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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卉子:浪 涛 | 新力量

王卉子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浪 涛

文/王卉子




【作者简介】

王卉子,祖籍东北;85 后,成长于深圳,2013 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现就职于深圳电影制片厂,任专职编剧;2015年开始在《长江文艺》《中国作家》《特区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你没有觉察到的事情,会成为你的命运。

——题记



永力不会去想,不,他不会的。他不会细想这件事情,他不需要。可如果他细想了……如果他细想了,那……不,他不会的。

他想了那个在小学门口挥刀乱斩的男人吗?不,他也没有想他,到了需要的时候,他后来才想了,但他现在没想,他今天没想,他是后来才想的,他是后来想了,吓出了一身青烟,已经晚了。

他既没想这件事情,也没想那个在小学门口挥刀乱斩的男人,他想的是——他想了怎么出示那个证件,在他想他要怎么出示证件之前,想了昨晚那个梦。

昨晚那个梦,那是他的高中同学,与他有婚约的那个人。那个高中男同学是他素未谋面的丈夫,他在那个梦里不光是个女的,还是个浪荡的女人,他与他的高中同学订了婚约,搞不好是(他依稀记得那个梦里是)为了一个什么门票。倒了血霉的门票他想,他在梦里跟人到处调情,临近醒来的时候,他浪荡够了,又想起那个订了婚约的丈夫,他想起那个成了他丈夫的高中同学,正在那个签了婚约的家里等他,那个丈夫好像发了条朋友圈,永力读了那条朋友圈,忽然感到自己应该当一个好女人,你看,这样的男人在家里等他,他那样深沉守规矩,也期待他的妻子守规矩,一个规矩是一个归宿,这默契让永力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也忘了自己是个浪荡的女人。

即便醒来以后,那个有力地期待一个默契的丈夫,也让永力心里充实着暖意。那个丈夫的期待是永力需要的,他期待了,永力有没有不说,可是那个丈夫对永力有了期待,这让永力在早晨回不过神来,他变温柔了。

按门铃说来头,永力就按了门铃说了来头,说了来头便在等待些什么,任何一家安分守己的良民听见这来头都要慌,永力他们不过是个街道的级别,可良民听了都要慌。

“我是街道警务室的,您儿子在社康看过……看过,是吧?我们是来走访的,最近治安不太好,希望您理解。您看,这是我的证件。”

永力用手揪着胸前那个证件,证件的颈带不够长,永力又伸长了脖子,他是想着,铁门不能开,那也不需要开,他就让胸膛贴到了防盗门上,隔着栅栏一样的铁门缝隙,探着那枚证件,永力没去想这就像个上吊的姿势,可那证件还是要亮。

过程很顺利,那个不发一言的男青年替下愤怒的父亲,他又听着永力提出要每个月走访,他压着愤怒,永力用更加诚恳的姿态上着吊,送了送那枚证件,永力随后说,我们选择的是最好的方式走访,加个微信,每周把照片发给我,我就不上门了。

噢,好。男青年加了永力的微信。走时又伸着脖子,永力送了送那枚证件。

这是示好,永力有意的。他要温柔地做完这件事情,他慢悠悠对那男青年强调“最好的方式”,那不过是一张照片,现在谁还不拍两张自拍。

永力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像浪涛一样翻滚,永力不去想。这是他的第一次走访,他看过新闻图片里这样的走访,患者家属围绕走访人员坐着,一派祥和,新闻都报了,这合理合法,有利治安。他这么想,从早上起就困扰他的大头沉就好些,进一步想,这还必须这样,那他更没有道理不去表达他的诚恳或他温润的善意。这样想着,他向那个刚加成的微信发去:谢谢理解,我们会选择最好的方式走访!

他就这样想着,被油然而生的善意包裹,他有拥抱这善意的冲动,这善意会用更大的力量报答他,像那个梦境里的默契一样,默契这种事儿还需要说吗?一个默契是一个归宿,这是他的第一次走访,这是那枚证件第一次亮相,他拥有这个默契。





是有过那么一丁点透亮的。像鸡蛋破壳,先是一道裂缝,如果那一丁点透亮没有消失,它悄无声息地生长,那道裂缝也会持久地透出光亮,那也不会是锋利或和缓的光亮,如果光亮来了,就出现了生命。

那个女人直勾勾地看着永力,他有做这件事情的信任。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家呢,他想了,也问了,他的语气柔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家呢?永力又向前递那个证件,这回他的胸膛没有贴在防盗门上。女人眼睛像蒙了尘,她穿着紧身的T 恤、牛仔短裤,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

头脑里那浪涛没有问的,永力感到需要问,但他最终没问出口。他没问出口的是你怎么了?他问出口的是他的来意她知不知道,等那女人知道了,她也愤怒,他看见那愤怒打开了她眼里的尘,她变得像个常人一样。

“陈警官,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对我的走访?”

女人在永力走后才发来消息。

“您放心,不会影响您的生活。关于取消走访的话,抱歉,我们没这个权力,但我们会选择最好的方式走访,尽量不打扰您的生活。”

“要永远走访?谁下的命令?我发给你照片,你发给谁?”

“抱歉,这些我都无法回答你,但是请你放心,除了基本每个月发个照片给我外,其他基本没什么事了,也不会对你的生活产生影响。”

“我有知情权,我是守法公民。”

“这个走访制度是每个月都要的。”

“我们街道还有谁被走访了?”

“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永力回答那女人的思绪里有过那么一丁点透亮。像鸡蛋破壳,先是一道裂缝,如果那一丁点透亮没有消失,它悄无声息地生长,那道裂缝也会透出光亮,那也不会是锋利或和缓的光亮,光亮来了,就出现了生命,那些浪涛就不会翻滚得让人头昏脑涨了。

永力顶着大头沉。

“姐弟,姐姐病了,弟弟也被拉到医院检查,社康记下的,好多年了。

“什么人都有,公务员、销售、保险员、理发师、家庭妇女,还有一家子一家子病的。”

屋里的话又激起了浪涛,永力抬头看看脑瓜顶了吗?他没有,那上头正笼罩着一大片浓烈的乌云,雷雨落下,击打着脑中的巨浪,他现在还不是巨浪的主人。有些人成为了巨浪的主人,那是一种很久远的人生。




  三  


 李哥,你有过大头沉吗?永力问了。那些浪涛终于成了困扰,有时是忽如其来的思绪和感怀让他头脑发涨,有时是生活中那些一定存在的烦恼,也让他头脑发涨。李哥说:“你头大,所以大头沉,别瞎想,赶紧把你手头的走访处理完、筛选好。”

那证件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姓名、编号、办公地点。永力一次一次地将胸膛贴到人家的防盗门上,他将证件贴上去,将脖颈贴上去,又迎着白眼,先叙述走访要一个月一次,然后提出可以用微信发照片替代走访。永力不再想他的善意,后来他又想了,想他需不需要这个。那个女人的自拍是当晚12 点发来的,然后是次日的夜晚12 点,以及每天的夜晚12 点。她发自拍满一个礼拜时,他正冲着床躺下,女人姣好的面容,打扮得体,已经一个礼拜了。

要上报,还是警告,永力在自己脑海里抬起头,那浪涛在脑海的天空上翻滚,没有声音,他翻个身子,忽然天旋地转,地面翻涌着包裹了他,又越过他,与天花板绞在一起,天顶与地面像浪涛般游走,永力腹背受敌,艰难地再转个身,天花板又顺时针落到了地面,可这时地面还在头顶,未来得及落下,那诡异的天花板占了地面的领土,卷着让人晕头转向的浪花儿。

这当然是病了。这事儿不好干,永力想,他想他吃力不讨好,想那个理直气壮的女人,那也总会遇到些默契。永力想,在精神科和神经科间选了神经科。

那些浪涛不叙述、不直白,它们那样不依不饶。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最近压力是不是太大?”

“我是街道警务室的,压力……没压力啊。”

大头沉,浪涛滚滚。

“噢。你去做个测验。”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最近压力是不是太大?”

“我是……我这眩晕跟压力有关系吗?”

“一般是直接原因,你先躺下,咱们做个测验。”

他躺下,一双手把他的头轻轻摆向后方,再向左转动,天花板就来了,天花板绕着他转一个优雅的圈,地面泛着波澜,轻轻呼应他的摇摆。

“我晕,不行,我要吐。”

“再等等,还有一边,垃圾桶在地上。”

回答得事不关己。

那双手又把他的手向右后转动,仿佛得到了召唤,天花板踏着细碎的步子,转到他脑后,他躺着的医用床大张旗鼓地游走,他的头被转动,身体不由自主地下沉,沉下了医用床,又沉下了楼栋。他从飘摇的地面上爬起来,看那给他做治疗的医生,忽然想起那个该死的嫁人的梦。谁要嫁给一个男人,恶心。他想。

“非要这样吗?”

“已经不错了,以前得开刀,又没大事你回去休息。”

医生走到洗手池洗了手,洗掉的大概是治疗时贴上的永力的皮肤油脂。永力扶着垃圾桶呕吐。这些天的大头沉和天旋地转,是因为一块味精一样大小的游走的石头,在他该被归置的半规管里游来游去,他没有原谅的心情。那个医生两只大手扶着他的头,那双男人手的肌肤诡异地贴着他的耳朵,他能感觉到手心的粗糙,还煞有介事地前后摇摆,谁知道这是什么方式,让他在接下来三四天都像喝了一斤白酒一样混乱虚弱。

一定是因为那该死的治疗,永力又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女人,他期待默契的丈夫在家里等他,那个家是一叶孤舟,他在卷动的浪涛里永久地呕吐,他的丈夫无动于衷,这就是默契,永力感叹。这样日复一日的飘摇,这样的方式,就是默契。他顺从地想,他可不要孕育了毛毛娃才好啊。那浪涛卷起一个浪花儿,卷起了那一对姐弟,那两姐弟被浪涛卷起,像两粒微尘,又很快不见了。永力怎么又愠怒起来,为他那个视妻子的病痛为默契的丈夫。

 浪涛卷着一叶孤舟,永力的丈夫就在那舟上冲永力招手。你来呀,他说,你来呀。永力叉着腰说,我不跟你好啦。那个女人的照片换着妆容每晚抵达永力的夜,他不容忍,他有更好的方式,他给那女人的弟弟发了条微信。他说,您好,您最近状态如何?请把照片发给我。请你姐姐每个月定期发,平时不需要。另外,把你的工作单位告诉我。


这是一个不大的警务室,有爱骂街的李哥、爱喝茶的刘哥,还有永力。这个不大的警务室在一个不大的街道,它还拥有一个城中村、三个住宅小区。城中村的拉手楼窗台晾晒着衣物,永力行走在一人宽的石板街道里,雨后的排水不好,他跟着手上的表格走访,那表格里,有红色的名字,也有黑色字体,这是永力的工作。在永力找那男青年要了照片后,那女人就再没在夜里找过永力。永力吃的是治疗脑血栓的药,活血的,可能会让凝血能力变差吧,偶有一天的神清气爽里,那粉色的大药片让永力感慨他真是神清气爽,脑瓜顶再没浪涛笼罩,他便不再伸着脖颈举那块证件,大头沉,浪涛滚滚背对着永力,他不再伸着手举那块证件,他也要求对方开门,这还用问吗?他学着李哥的样子,他要有些门道。他把门道找到了,那些浪涛再没捣乱,永力就擅自解答,永力不再和善,去他娘的假默契,他敲开一个又一个家门,命令着对方每个月发一张照片。那把剪刀刺向永力的脖颈时,他也没有感慨它的猝不及防,他想它应是一把用来打薄长发的剪子,有一侧像细碎的梳子,男人的头发无需用这样的剪子,都是些长发的姑娘,在他最后的时候,一些惊叹又汇聚成浪涛,前一浪被滩涂容纳,滚滚而来的后浪绵延不绝,向浪涛的来处追寻时,那是一道未曾打开的裂缝,里面也许有光亮,年轻的永力至死也没有机会辨别那些浪涛,它们有的迟缓、有的广袤。



END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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