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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天花板上的大象 | 实验场

七堇年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

七堇年

1986年10月出生于四川泸州;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作品;2007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大地之灯》;代表作有《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尘曲》《灯下尘》《平生欢》《无梦之境》等,曾翻译爱尔兰作家克莱尔·吉根的短篇小说《寄养》;曾任《青年作家》杂志执行主编;2010年获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2014年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





天花板上的大象

文 / 七堇年



1


天花板上有一块大象一样的形状——是的,越看越像。他躺在寝室的床上,戴着耳机,把头捂进被子,对着那只想象中的大象说:“让她喜欢上我吧。”

那只大象不为所动;但复读机里的磁带却戛然而止,缓缓旋转的磁芯暂停。音乐没了,一个自动回复似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念道:This will cost 75.4 meters, please press PLAY to confirm。

他盯着那个PLAY键,食指触摸着那个三角形的符号,始终不敢按下去;他对着复读机又说了一遍,“让她喜欢上我吧。”

“This will cost 80.8 meters, please press PLAY to confirm。”

磁带又一次重复道。他怀着某种恼怒,徒劳地把脑袋捂在被子里,和磁带玩着这个游戏,一次又一次许愿,随着愿望越来越强烈,所需长度不断增加,直到另一个声音说:Sorry, insufficient remaining length。

每次都是这样。他烦躁起来,摘下耳麦,举起复读机,盯着那两个带着小锯齿的转孔:卷着的磁带一边厚一些,另一边薄一些,好像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似的,也盯着他。

就在这时,寝室门突然被撞开,室友回来了,嘻嘻哈哈的,隐约一股刚刚打完球过后的汗味儿跟着窜了进来,好像一群小兽回了山洞。

他赶紧把被子和复读机往旁边一塞,装作睡觉。

“觉皇!还在睡啊!?起来起来,给你看个东西。”室友难得回来一次,挥着一本游戏攻略杂志,不停地摇晃他的床桅。但他这会儿谁也不想理。他的确爱睡觉,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装睡。装得久了,就得到一个“觉皇”的绰号,音同教皇。


2


十几岁的生活,简直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青翠,美丽,但青翠美丽了五百万平方公里——也就单调如同绿色沙漠了。年少意味着,金子般的时光,可惜没有自由——所以本质上还是活像一块块炭火,外表黑冷,内核很烫。

烦的事情很多。比如每一个早晨,起床铃声一响,生活老师就拖长了音调,用一种波浪般的节奏高喊:起床啦!起床……起床啦!起床……

每一声带“啦”的都是波峰,不仅更强烈,还伴随着粗暴的敲门声,经过走廊的震荡扩音,形成了回声。波浪沿着寝室一间间拍打过来,从那一头到这一头,由远及近……

到了到了到了,赶紧塞住耳朵,不然会很刺耳——砰砰砰!“起床啦!起床——”他不是没有想过利用那盘磁带让她闭嘴,甚至滚蛋,但那要花掉很长的磁带,他没舍得。他得小心翼翼地省着点儿用,往后不知道还有什么大用处在等着呢。

“不行,不能用这个方式让她喜欢上我”,他想着,“那也太猥琐了。她一定可以喜欢上我的。她本来就可以喜欢上我的!” 


3


深蓝色的烟雾,从对面男生寝室的303窗口渗出来。像舞台布景一般的蓝色干冰,缓缓扩散。她最喜欢看熄灯的那一瞬间:一整栋寝室楼如同发光的蜂巢,瞬间陷入黑暗,各种气氛的色彩变得鲜明,唯独只有303带着蓝色。

临睡前,她又特意看了一眼。确认那个颜色还和以往一样,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得赶紧入睡,六个小时后又要起来了。

冬天六点半起床,是除了数学之外最大的噩梦。她和室友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蠕动在《运动员进行曲》慷慨激昂的噪音里,大家梦游似地刷牙洗脸穿衣服。出了寝室楼,操场十分黑暗,四周立着一圈垂头丧气的高照灯。所有人陆陆续续集合的场面,犹如一群群丧尸。

每个人都没睡醒,脑袋迟钝,说不了话。大家一边走一边穿校服外套,拉拉链。班主任最讨厌他们不拉拉链。他的原话说,“一个个跟吃了败仗的散兵一样!”

学纪处长的训斥只出现在喇叭中,看不见人。他出了名地擅长“同位语”重复:

1, 全校同学——初一初二初三同学,高一高二高三同学——

2, 下周就是本学期做早操的最后一周;而这周,是本学期做早操的倒数第二周——

3, 可是你看看你们自己,有的没穿衣服,有的没穿裤子,有的衣服裤子都没穿——

一听到这儿她就想笑:难道除了校服才算衣服裤子,其它都算透明吗?


4


之所以还是坚持去做早操,是因为可以看见她——就站在他视线的11点钟方向。两只耳朵宛如透明的扇贝,洁白的后颈,发际末梢翘着丝缕细发……太可口了……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脖子往下舔,那会是什么味道……再往下呢……他的脑子立刻着火了。不行,他一定要上去跟她说句话。已经过了一整个学期,他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的队伍像碎了的豆腐块一样涣散开来,升旗仪式都结束了,他还什么都没听见。

他眼睁睁看着她正在离去。不行,他命令自己的双腿,赶紧跟上去,超过她,跑到前面——然后他故意回头看了她一眼。

于是她看见——他整个人散发着血红血红的气场,周围的烟雾颤抖着。这人怎么了?这是……愤怒?生气?针对我吗?她一低头,赶紧绕开。



5


就像一个人生来是色盲,但却往往要长到很大之后才能发现自己是色盲那样,她一度以为,所有人都能和她一样,可以看见他人心情的颜色,甚至人与人之间气氛的颜色。

就比如她对面的那一栋男生寝室:一到晚上,下自习之后,几乎每个窗口都缓缓释放着像舞台彩色干冰那样的气氛。大部分都很……黄,也有红的,总之都是暖色系。少年人嘛,所谓血气方刚的颜色,大抵都是带着热度的。熄灯入睡后,那些颜色就渐渐消失了。偶尔还会蹦出一两个异色的尾气,像花火,一闪而逝,不知道是谁冒出来的什么心事。

周末回家,居民小区的万家灯火,在她眼里也呈现出五颜六色的烟雾状气体——红色烈火般的,绿色的诡异的,橙黄色与深蓝色相间的,浓淡各不相同。很多年了,她渐渐搞清楚了每一种颜色所代表的气氛与含义:

独居者很蓝:寂寞的颜色。

网吧里打游戏的少年们很红:亢奋激动的颜色。

走在路上,情侣勾肩搭背,气氛很黄,还带有一些紫:情欲的颜色。

大叔大妈经常是黑白灰:阴暗,愤怒的颜色。

蛋糕店里的人们颜色最多,有的粉红粉红的,还有的是淡绿色。她觉得那代表着温暖的平静甜美的颜色。

但凡气氛激烈到一定程度,万家灯火的故事,就从一扇扇窗口溢出,她大概能猜到每个人心中的狼烟。

她也说不清是什么物质组成了那些狼烟。从小,她就对人与人之间的气氛色彩习以为常,印象深刻的一次,大概是十二岁左右,一个暴雨的夜晚,记不太清了——父母最后一次吵架,吵得你死我活,家里的气氛颜色从火红变成橙黄,最后彻底白热化,像火灾现场的浓烟,像锅炉房的蒸汽……不断从他们的卧室门缝涌出来。

原来,仇恨的气氛是灰白色的,会黏成一团浓雾,把她困住。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早上,她垂头丧气去上学,眼皮肿得抬不起来。同桌问,“咋啦,吃错药啦。”

她说,“爸妈昨晚吵得烟熏火燎的……”

同桌白了一眼:“不愧是作文第一啊!……真会描述。”

“你爸妈也经常这样?”

“废话。懒得理他们。”

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而等她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气氛颜色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大了。至少是小学六年级之后,记不太清。她拿着这个秘密像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处置。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个神,通晓一切。虽然,神也有神的孤独;有着无处可说的秘密的煎熬。

守着一个秘密长大是很烦的,想说而不敢说,想问而不敢问。秘密变成她的影子,她的朋友。她很喜欢夜晚,因为夜晚中人们的情绪更加浓烈,衬着夜色的底子,所有的气氛更加颜色鲜活。白昼里,人们大都情绪平淡,气氛也昏蒙暗淡,又也许是因为光线太亮,显得颜色并不清晰。


6


进入高中之后,住校生活就开始了。第一周很不习惯,床板硬得发冷。期间,难得室友的妈妈来“探监”,隔着大门铁栅栏塞进来十斤周黑鸭,鸭脖鸭架鸭翅鸭爪一应俱全。大家齐心协力把这十斤东西藏进了教室储物柜,整个晚自习都在似有若无的卤香中煎熬着。

一下了自习,大家朝着周黑鸭的香味奔去,蜂拥而至她们寝室,饿狼似地啃,叽叽喳喳地边吃边聊,就这么彼此熟了起来。

她也拿了一只,啃得两只手都是油,却没加入谈话,只是站在窗边看对面。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男生寝室三楼靠右边尽头的那一扇窗子:那么纯净的深蓝色是很少见的。像海底的光芒荡漾。她数了好几遍,确信那个寝室是303。

303是单人间。每一层楼都有两个固定的单人间,面积比普通的四人间寝室要小一半,一般作为生活老师的值班室。但也有多余出来的,供特殊学生住宿,比如半途来的转学生,或者打呼噜打到所有人都睡不着的家伙。

她竟然很快就适应了硬板床,住校生活像一卷草席那样一寸寸展开,第二天,第三天……日子走上了某种轨道,同位语重复,机械流逝,从高一一开学,一直到那学期期末,她都看见那个303寝室的窗口,每到夜晚倾泻出纯净,深蓝色的气氛,干干净净,像海,或者一小块星空。

知道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过着和你很相似的生活,多少是一种安慰。像一只手之于另一只手,或者一只鞋之于另一只鞋,沉默地,成双成对而生。

 


7


之所以对那个蓝色印象深刻,是因为很久以前她记忆中也有这么一个邻居,窗口也渗出这种蓝。那是个唏嘘的故事,窗口的主人本来是个长得挺精神的姑娘,大学毕业生,那年头的天之骄子。人不仅长得美,还是马拉松冠军,很喜欢跑步。来了单位,被当成宝。

工作才不到半年,脑子里血管压迫神经,很快就半身瘫痪。一个春夏之间,从马拉松到轮椅,人生好像是个玩笑。一开始,单位上的人都说她是当代张海迪,不仅医疗报账种种通融,还发起捐款帮她治疗,“众筹”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日常起居。

但毫无好转迹象。

世上没人喜欢看不到结果的种子,所以那个姑娘很快被大家遗忘。一晃十多年,只有那个保姆陪着她,两人相依为命,十年如一日,也算忠心耿耿的传奇。但是据说,有次保姆倒开水,不小心倒在了姑娘的双腿上,但姑娘没有任何知觉,任开水流了一腿,活活烫成重伤。

她经常莫名其妙跑去轮椅姑娘那一层楼晃荡。在长长的回荡着雨声的走廊里,站累了就蹲着,蹲累了就干脆坐地上。声控灯一熄灭,走廊就瞬间跌入黑暗,从门缝中,蓝色的气体从门缝渗出来,像舞台上的干冰那样,缓缓四溢。可能是因为日子实在是太枯白了,姑娘开始学拉大提琴。一开始琴声哽咽,把一段巴赫拉得坑坑洼洼,后来就好多了,琴声也像一个幼儿,摔摔爬爬学会了走路。有时候分不清是放的磁带,还是姑娘自己在拉琴,曲子忧郁如雪。

但南方并没有雪,只有很多雨。

她每天都惦记着跑去看看那个深蓝色的窗口,每天的颜色都和往常一模一样,一切如常,很好。她感到被陪伴,心里踏实。

生活像一盆永不沸腾的温水。在上学之前的好几年,那个姑娘的房间从来没有变成过别的任何颜色。直到后来某一天,毫无征兆的,那个房间的气氛变成了绯红。

她几乎吃了一惊,感觉深受背叛。

那种孤独……不应该是忠诚的吗?

某种因背叛而生的不可名状的怨怒,现身为一头猛兽,拎着她,推着她,把她提了起来,按在那扇门上,又把她的耳朵压在门上偷听。

就在那一瞬间,屋内的声音突然就蒸发了,仿佛室内的人也发现了外面的偷听。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定住。过了一小会儿,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爬升了起来,她又尝试着,前倾身子,侧着脸,把耳朵靠近门面,但什么也听不清。她的目光只捕捉到门锁上的一小点可疑的污渍,下意识地用手指擦掉了。

她一回家,就装作漫不经心地向父母打听那个轮椅姑娘发生了什么,“人家结婚啦,跟一个聋哑人。”母亲说。“她爱人也是你们单位的?”父亲问。

聋哑,爱人。她记住了这两个词汇的发音,吃完饭,回房间,立刻翻出字典按拼音查找。

好吧,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那扇窗子里透出的气氛变得不可捉摸,有时候灰白,有时候绯红,有时候紫黄紫黄的……“我原谅你”,她心想,“不过我再也不理你了。”

很快,她开始上小学,生活重心彻底转移,再没心思去关心那扇窗口。上学就意味着有一堆同龄人一起玩,很开心——可惜稍微上久了就很烦,天天就那几张脸,就那几节课,老师就那几句话翻来覆去:

讲完这题就下课。

我是为了你们好。

就你们班最不争气。

本以为长大了就好些,也没想到高中日子这么枯燥。烦的事情越来越多,日子跟代数一样叫人头大。周五放学,带着卷子回家,爸妈第一时间追问她月考多少分,她说,没考好,七十多分……

爸妈叹气:“怎么掉到了及格的水平,这样可不行啊。”

她也没好意思说满分是一百五。

随着期末考试快要到来,周末返校的心情就好像上坟。她望着堵得水泄不通的校门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铁门。

她把“何以解忧,唯有排骨”改成了签名档,他注意到了,心下一阵窃喜,没想到俩人的口味这么接近。就在上周末,他在想吃一顿排骨和期末考试进前十这两个愿望之间,选择了前者——因为前者便宜一些。

他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单人间寝室,钻进被子,捂着头,小声许愿道,“让她今晚到天台上来吧!还有排骨,就要她最喜欢的那种做法的,我们一起吃。”

This will cost 40.5 meters, please press PLAY to confirm。

这么贵!?他气得把被子一掀,弹了起来。

太贵了。磁带总共长度也才80多米。不行,太贵了,再等等吧。等到愿望平息的时刻,就会便宜一些了。


8


他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一切的。

远在小学时代,忘了是哪一次没考好,他被父母轮番数落。他一顶嘴,数落就升级成挨骂。他知道再顶嘴就要升级成挨打,于是赶紧闭嘴,把复读机的耳麦戴上,放迈克尔•杰克逊的磁开到最大,任父母砰砰砰砰地砸门。

“隔着被子、耳麦,我都还能听见他俩使劲儿敲门的声音,我忘了我当时喊了一句什么,‘哎呀你们别骂了行不行’之类的。就在这时,磁带突然卡带;复读机上面的暂停键突然就自动陷下去了,磁带变成了一种机械播报的声音,说:“This will cost you 0.24 meters, please press PLAY to confirm。”

“我英语太差了,根本没听懂,还以为是盗版货,出了问题,就使劲儿按了一下PLAY键,想继续放;诡异的是,我一按下去——就听见耳机里那个声音说,“your wish is confirmed。”

接着磁带就快进了!呼啦呼啦,我手脚都乱了,不知怎么办,还好,它只快进了一小会儿,又继续正常播放了。我记得好清楚,那张卡带叫《Thriller》,整整要花十块钱。快进的下一首是《Billie Jean》。我觉得这事儿挺诡异,倒回去听刚才被跳过的那一段——竟然没了。”

“什么叫没了?”室友追问。

“只有一片白噪音,音乐声已经没了。”

“磁带被抹了?”

“对。重要的是,我当时没注意到,但后来注意到了——父母没再敲门了。外面变得很安静,等我过了一会儿,走出去准备洗澡的时候,我发现他俩好像忘了这回事儿似的,妈妈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看电视;爸爸在看报纸。他们还挺体贴地说:‘该洗澡了,早点睡,别太累了哈’。”

“所以你的磁带是……有许愿功能的?”室友忍不住想笑。

“对啊!”

“你是漫画看多了啊!”

那是他刚住校不久,十三岁,初一,第一次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而室友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在此之前,他独自藏着这个秘密,藏得十分辛苦。整个童年他都在致力于搞清楚“许愿的正确姿势”到底是什么:比如坐在课堂上,悄悄对着复读机说“让老师立刻打屁吧”——无效;在家里餐桌边,手里捏着复读机,默念:“让老爸立刻站起来跳霹雳舞吧”——无效……

经过很多次失败,他才弄清规则:

1,必须是在他的那床小被子里;

2,必须同时放着磁带,戴着耳麦;

3,愿望的代价,须在一定范围之内。否则,磁带只会提醒“Sorry , Insufficient remaining length。”

“为什么非要是那床小被子?”室友拧着眉头问。

“你小时候有什么依恋物吗?他反问。

“什么叫依恋物?”

“就是某个你特别舍不得丢的东西,非要拿着、带着之类的。

“勺子。”室友想了一分钟,确凿地说。

“勺子是什么鬼?

“小时候暑假嘛,我喜欢只穿着底裤在家里晃荡,盘腿坐在沙发上,把冰凉的大西瓜安放在盘腿弯儿里,一边看动画片儿,一边挖着吃。西瓜放那儿可奇异了,冰凉冰凉的,小鸟超爽都硬了,你懂得啦! 哎哟……就是那把挖西瓜的勺子,塑料的,上边儿还有黑猫警长头像。我每天吃东西都非要用它;不用就不肯吃饭。”

“后来呢?”

“弄丢啦,哭呀。不吃不喝,最后是自己扛不住饿,就开始用筷子了。” 

他真替室友遗憾,问,“你都没去试试那勺子有没有什么特殊功能?”

室友笑喷了,笑完,又发现他是认真的,气氛就尴尬了。室友正经下来,用一种验证神经病的语气,试探着问,“你都许过些什么愿望了?”

“让我妈闭嘴……肠粉……期末考双百……暂时没了。”

“没了?就这些!?你居然没想过——”室友一想到躺在硬盘里的那500G女优们,简直气晕了。

“我还没说完啊……这些愿望啊,不是定价的;同一个愿望,比如说我现在、立刻、马上、非要——吃到一碗肠粉,那可能代表我真的非常想要,这时候它就会特别贵!如果过了三小时、三天、三个星期……这愿望已经淡了,没那么想要了,那么一碗肠粉可能就只要0.01米……嘿嘿。”

“你磁带还剩多少长度?”

一被问到这个,他眼皮就耷拉下来了,拿起那盘MJ的磁带,举着,用食指戳进它的转孔,对着光:“其实吧,我算过,这盘磁带,单面播放也就半个小时多一点,带速4.76cm/s,也就85米左右。”

“你蠢啊?你怎么不去许愿变出一亿盘这种磁带出来?”

“试过了……这想法本身就‘Sorry, insufficient remaining length’,我得省着点用。”

他们聊了一下午,直到窗外的阳光渐渐变成糖浆色。他为这个秘密从此有人分担而如释重负,却也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周一,周日晚上大伙儿一返校,他拥有那床被窝和磁带的事儿就传遍了全班。

回寝室的路上,一堆人在后边儿起哄,“哎哟喂……要不要招待我们跟内谁?昂?来它一百回合呗?”

“不贵嘛别舍不得嘛!”

一串不怀好意的笑声,像影子一样贴着他,听起来格外扎耳;旁边的女同学们侧目而视,手挽手,绕开他们,快步闪离。

包括她。

一见她绕开,他就心一沉。这么丢人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更要命的是,大伙儿不肯罢休,进了寝室,一窝蜂按到他床上去折腾,非要看他那床小被子和磁带,闹得一个走廊都在看热闹。他只好拼命抵赖,终于挨到了熄灯,生活老师跑来强行制止喧闹。

本以为逃过一劫,没想到卧谈又开始了,大伙儿继续拿他开涮,还好,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偏了,再次陷入老一套的孰骚孰浪的争论,又因为争不出高下,只好各自玩儿各自的器官,接着很快昏昏睡去。

“这帮混蛋”,他后悔得睡不着。在室友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他再次钻进被窝,戴上耳机,在MJ的歌声里说,“让他们全都忘掉这一茬吧,就当我没说过。”

这次的错误花掉了十多米。他心疼到不行。十米,相当于八分之一。可以换来多少愿望?可他却用来弥补一个错误。整整八分之一呐,万一磁带的85米代表85岁人生呢?他会死吗?他是在耗费生命完成愿望吗?

焦虑一旦扩散就再也收拾不住了。他为此痛心疾首,当即决定搬去单人间,哪怕承担呼噜猪的恶名。还有,泄露秘密的代价是昂贵的,他再也不会干这种蠢事儿了。

就在那个晚上,他又梦见了当年那次搬家。爸爸扔掉了几乎所有旧物,他放学一回来,发现自己从小盖着的那床小被子不见了,疯了一样大哭大喊,他跑出去了,一路追到了废品站,翻东西,甚至惊动了警察,才终于找回那一床被子。那是妈妈能留给他的最后印记了。

从那个晚上起,他就咬着被子睡,在父亲责备和嫌弃的目光中,无论怎么劝阻,他也死死不肯松手。



9


作为外地寄读生,他周末不回家。与其回到那个陌生的新家,他更宁愿待在学校。每个星期五,人去楼空,只剩高三的那一栋还要补课。而到了星期六下午,连高三的都走了,整个学校清清静静,再也没有人跟他抢食堂,说实话,他挺享受的。

寄宿学校的教室,什么东西都有。伊利盒装奶,奥利奥饼干,Nike水壶,晨光笔记本,还有日本牌子的笔,他读不出来牌子。暖手壶,MP3也忘在抽屉里。《看电影》《当代歌坛》《ELLE》。当然最多的还是卷子,书,一堆一堆。

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人。他并不觉得寂寞,反倒很喜欢在周末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坐着,真希望就这么一直坐着,星期一永远别来。

有时候去学霸的位子上坐一坐——那个位子特别空,什么都没有,抽屉里两根圆珠笔,连辅导书都没有,他感觉沾不到什么光,讪讪地走开;有时候则会踩在某个他最讨厌的那个家伙的桌子上,使劲踹他的抽屉,非常解气。但是每次踩完,他还是会用餐巾纸把那人的桌子椅子擦干净,嘴上念念有词,“怂蛋。”也不知道是在骂那个家伙,还是骂他自己。

他不止一次地坐到她的座位上去,仅仅是坐在那儿。感受这个凳子,她坐过的……她的臀部就在这凳子上坐过的……这令他心驰神往。他熟悉她抽屉里的每一样东西。他仔细闻过她抽屉里护手霜的味道,打开过水杯查看,也抚摸她用过的书本,最后略带愧疚地放回去。

又是个非常平常的星期六下午。食堂周末的饭菜比平时更难吃,他根本没饱,拿着两根烤煳了的香肠,晃晃悠悠回到空荡荡的教室里,东看看,西晃晃,偷了一块同桌抽屉里的饼干,一咬,才发现已经潮了,发软,于是又放回去。一想到下周一同桌又会尖叫:“啊!有耗子!”他就想笑。

就这么在教室里跳来跳去,磨叽了一两个小时,他才开始写卷子。一边写,一边把腿跷在同桌的凳子上,摇啊摇。他根本写不进去作业。卷子上的每个数字每个符号都在跳霹雳舞,活蹦乱跳,他一个都不认识了。他手心冒汗,焦虑地不停转笔。圆珠笔像个微型螺旋桨似地在他手上飞旋。

她在做什么呢?在家?玩儿?看电视?她躺在床上吗?她在做作业吗?……她会在想我吗?她穿衣服了吗?……思绪如蛛网密织,缠得他一整个下午一道题也没写进去。“要是现在能在天台上见一见她就好了,抱一抱更好。”

啪的一声,圆珠笔又转掉了,像个报废了的直升机螺旋桨一样飞了出去。他起身去捡,一抬头,看见窗外下起了雨。雨丝纷乱,而他心乱如麻,突然决定现在就回寝室去。立刻,马上,现在就钻进被子戴上耳机……

“让我现在就见到她吧。就在天台上。要有伞。我给她放一首歌。”

Sorry, insufficient remaining length。

什么!?上一次还只需要四十米;现在涨得剩余长度都不够了!?“……好吧,那就让她周日晚上返校的时候再来天台。”

Sorry,insufficient reaming length。

磁带里的声音无比冷漠。怎么会这样!?该死……他气得差点摔了复读机。那是MJ的声音吗?MJ你也太残忍了。他愤愤地想。

“好吧,就让她周一早上来天台吧……还有排骨,对。她爱的排骨。我们一起吃。”

This will cost all the remaining length. Please press PLAY to confirm。

磁带的回答令他吃了一惊,这是头一次听到磁带说:ALL THE REMAINING LENGTH. 磁带甚至在ALL这个单词上读了重音。

连周一上午在天台见一面的愿望都这么昂贵吗?照他以前的经验,所有的欲望都是符合边际递减效应的,只需要缓一缓,就会跌价;偏偏这个愿望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加强烈,愈加昂贵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能等待了。再等下去,愿望就永远无法实现了,会变成永远的遗憾。

他几乎带着眼泪,按下了三角形的播放键。

Your wish is confirmed。

磁带哗啦啦地快进起来,他的心也仿佛被卷入了绞肉机。他盯着那两个转孔,几乎看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磁带轻轻发出“咔”的一声,卡在了尽头。

没了,结束了。

结束了!?他盯着那一盘快进到尽头的磁带,感觉下坠一般的无助和空虚。他甚至没有用这盘磁带来许愿什么“考上清华” “将来成为银行家” “让那个教导主任摔个狗啃屎”……他甚至舍不得周末多吃上几顿排骨。

节省到今天,竟然省出了一个如此昂贵的愿望……他快速倒带,倒带,然后戴上耳机听——他多么盼望一切只是一个梦,MJ能再次唱起:

So beat it, just beat it ……

妈的什么叫beat it, 什么意思到底?他有一盘能实现愿望的磁带,比耶稣菩萨真主加起来都更靠谱——却什么都没能打败。“而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知道。”

那一刻他的心情变得很蓝很蓝,蓝到像是迷路在深海中央。

她从未见过那么深蓝的烟雾,周日的晚上,303窗口变得像深海中的蓝洞,缓缓吐露着幽暗,纯净的蓝烟,那情景使她深感安慰,就好像知道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人和你过得一样孤独。

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烦恼。她盯着那个深海蓝洞般的窗口,想了想,跑去打了一个电话:“马上要期末考啦,这周末不想浪费时间回家啦,路上好堵!不如用来赶作业,好多同学都不回去……”

父母答应了。学习真是万能借口,她想着,松了一口气。

其实更主要原因是,周日晚上一返校,就发下来一堆没考好的卷子,死人纸似地飘到她桌上。她实在不想回去面对父母了——虽然她真的很想念排骨,一想到它那琥珀色的眼睛,毛茸茸的笑容,她就整个人都酥软下来,心情蓬松而洁白。

“何以解忧,唯有排骨呐。”她感慨着,盯着它的照片,那毛茸茸的洁白的笑容叫她看得发呆。


10


教学楼南面的天台,他已经去过无数次了。他非常喜欢那儿的风。高高的,离天空很近很近,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城市中心。早晨去过,落日的时候去过,晚自习的时候去过;据他所知,只有他去过。

周一是个深蓝色的早晨,和后来很多个深蓝色的早晨一样。在生活老师还没喊起床之前,他就爬了起来,迅速穿衣刷牙;寝室大门打开的第一刻,就冲了出去。

竟然还在下雨——他担忧起来,她还会来吗?

起床啦!起床……起床啦!起床……

又是这样:每一声带“啦”的都是波峰,不仅更强烈,还伴随着粗暴的敲门声,经过走廊的震荡扩音,形成了回声。波浪沿着寝室一间间拍打过来,从那一头到这一头,由远及近……

到了到了到了,赶紧塞住耳朵,不然会很刺耳——砰砰砰!“起床啦!起床——”

在这催促声的捶打下,她被迫跟着大家一起翻身、蠕动、赖床,直至不可能再赖。运动员进行曲轮番滚动在走廊里,大家梦游着刷牙,换衣服,迷迷糊糊地出门。

天还没亮,雨点敲打在自行车棚上,响亮犹如紊乱的军鼓。路灯之下,屋檐下的水珠仿佛沿着路边点燃了一串烛光。他顶着雨,跑向教学楼,三步两步上了楼梯。

到了,到了,最后十级台阶。方方正正的出口,沿着门缝,呈一个长方形的光之框,就在前方;他放慢脚步,一级一级地,整理自己的呼吸。

推开通往天台的门,一团毛茸茸的、洁白的笑容迎头而来,吓得他几乎弹了起来。

11

又一个周一就此开始了,宿舍的出口流出许多人影; 她汇入丧尸一般的队伍,一边拉拉链,一边赶往操场。细雨把她的头发挠痒了。她抬起头正准备拉上帽衫,赫然看见天台上冒着彩色的烟雾,粉绿色的黄的红的……那分明是排骨这种傻瓜才会有的心情,怎么会出现在天台上?

她不知不觉朝着那个发光的天台走去,越走越偏,远离了队伍。

教学楼还是一片漆黑,没灯。她小心翼翼地上楼,一边恐惧,一边停不下来。通往天台的最后十级台阶显得很长,她听见排骨在叫。她满腹狐疑,加快了脚步,朝着前方那口方方正正的光亮而去。排骨粗重的呼吸声,近了,近了,那张毛茸茸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耷拉着粉红色的舌头,摇着尾巴,把彩虹色的气氛搅动成一团螺旋状的颜料。

她惊讶地什么都说不出来,顺着排骨的引领,上了天台。她看见一个人戴着耳机,在一溜窄窄的栏杆边儿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整个人像是一块颜色更深一点的靶子,雨如光箭,朝他落去。

他紧张极了,心里有十万匹野马撞入乱林。她看到他散发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是深蓝色与暗红色相间,还有……一些绿色,浅紫色……他取下耳机的一边,递给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送给你。”

她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她只是接过来听。在声波的扩散中,弥留的云朵正在一点点消退,天际线撕裂了,漏着光。

他觉得那首歌仿佛永不结束,雨永不结束,这一刻也永不结束。她看见他渐渐红得像一口锅炉,于是她笑了。

“我想跟你说……”

他卡在这儿,停了好久也没说出来。在一小段空白中,So beat it。

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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