杀了阿莹,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阿莹失踪这一年里,我了解过很多情况,朱向阳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通过张小五的嘴巴传递到我的耳中。我决定去找这个人,不过,除了晚上,要在白天抽出时间去找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我还要工作,要养活自己。我在一家汽车美容店上班,其实就是修车洗车的营生,我是一个汽车修理工。我成为一个汽车修理工,还得感谢我的亲叔,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他看我百无聊赖,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在他的修车店做事。要不是因为那个叫杜可可的姑娘,我也不会离开那个尘土飞扬的西部小镇,来到光怪陆离的大上海。杜可可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和我一样没有考上大学,但她爸爸是我们镇最有钱的人,她不在乎。她爸爸在镇上给她开了家手机店,卖手机。手机店就在我叔叔修车店的斜对面,每天,我都可以看见她,有时她会坐在店门口嗑瓜子,瓜子皮从她嘴巴里蹦出来,子弹般到处飞溅,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口水也随着瓜子皮飞溅到我脸上。她是个肥胖的姑娘,又喜欢穿紧身的短裙和无袖T恤,鼓鼓囊囊的肥肉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她身上的衣服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碎片,像她口中蹦出的瓜子皮一样四处飞溅。最要命的是,她竟然喜欢上了我,经常会跑过来,边嗑瓜子边和我搭讪。她总是碍手碍脚,我央求她:“你回你的手机店里好不好,你不好好看着你的手机店,跑这里来干什么。”她笑嘻嘻地说:“我喜欢你,看着你我开心。”我说:“可是我不开心。”她霸道极了:“你不开心无所谓,我开心就可以了。”她还在我下班后,拉我去下馆子,下完馆子,带我去唱歌。我实在无法忍受她跑调到万米高空的歌声,而且还怪里怪气,仿佛是一只老鹅在呱呱直叫。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拼命灌我酒,我喝醉了就亲我,舌头在我脸上一气乱舔,她口水的怪味洗了三天也洗不干净,我怀疑她从来没有好好刷过牙,像她的暴发户父亲那样。因为我酒醉她亲过我,她就到处扬言我是她的人了,她父亲还装腔作势地到我家提亲。我想到如果要和她过一辈子,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于是我就逃离了那个尘土飞扬的西部小镇,逃离了杜可可的魔掌。我怕她追到上海,让我父亲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哪里。直到有一天,我父亲告诉我,她喜欢上别人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不是周末的休息日,我就决定去找朱向阳。起初我以为是张小五随便编个故事来糊弄我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我在新兴软件园打听到了他后,就直接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有三张办公桌,每个办公桌前都坐着一个人,两女一男,他们都神色庄重地面对电脑屏幕,我不知道他们脑瓜里此时都在想着什么,也许是男盗女娼的事情。

我怯生生地问:“谁是朱向阳?”

男人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审视我:“你是谁。”

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说:“我叫沈贵成,是李阿莹的男朋友。”

他听完我的话,屁股上像装了弹簧,猛地弹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轻声说:“走,我们到外面说。”那两个女人都抬头看着他,像是看一只动物园的猴子,当然,我在她们眼里,或者连猴子都不是。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像块猪肝。走到门口,他让我等等,折回办公室去了,和那两个女人交代了几句,又出来了。他一直掐着我的胳臂,走出街道办事处,来到一个街角,厉声地质问我:“你为什么到办公室找我。”我瞪着他说:“放开我的手!”他松开了手,眼睛冒着火:“你想怎么样?”我说:“我不想怎么样,只想问问,你知道阿莹在哪里吗?”他恼怒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去哪里又不用向我汇报,我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明白吗!”说完,他扭头就走。他个子高而瘦,背有点躬,像是被什么压弯的。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走出了一段路,他又回转身,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她到底怎么了?”我说:“谁到底怎么了?”他的眼神慌乱:“阿莹。”他的话证实了他的确和阿莹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我叹了口气说:“她失踪了,已经一年了。”他显得焦虑:“为什么?”我摇了摇头。他突然抓住我的衣领,凶狠地说:“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为什么不照顾好她!”我冷冷地说:“你放开手。”他松开了手,眼睛里有泪光。

朱向阳找了家咖啡馆,我们在一个角落里说话,说关于阿莹的话题。他是我的敌人,我也是他的敌人,我们因为阿莹的失踪坐在了一起,本来我们可以永远没有交集的,像两条毫不相干的河流,现在阿莹就是让我们交汇在一个地方。他应该是我叔叔那样的年龄,可我们是平等的,都是曾经和阿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

他有点瞧不起我:“阿莹怎么会看得上你?”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世间有些问题根本就无法回答。我觉得他有点迂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说:“你伤害了她。”

朱向阳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是的,我伤害了她。”

我没料到他如此诚实。也许我涉世不深,容易被蒙骗,连老实巴交的王秋雨也知道很多人都是演员,每天都在演不同的戏,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我不管朱向阳的诚实是不是装出来的,我希望从他口中能够得到有关阿莹的蛛丝马迹,以便我寻找到她。

朱向阳喝了口咖啡,注视着我说:“我承认,我和阿莹是有段过往。那时我十分苦闷,和老婆处在一种冷战状态。我不是在足浴店认识阿莹的,和她相处后,才晓得她的具体工作。人有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会失去思辨能力。应该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和老婆吵完架,独自到茂名路的莱宝酒吧去买醉。我注意到一个和我一样孤独的女子,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她好像在审视酒吧里的每一个人,沉默的、疯狂的、装疯卖傻的、相互挑逗的、吹嘘的、热情的、冷漠的……我觉得她与众不同,有点冷艳,又像一道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也许她也注意到了我,感觉到她朝我笑了笑,是的,朝我笑了笑,然后又恢复了冷艳的表情。我心动了,端着酒杯走过去,坐在她面前。她瞥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你应该知道,她笑起来是很迷人的。我平时说话很多的,可是在她面前,我一下子没话可说了,只是看着她,不停地喝酒。没有语言,也是交流,用目光和微笑,用酒杯相碰,我相信我们渐渐有了种默契。最后,她喝多了,我要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在出租车上,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抱着她。她的身体热烘烘的,而我的身体像块冰,她在融化我。”

我不相信,阿莹不会去酒吧,也不会喝多,在和我交往的两年多里,她从没喝过酒,就是我生日,和我的工友们一起喝酒,王秋雨非要逼她喝,她也没喝,她说对酒精过敏。朱向阳说的是不是事实,我无法探究,毕竟我也没有见过阿莹喝酒,更不用说她真的会不会因喝酒而过敏。阿莹到底是个谜,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似梦幻。

“我和阿莹在一起,是种解放。我想过,离婚娶她。每次提出这个问题,她都淡淡一笑,说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个看问题很清楚的女子,一开始,她就没有对我抱多大希望。我说出钱给她租个好点的公寓居住,她拒绝了,说哪天我们分手,她还是要回到廉价的出租屋里,还不如不搬。我说让她不要去足浴店上班了,她也反对,说足部按摩是她唯一的手艺,离开了足浴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也干不了。我尊重她。有时候,我会给她一点钱,她会收下,说下次吃饭她来买单。我和她相处了半年多时间,那半年多时间是我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光。尽管半年时间里,我们在一起也就十几个夜晚,我还是觉得在一起很久很久。她对我从来没有过特别热情,每次在一起,都是淡淡的,像她的微笑一样,就是在床上,也是低声的呻吟,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离不开她。我来,我走,她都那么淡定,我不知道她内心是否火热,我的心却一直在燃烧。我一直想去足浴店找她帮我洗个脚,她不让我去,十分决绝,说如果我去,就不要再见她了,她不想让我看到她工作的样子。”

听朱向阳说这些,我心里十分嫉恨,胃里的酸水涌动。我不恨阿莹,她的过去其实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恨的是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他在向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点愧疚?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能够持续很长很长时间,直到我老婆同意和我离婚,那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了,那时她一定不会拒绝。可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误判了老婆对我们婚姻的看法,也低估了她的能力。她觉察到了什么之后,就在暗中调查我。她雇了个私人侦探跟踪我,将我和阿莹的事情摸了个底朝天。说到底,我还是个懦弱的男人,我没有勇气面对血淋淋的撕裂,最终还是离开阿莹,回归了家庭。老婆威胁我,如果再和阿莹来往,就将我八岁的儿子杀死,不管她能不能做出这种事情,我还是充满了恐惧,退缩了。我离开了阿莹,她也没有找过我,连微信也删除了。我心里并没有将她放下,有几次,我偷偷电话她,她也没有接。我只想告诉她,我还爱着她。但是,我害怕她来找我,她真要找我了,要是被我老婆知道,又将是一场轩然大波。我就是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我伤害了阿莹,却找不到补偿的机会。”

我不理解朱向阳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内心世界都是狗屎,肮脏的狗屎,却还要用爱这个字眼来掩盖他们的肮脏。我想吐,一口吐在他那张虚伪的脸上。我克制住了自己。我说:“你知道她会去哪里吗?”朱向阳停顿了一会儿,喝了口咖啡说:“不知道。兴许回老家去了吧,她好像和我说过,不太想在上海呆了,等赚够钱后,想找个安静的小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她老家那地方也许是很平静的。”阿莹和我在一起两年多,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表露出要离开上海的意向。我心里痛苦的还有一点,她很多话都来不及和我说,就消失了。





阿莹失踪后的那个春节,我没有回老家,而是去了大别山区的一个小城,那是她的家乡。我也想过,她是不是回家了。阿莹失踪后,我去派出所报过案,警察做了笔录,受理了案子。可是,没有任何迹象证明阿莹的失踪和被侵害有关,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问题是,我不能出具阿莹的身份证明,就连她的身份证号码我都不知道,更难以寻找。我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身份证,她也没有看过我的。

知道我要去阿莹家乡,王秋雨建议我不要去。他怀疑阿莹在家乡有老公,她的消失可能是被老公叫回去了,说我到底是被她骗了。他知道得还挺多,说很多那样的妹子,碰到人就说自己出来做那种事是生活所逼,家里有得绝症的父亲或母亲,还有弟弟妹妹没钱上学,希望多赚点钱拿回家,装得凄凄惨惨的。我对王秋雨说,阿莹不是做那种事的人,她和我好并不是图我的钱,而我是穷光蛋一个,根本不值得她骗,至于她有没有老公,我去了才知道,如果真有,我会默默离开,回来打工,但我必须知道她还活着。王秋雨叹了口气,说:“那你去吧,要注意安全。”

上了开往北方的高铁,我才发现根本就不知道阿莹家乡的住址。那个大别山里的小城再小,要找个人也是相当困难的。我的心被焦虑填满,就像清澈的溪流堵满了淤泥。我突然想到了微博,前些年,我就注册过一个微博账号,那个叫我心飞翔的微博账号很久没有使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以前我迷恋过一段时间微博,老是在上面写几句不咸不淡的句子,冒充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粉过一些名人,自己的粉丝却少得可怜,几乎没有和什么人互动过,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粒尘埃,在网络上同样如此。我试着登录微博,竟然还能用,心里有了点小惊喜,希望能够通过微博找到阿莹的住址,微博经常有寻人的帖子,我还转发过。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笨蛋,阿莹失踪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在网上发帖寻找她。

我于是发了一条寻找女朋友阿莹的帖子,帖子写了阿莹失踪的日期,表达了我的思念和担忧,并希望知情人能够提供她家乡的住址,因为我要前往寻找,还放上了阿莹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某个休息日我和阿莹一起去上海植物园拍的。她在鲜黄的菊花丛中,笑面如花,这是我用手机给她拍过的最好的一张照片,她自己也特别喜欢,当时她还说我的摄影技术不错,等有钱了,买个相机去学摄影,说不准可以当个摄影家什么的。

帖子发出去后,我在等待网友的回复,每隔几秒钟就刷新一次。车窗外的苍凉景色如电影画面般飞速掠过,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忐忑不安。像我这样的超级草根,发的帖子是不会有人转发的,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还没有一个转发和回复,仿佛我的帖子根本就不存在。网上网下,都是残酷的现实社会,我必须求人。我找到那些粉过的名人们,挨个挨个私信哀求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帮我转发。又过了几分钟,终于有的名人帮我转发了,那是个叫午夜的女作家,午夜的转发让我看到了一线亮光。

不到半小时,我的寻人帖子就转疯了。大量的转发和留言让我有点恐慌,大部分转发和回复都希望我能够找到阿莹,也有骂我的,比如骂我是个渣男,一定是我对不起阿莹,阿莹才不辞而别的。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看着骂我的留言,我的心一阵阵刺痛。可是,如果能够找到阿莹,那些恶毒的语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在承受善意时,必须忍受恶意。我的目光一直粘在手机屏幕上,不漏过一条留言。没有人告诉我,此时阿莹在哪里,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女子,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谁又会知道她在哪里呢?就在我下车前几分钟,我发现了一条留言:“博主,我知道这个李阿莹,但是我离开家乡已经五年了,现在的情况也不清楚,他们家原来住在新民街,不知那里拆迁没有,你可以去那里打听打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真心希望你能找到所爱。”

我只能说我运气不错,在两千多个回复中,找到了这一条最有用的信息。下了高铁,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走完那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才到达那个小县城。我一直以为阿莹家在乡下,没想到是在县城里,县城虽然不大,找到新民街,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当我走进新民街时,太阳就要落山了。

这是一条很短的小街,街道两旁都是老砖瓦房,每家人的墙上都用白色涂料写着大大的拆字,拆字的外面,画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我提心吊胆,担心找不到阿莹的家。我看到街边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走过去问道:“老大爷,请问,你知道李阿莹家怎么走吗?”

老头说:“李阿莹是谁呀?”

我噎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这时,旁边的小卖部窗口探出个头,那是个中年妇女,她说:“老关头,这位小伙子问的是不是李老倔家的姑娘?”老头拍了拍脑袋说:“你看,我都老糊涂了,李老倔家的姑娘是叫阿莹。”

我笑了笑说:“老大爷,你想起来了。”

老头笑着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李老倔家就在街尾左边倒数第二个房子。对了,小伙子,你找李老倔做什么?”

我说:“我想去看看阿莹回家没有。”

这时,那个中年妇女走出来,站在老头旁边说:“阿莹都走了好多年了,李老倔坐牢那年,她就离开了,一直没有回来。两个多月前,听李老倔喝多了嚷嚷,说要去找阿莹回来,他出去了几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也没有见阿莹跟他回来。”

我心里凉嗖嗖的,中年妇女的话让我觉得希望很快破灭。

老头说:“对咧,对咧,阿莹好多年没见人影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这都是李倔头造的孽。”

中年妇女用手捅了一下老头的背,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老头尴尬地笑了笑。中年妇女问我:“小伙子,你从哪里来?”

我说:“上海。”

中年妇女说:“上海是大地方,好呀,你们上海人的钱很好赚吧?”

我不想和她唠叨下去了,说:“阿姨,我得走了。”

中年妇女说:“好咧,好咧,去吧,去吧。”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到中年妇女和老头在窃窃私语。阿莹一定和他父亲有什么不能言说的事情,我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我来到李老倔的家门口,敲了敲那看上去古旧的榆木门。里面传来沙哑而又苍老的声音:“谁呀?”我心惊肉跳,有些害怕。我说:“是我。”老人愤怒了:“鬼知道你是谁,你不说名字,我知道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快给老子报上名来!”

我鼓足勇气说:“伯父,我叫沈贵成,是来找阿莹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我听到的是忽高忽低的脚步声和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临近。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到一个高大魁伟的老汉站在我面前,瞪着眼睛说:“你刚才说什么,来找阿莹?”我点了点头。他又说:“你为什么找她?”我说:“她不见了,所以我来找她,我以为她回来了。”他咬了咬牙说:“你是她什么人?”我脸发烫,但还是如实说了:“我是她男朋友。”

他突然暴怒了,抡起手中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朝我打过来,边打边吼:“原来是你这个王八羔子拐走了她,老子打死你!”我的头上被击中了一下,身上也挨了好几下,赶紧忍痛跑开了。他拄着拐杖走出门,要追上来,被赶过来的几个人拦住了,将他送回了家里。

我站在小街的一旁,眼中流出了泪水,我不是因为挨打而哭,是因为没有找到阿莹而悲伤。天很冷,我的泪水也冰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到我面前,关切地说:“小伙子,你没事吧。”我擦了擦眼睛,嗫嚅地说:“没事。”他叹了口气说:“这老东西还是这样,活该他孤老!走,小伙子,到我店里去,喝碗羊汤暖暖身体。”

他的羊汤店就在这条街上,几步路就到了。他叫李兴元,是阿莹的堂哥,李老倔是他的堂叔。羊汤店里十分温暖,我热得脱掉了羽绒服,这羽绒服还是阿莹给我买的。李兴元弄了几个菜,拿了一瓶白酒,说:“别难过了,我们喝两盅,祛袪寒。”这时,我才发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馍馍,喝了一碗羊汤,才缓过劲来。我的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疼痛极了。李兴元用块毛巾包了些冰块让我敷在头上。我们边喝酒边说话。我将和阿莹相识相爱的过程以及她突然失踪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眼睛红红的,喝了口酒说:“我这可怜的妹子!”

李兴元一五一十地给我讲了一个让我震惊而又悲愤的故事,那是阿莹和她父亲的故事。李老倔青年时期,参加武斗,弄残了一条腿。他的暴脾气在小县城里出了名,加上他是个瘸子,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在他四十岁那年,走了狗屎运,碰到流落到这里的异乡女人,嫁给了他。那女人对他百依百顺,在家里做牛做马,还要挨他的打,一年四季,女人的脸上都有伤痕。而且他是个酒鬼,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到处惹事,因为醉酒惹事,就被派出所拘留过多次。阿莹出生后,他收敛过一段时间,不久又故态复萌。他不仅仅打骂妻子,还打骂童年的阿莹。阿莹的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还没到阿莹长大,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如果她不过早离世,或许会改变阿莹的命运。在阿莹十七岁那年,她被醉酒的父亲强暴了。阿莹走进了派出所,报了警。父亲还没有判刑,阿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乡小城,远走他乡。

虽然李兴元的描述十分简单,但我听了还是泪流满面。阿莹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悲伤的事情,而总是用微笑面对我,想起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我的心被千刀万剐,疼痛不已。

李兴元告诉我,李老倔出狱后,四处寻找阿莹,无功而返,他寻找阿莹,不知道是想忏悔,还是想报复。突然有一天,李兴元接到了阿莹的信,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们联系上了之后,阿莹每个月都会打笔钱到他账上,让他交给父亲,并且不让他告诉父亲是她给的钱。李兴元叹了口气说:“我多么希望阿莹能和我们见上一面呀,可是,她怎么就失踪了呢,怪不得我两个月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了,也没有收到她的钱了。那老东西也真是有狗屎运,阿莹也不应该再给他钱了,一个月前,确定我们这片要拆迁,老东西可以拿到一大笔拆迁费,到死他也花不完。”


五至六章节转下一篇



本文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01期

转载请后台联系


   青年作家杂志社   

新青年  新文学   新阅读

投稿邮箱:

qingnianzuojia2013@126.com


青年作家杂志社

youngwriters

长按识别左边二维码关注我们

订刊:120元/年

后台联系,可微信红包

推荐阅读:


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电影史上永远无法超越的1994年

张巧慧:我老了,一下子原谅了这个世界

莱昂纳德·科恩:面对死亡,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爱这凋敝的十一月的光景

艺术镜像 | 欧邹: 在重庆创作,去成都喝酒

项静:共同的人世生活

鲁米:渴望是神秘的核心

崔曼莉 : 熊猫

《青年作家》2016年读者最爱文章大盘点 

陈再见 : 乌合

阎连科 × 朱又可:故事和现实过剩的时期

2017《青年作家》征稿启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