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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月:龙虾 | 新力量

胡月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胡 · 月


1989 年11 月出生于河南光山,自幼一直生活于辽宁沈阳,毕业于大连外国语大学,后考入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军旅戏剧影视文学创作专业研究生在读,作品刊登于《儿童文学》《青年文学》等刊,有小说被《青年文摘》转载,曾获全军首届长征文艺奖。


作者简介





龙虾

文/ 胡 月


1  化龙


几千年来,民间一直流传着鲤鱼跃过龙门变身为龙的说法。这是真的吗?告诉你,是真的。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就是一条跃过龙门,从鲤鱼变成了受到万民敬仰的龙。只不过我不是主动跳的龙门,而是被意外甩进去的。这么说吧,要不是那日清道夫的无耻行为,化作龙的可就是他了,这个无赖一定想不到最后竟然成就了我。这是真的,你们看看,我这比最强壮的鲤鱼还要结实一万倍的龙尾还没完全长好哩。那日被天火燎完,到现在还疼着呢。

化龙这等美事,以前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我原本是生活在顺依河的一条小鲤鱼,这个小可不是说我年龄小。我掉进龙门的时候,已经六十八岁了,我是长得小,小到什么程度?我腹鳍尾鳍一起向后使劲,用尽力气将身体拉直,还不及未成年鲤鱼的一半。我要是生在一般的河道也就算了,可我偏偏出生在离龙门水溅口最近的顺依河。每年,这里都汇聚了成千上万条精壮的鲤鱼,他们不光颜色鲜艳,肌肉发达,背鳍优美,连鳃部的开合都异常宽大,这可以为它们跳出水面,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提供充足的氧气。

挤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显得更小了,别说漂亮的鲤鱼姑娘,就连生过好几窝的鲤鱼大婶,都不愿意为我产卵。她们说,还指望自己的儿女将来跳龙门呢,要是遗传了我这身材,就算几条鲤鱼接起来跳,连龙门的门还没看见呢,就已经摔下去了。我受尽了他们的冷嘲热讽,也曾想过离开这里,可是,每当我抚摸着自己没发育好的鱼鳍,圆滚滚的肚皮,以及短小的鱼尾,想到游到别的地方要经历万苦千辛,我就含着眼泪放弃了。前路凶险,虽然在这里被鄙视的目光与流言缠绕,但生命却也无虞。

每年,我就窝在河道里看千江万海赶来的鲤鱼跳龙门,我被他们的勇气所折服,但同时也觉得他们愚蠢。化龙的我没见过,但摔死在石头上的,我可见多了,就算没摔死,额头上也难免会落下个黑疤。我看到过一个又一个年轻英俊的家伙,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最终变成伤痕累累的丑八怪回去了。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没有死心。你看,那个清道夫又来了。

“都给我让开。”清道夫一边晃动着强有力的鱼尾,一边神气十足地吼着,将挡路的鱼啊、虾啊吓了一跳,有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个霸道的家伙拱到了一边。清道夫是条黑得发亮的大鲤鱼,和我相反,他体格庞大,一顿能吃几十只小河虾。那些淤泥里的烂蟹死虾,我们连闻都不会去闻,但他却能不管不顾地饱餐一顿。由于他什么都吃,我们就叫他清道夫,时间长了,连他的真名都忘了。他每年都来龙门,虽然每次身上都会多出一块伤疤,但也一年比一年强壮。鱼们都说,以他的条件,终有一天会变成龙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暗自神伤。我觉得他品质不好,要是变成了龙,那也是龙里的祸害,同时也会牵累到我们鲤鱼的名声。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最了解他。每年跳龙门的季节,就是我最饥饿的时候。与那些强壮的鲤鱼竞争,并捕到食,简直就是做梦。但是,顺依河是我的家,他们都是外来户,只有我知道,每年的龙门水溅口,才是跳龙门的最佳位置,这个位置会因天时地利而变得不同。每年淡季,我会没日没夜地观测顺风顺水的涡流,并提前根据天象计算哪里跳龙门能借上东风,哪里跳龙门离天火最近,只要鲤鱼跳过龙门,尾巴烧到天火,就可以蜕变为龙。而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想用这个位置换取一百只小河虾,这够我吃上大半年了。但找到这个最佳位置并把它守住,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还必须蹲在那里直到预约跳龙门的鲤鱼来。

清道夫这个混蛋找我预订过一次,他游到我精心观测的位置上,像巡查一样看了半天,我忙堆出满脸笑容,卖力向他推销:“强壮的、即将化身为龙的大人,这绝对是今年顺依河跳龙门的最好位置。”

清道夫看了看那个位置,用肥硕的腹鳍左右比划着,仿佛他马上就要往上跳一样,然后转过身,一脸傲慢地对我说:“位置我要了。”接着把他吃剩的72 只小河虾给了我。我怎么知道这是他吃剩的小河虾呢?因为有15 只上面沾着他的口水,25 只奄奄一息。我一查数目不对,赶忙追上他。

“尊敬的大人,小河虾还少28 只。”

“哪有预订就付100只的?等我化作龙,还你十倍都可以。”说完,清道夫甩了甩尾巴就走了。

可是那年,他跳龙门时额头上摔出了第16 道黑疤,满头是血,在岩石上翻腾好几下才落到河道里。我看他那副狼狈相,一时心软,也不好再去讨要,就放了他一马。没想到今年,他养了养伤又回来了,非但绝口不提欠我28只小河虾的事,还直奔我精心选好的位置,一句话没说就用肥硕的屁股把我拱了出去。

我可是为梅梅鲤鱼占的位置。她长着让所有鲤鱼都想多看两眼的红金色背鳍,游起水来摇曳多姿,是鲤鱼们爱慕的对象。来到顺依河,她谁也没找,唯独找了我,提前预付20 只小河虾。嘿嘿嘿,小河虾上还带着她的香气呢。可梅梅鲤鱼还没到,位置就被清道夫这个混蛋抢走了。我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我还没找他算账,今年又明抢豪夺,为了这个位置,我不知跟多少同乡的鲤鱼打过架, 还被掰掉了三片鱼鳞,我可不能让他白白抢走了。

“你这个无赖,把位置让出来!”我一边喊,一边捶打清道夫背部坚硬的鱼鳞。

清道夫早已沉浸在马上化龙的紧张之中,任凭我在旁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他都毫不理会。不多时,黄河天际的滚滚云团层层打开,向外放射一道道金光,跳龙门吉时到了。清道夫用尽全身力气,不断向后缩,让自己变成了一支马上要离弦的箭。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我一口咬住清道夫的一根鱼须,跟着他一起飞向了天空。

一起飞,我就后悔了,紧闭双眼,死咬着鱼须。随着他不断升高,心里充满悲伤,这下我完了,清道夫顶多在额头上多摔出一道疤,而我呢,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也许是我太怕了,我越咬越死,疼得清道夫在空中左右扭摆,又打起了圈。瞬间,鱼须被我咬断了,他的尾巴又击中了我的脑袋,我被甩向更高的天空。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被他直接甩进了龙门,一团天火迅速燎到我的屁股上,那个疼啊。我的身体以水花落地的速度迅速膨胀,从屁股到头顶,熊熊天火灼烧着我的每一寸鱼鳞,它们不断变大、变硬,还有了亮色的光泽,头上的四根鱼须如千年古树的藤蔓从身体里迅速爬出,光滑的肚皮上硬生生地冒出了四只脚,还长着又弯又硬的趾甲。

天啊,我这是在化龙吗?龙长得好恐怖啊。我看着自己奇怪的身体,吓得晕了过去。



2 封龙

 

就这样,我生出了脚,并用脚走起了路,我有点不习惯,试着用鼓鼓的肚皮左右摇摆,就像我还是条小鲤鱼那样。可是我离开了水,被带到了龙王司的大殿上,无论怎样摆动都是原地不动。我现在是条龙了,只能学着其他龙的样子用新长出的嫩嫩的脚掌走路。

我见到的第一条龙叫哈腰,他在龙王司长身边当差,本来有别的名字,因为在司长大人面前总哈着腰说话,而被改名叫了哈腰。虽说日后见过很多比他还要大上几倍的龙,但哈腰粗壮的背脊和闪闪发着深绿色幽光的鳞片,还是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龙的威严。他哈着腰,头几乎低到了胸脯,背脊高高耸立着。我跟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头垂到了胸脯。很快就来到了龙王司长面前,大殿的两边早已来了许多龙,我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这就是今年跳进来的龙?”

“回司长大人,这正是今年跳进来的龙。”

“屁话!你见过这么小的龙?”

“回司长大人,没见过这么小的龙。”

龙王司长口气里充满嘲讽:“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跳上来的,就是想破了脑袋,我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小的龙……算啦,反正就这样了,又不是我的错。”

我一进来,大殿上或立或卧的龙就开始窃窃私语,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笑,听见龙王司长这么说更是大笑不止。我到底比他们小多少?如果他们是清道夫,那么我就是小河虾,还不够其他龙塞牙缝呢。大殿里不屑的唾沫星子从那些高大的龙嘴里喷出来,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清道夫的半根鱼须一下子掉出来,还不甘心地在地上蹦了两下。

“这是什么?”龙王司长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在我耳边炸响,他的脸和龙王司的通天立柱一样,完全埋在了云朵里,我只能看到他那巨大无比的龙身,肚皮上长着饱满的褶皱,龙鳞闪着七色彩光。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这是……这是带给您的礼物。”

“礼物?屁话!快拿来我看看。”我立刻从地上捡起那半根鱼须,迈着刚刚学会的龙步向龙王司长走去。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将清道夫的鱼须说成了礼物。那是一条快有一棵小树干般粗壮的鱼须,如果这次跳进龙门的是清道夫,我敢打包票,他绝对是这大殿里包括龙王司长在内最高大的龙。

我将清道夫的鱼须呈给龙王司长后,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龙王司长应该也是多年前跳龙门化作的龙,他会喜欢一条鱼须吗?万一不喜欢……我学着哈腰大人的样子,哈着腰用耳朵仔细听着龙王司长的动静,因为我根本看不见他耸入云层的脸。

咔嗤、咔嗤、咔嗤,龙王司长有力地咀嚼了几下,嗖的一声吸进喉咙咽了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吧嗒着嘴,不慌不忙地说:“给他一颗龙珠。”

听到龙王司长这样说,我发现大殿里的龙都很羡慕我,站在队伍后面的几条龙甚至有些眼红,因为前排每条龙左爪都握着颗龙珠,而他们没有。后来我才知道,新化的龙必须经过二十八道历练才能被赐到龙珠,下到江海。而我,一条站在龙王司大殿上体形最小的龙,在第一天便得到了龙珠,虽然是所有龙珠中最小的一颗,但那毕竟还是龙珠。

我被分配到了汨水和罗水汇聚的地方——大丘湾,这里并不是大江或大海,而只是一个湾,一个所有龙都认为和我娇小身材最匹配的小水湾。

我站在大丘湾上方低矮的云朵里,准备作为一条龙、一条即将称霸一方的龙的第一次起跳,一定要做得漂亮点。我左边试一试,右边试一试,是让我骄傲的龙尾先入水看起来比较威严,还是让我自信的龙头划过水面比较威风,抑或是,我的龙脚?就用我的龙脚,水里的鱼都没有脚,只有我有脚,他们会羡慕死我的。我一个跳跃,稳稳着地,大步流星地迈着龙步向水中走去。河岸的另一边,一只顶着白壳的小乌龟也正向河边走去,还比我抢先一步进了水里。他既没看到我这个即将统治整个水域的龙,也没看见我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和那只不长眼睛的小乌龟一样,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背对着我在岸边吟起诗来。要是放在从前,我会被这人吓得屁滚尿流,但我现在作为一条龙,就不必害怕了。相反,我还想戏弄一下这个跑到我地盘上吟诗的老头。我准备从他的背后突然出现,吓一吓他。我压着龙步缓缓走过去,粗壮有力的龙须马上就要够到他时,没想到这个老头突然一窜,一下子跳进了河中,水花溅了我一身,抬起头来,他已经咕噜噜沉到水里去了。


3 进宫


我跳进水里,经过一番寻找,终于在龙珠的指引下找到了龙宫。我敢说,这绝对是世界上最敷衍的龙宫,大门的四根立柱塌了一根,破败的大殿上长满水草,四周黑漆漆的,和龙王司的气派程度没法比,倒和我在顺依河藏小河虾的地方差不多。我进到里面,没游几步就在一个杂乱生长的珊瑚丛里发现了龙椅。我想这珊瑚丛一定是以前的龙王从哪个海里移植过来的,养在这里倒是长得越来越像海草了。我摆动了几下骄傲的龙尾,试着将龙椅扫个干净,没想到一窝刚出生的小蟹被我顺势扫了出去。

“来者何、何人?竟敢私、私闯龙宫?”我一回头,一个穿着旧河螺壳铠甲的老螃蟹突然跳了出来,他显然还没有睡醒,蟹钳挥动得很是滑稽,竟然对着的是龙椅对面镜子的方向。当他慢慢看清我的龙颜后,立刻变得慌乱起来,我察觉到他的十只蟹腿颤抖着在水中发出了淡淡的波流。

我微微张开嘴,有意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告诉他,这位置是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只老螃蟹就慌张跑掉了,当然也没有忘记抱起刚刚被我骄傲的龙尾扫掉的那窝小蟹,我猜这是他的重孙。我看见他逃跑时被几根水草绊倒,撕坏了身上的河螺壳盔甲。

作为一条龙,一条一进龙王司就得到了龙珠的优秀的龙,我竟然被分配到了这种地方,正当我失落地坐到龙椅上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泥沙随着响动滚滚而来,卷起了腐败的水草,很快,龙宫的两侧站满了虾兵蟹将,他们穿着和老螃蟹一样的旧河螺壳盔甲,手里擎着尖利的鱼骨。刚刚跑走的那只老螃蟹站在打头的位置,旁边还跟着几只年龄大些的河虾。我立刻扬起头,端端正正地盘坐在硕大的龙椅上。话说这个龙椅可是真的大,三个我坐上去都绰绰有余。整个龙宫,让我最满意的就是这把龙椅了。

“你说他是龙?”

“他说他是龙。”

“那他就是龙?”

一只年长的河虾和那只老螃蟹在一旁小声议论起来,我装作完全没听见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把龙珠从嘴里吐出来,拿在手中把玩。龙珠的夺目光泽瞬间照亮了整个破败的龙宫。我专注地欣赏龙珠,仿佛根本没看见下面惊奇的目光,也没听见他们的议论。

“他真是龙,他有龙珠。”

“他那么小,竟然是龙。”

“我早知道他是龙。”

议论声此起彼伏,质疑慢慢变成肯定、赞扬,甚至带有小小的吹捧和奉承。我从未如此得意,不自觉地翘起四根龙须,头也扬得更高。我清了清高贵的嗓子,下面立刻变得安静下来。我看见不仅有虾兵蟹将,鲤鱼、鲫鱼、胖头鱼,甚至乌龟都来了,刚刚还在说三道四的这些家伙,现在都俯首贴耳地向我鞠着躬以表敬意。在那些乌龟当中,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在河岸上没长眼睛先我一步迈进河中的小个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用灵活的龙须点了点那只小乌龟。

“我叫遐迩。”

“你,第一次见到我吗?”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但第一次见到了人类给你的贡品。”原来他只是装作没看见我。这只狡猾的小乌龟,还说人类给我送了贡品。我突然变得喜不自胜,当我还是顺依河小鲤鱼的时候,为了招揽找我预订跳龙门位置的鲤鱼,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们,如果当了龙王,不仅可以统治一方水域,每年还会收到人类的进贡,原本只是我忽悠鲤鱼的托词,没想到我当上龙王的第一天真收到了人类的贡品。那是什么呢?我立刻学着龙王司长的语气拿着腔调说:“贡品?屁话!快拿来我看看。”

小乌龟不慌不忙,慢腾腾地向我走来,就像在河岸上一样漫不经心。我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等着他将贡品拿给我看。这是一个历史性时刻。我特意俯下身子,亲切地注视着遐迩。他不慌不忙,告诉我说:“报告龙王大人,贡品我拿不动。”

哼!拿不动不早说,让大家等了这么长 时间!我真想一脚踩碎遐迩瘦小的龟壳。这家伙,第一次假装没看到我也就算了,我这个受万民敬仰的龙王,一天之内竟然被他戏弄了两次。就在我伸出龙爪准备给他一下时,遐迩又张开嘴缓慢地说:“报告龙王大人,那件贡品飘到了不远处的荷花丛中,我可以带您去看。”

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愤怒,让小乌龟带路,前去荷花丛中。

你们一定想不到,遐迩说的人类的贡品竟然是那个吟诗的老头。虽然和传说中向龙宫进贡童男童女比起来,这老头年龄大了些,但这毕竟是人类的一片苦心。作为一条体恤万民的龙王,我是不会计较的,不光不会计较,我还要将龙珠放进贡品的口中,我可不想让那些馋鱼饿虾们吃了他。我要将这老头裱起来放在龙宫里,纪念我从第一天登基起人类对我的臣服。

说实话,我还有点战战兢兢呢,我何德何能,人类竟如此厚待我,送来这样的大礼,确有诚惶诚恐之感。我专门让老螃蟹负责,用上等的河树在龙宫里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房间,用最美的水草装饰,把老头裱起来,挑选身姿挺拔的虾兵蟹将守着,只有每年这一日开放,供虾鱼蟹贝瞻仰。



4 得意

 

为了讨我欢心,老螃蟹很快就带来了几千号子孙前来修缮我那破败的龙宫。没错,就是那只被我吓跑的老螃蟹,我赐他名字叫快腿。快腿一着急就磕巴,特别是跟我说话的时候。他是龙宫最老的护卫,这个职位是他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他告诉我,大丘湾由汨水和罗水汇聚而成。汨水本来通往南边的大海,几十条江河都由此入海,这里以前的龙王非常霸道,要求所有通过此地去大海产卵的鱼群必须向他进贡,那数额可不是一星半点。常年下来,闹得其他江河的龙库都亏空了。快腿指着龙椅旁边正在被蟹卒们修剪的珊瑚丛说:“你看,这些珍贵的珊瑚,就是当年的贡品,听说累死了一万多只螃蟹才从大海运到这里。老龙王的贪婪,后来被龙王司查了出来,龙王司长一怒之下将所有能搬走的赃物都没收了,并把河水改道,这里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老龙王呢?”我问道。

“老龙王被贬成了一条鱼,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鱼,叫大鲵。听人类说,大鲵,是种特别的美味。”

“你说什么?”

“不不不,尊敬的龙王,我的意思并不是,并不是说……哎呀,那些人类太可恨啦,他们竟然喜欢吃被贬了的龙……”

“你是说,不能吃?”

“是是是,当然,那些大鲵,可是和您同族的,即使它们遭到了贬斥,也不能让人……”

快腿有些崩溃,他觉得在一条真正的龙面前讨论被贬的龙的命运,特别是后来还被人类吃掉了,有些不合时宜。他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我呢,竟悄悄地咽了一嘴的口水。听了快腿这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尝尝这新物种的味道。我早就听说过有种鱼,和龙长着同样的四只脚,是非常难得的美味。那天吃饭时,炊事蟹们押上来了鲫鱼、鳜鱼、清江鱼,还有河蟹、河虾、小河螺,另外还有水草、乌龟蛋,这些食物我都见过,根本提不起一点食欲。我昂着高贵的龙头,在这些食物旁边走了走,看了看,还拿起一只大个头的鲫鱼闻了闻。旁边站着的炊事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站成一排,领班蟹时不时地抬头寻找我的目光,揣摩我的表情。没有那种传说中的大鲵,我当然不满意。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捏着手里的那条鲫鱼尾巴左转几下,右转几下,背对着领班蟹自言自语地说:“鱼吃跳,猪吃叫,这鱼既没有长腿,也没有爪子,连头身比例都这么不协调,一定不好吃。”说完,我将那条鲫鱼故意扔在了领班蟹的脚边。领班蟹缩了缩头,我听见他的两只蟹钳颤抖地小声碰撞,不一会儿就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第二天,餐桌上除了第一天的餐食外,在摆放鱼的那排,我一眼就看见了我想吃的龙,不不不,想吃的大鲵,他的脚和尾巴用河里最强韧的水草绑着。我迅速走过去,可是一到他身边,我就有些犹豫了。他安安静静地趴在餐桌上,虽然无法自由行动,但却毫无惊恐的神情,反而一副看透一切、不惧生死的样子。我命令手下赶紧给他松绑,还告诉他们,这么威武的鱼不适合做食物。从那天起,龙宫大门口多了一个体形庞大的大鲵护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我这么做一定是对的。如果能让下面的虾鱼蟹贝揣摸到你的意图,那作为一个龙,还有什么神秘可言?如果不让他们揣摸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的事情。

做龙做王的日子太舒服了,舒服得甚至让我忘记了龙的职责。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到龙王司第一天就得到了别的龙梦寐以求的龙珠,龙珠让我变成了一条真正的龙,但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到底怎样做一条龙。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龙王庙捎来的口信,催促我去给人类降雨。

听到这个消息,我变得忐忑起来。当我还是顺依河的小鲤鱼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告诉那些想跳龙门的鲤鱼,只要变成了龙,打个喷嚏就是瓢泼大雨。可今天,当我真的变成了龙,一条意外烧到了天火但从未受过训练的龙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大人物的焦虑,如何降雨?我本能地觉得不可能像打个喷嚏那样简单。可我不能像还是小鲤鱼时那样遇到麻烦就逃之夭夭,所有虾鱼蟹贝都在看着呢。作为一条龙,无论如何,我都要下点雨才能保住作为一条龙的尊严。

我拖着在虾兵蟹将眼中巨大的龙尾,抖动着如同千年古树中生出的四根龙须,骄傲地钻出水面,很快就到达了大丘湾上面的低矮云层。我用龙须骚弄着自己的鼻子,想打个喷嚏出来。可我越是着急,就越打不出喷嚏。也许是我跳得不够高。我用力扭动身子,向云层中一跃,没想到在跳跃的过程中,竟徐徐下起了一片小雨,但无论从雨量还是覆盖面积上,都不及别的龙王的一半。

虾兵蟹将们趴在水边的浅石上,排着排、摞着摞,仰着头观看我的第一次降雨。当那阵小雨降下时,他们欢呼起来,一个个跳得老高,有一只螃蟹兴奋得一时脚滑,摔进了水里。虾兵蟹将欢呼了一会儿后,个个又抬起了头,等待我继续降雨。

可是,你们知道,我是从鲤鱼意外变成的龙,根本没有练过跳龙门需要的高超弹跳技术,我使出浑身解数,在云层里跳跃,可是无论怎么折腾,也只是和刚才一样降了那么一丁点雨。

每当我降一点雨,下面的欢呼声就响了起来,只是雨越来越少,叫嚷助威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看见大丘湾两岸的人类陆陆续续来到河边,往水中投东西,一边投,一边念念有词。那东西棱角分明,像是被叶子包裹着的大菱角,一个个沉入水中冒着晶莹的气泡。它们不停地堆积,层层摞起,马上就要露出水面了。从云朵里向下看,如同两条顺河而行的墨绿色绸带将河水夹在了中间,水中还有很多小乌龟在费力拖拽,往更深的水里搬运。看到这些,我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解决困境的好主意,我一转身,迅速跃回了水中。

虾兵蟹将们还在仰着头等待我接着降雨呢,可他们没想到,我这就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我的愤怒。

“人类在河岸砌了两道墙,你知道吗?”

“报、报告龙、龙王,知、知道,不、不知道。”负责安保的老螃蟹快腿听到我的训斥,立刻从看热闹的蟹群中急忙跑过来,先是快速点头,不一会儿又快速地摇起头。

“到底知道不知道?”

“报、报告龙、龙王,那是、是食、食物。”

我甩开跟我一说话就结巴的快腿,径直来到掌管食物的领班蟹面前,他看着我气势汹汹的样子,后退了几步,吓得说不出话来,缩着头,两只蟹钳不停地颤抖着。我问了半天,这个胆小的家伙才吞吞吐吐地挤出几个字,他说那是贡品。

我挺着骄傲的龙身,昂着高贵的龙头转身就往贡品部游去,硕大的龙尾在后面威武地摇摆,我故意轻轻扫了一下领班蟹,这个不停颤抖的家伙可经不起粗壮龙尾的问候,一连打了好几个跟头,翻进了远处的淤泥里。作为一条统治一方水域的龙,我再也不是被人呼来唤去、渺小到死的小鲤鱼,我找到了尊严,略施小计便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让所有鱼蟹几乎忘记了刚刚兴致勃勃要看我降雨的事情,我现在得意极了。


5 波澜


我继续矜持着自己小小的愤怒,游到了贡品部。自从上次那只白壳小乌龟遐迩带我找到了人类奉上的第一件贡品后,我就封他做了贡品部掌事。这个小个子还真有能耐,短短几个月,竟然把所有背着龟壳的家伙们都召集起来,成了自己的手下。整个贡品部忙得不可开交,所有乌龟的背上都驮着一个人类投进水中的“大菱角”,不停地往龙宫的仓库里运。我装作余气未消的样子质问遐迩,为何没有上报此事?

遐迩大老远就听到我的问话,虽说他当了掌事,但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慢腾腾地从成山的“大菱角”堆上爬下来,到了我面前,使劲向上扬起头,我很配合地低下头,没想到他的一只脚竟搭在了我骄傲的龙鼻上。他说,他可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掌事,一定要等查好了贡品的数量,才能呈报给我。这个小个子说着说着,竟然悄悄地把另外一只脚也搭在了我的鼻子上,他又说,已经派部下出去打听了,这些“大菱角”是人类用箬叶包的江米,从我成为龙王的第二天,人类就开始进贡了。

从那天起,我发现自己真的是一条同时受人类和水族生灵敬重的龙王,人类投到大丘湾里的贡品源源不断,很快连老龙王留下来的巨大龙库都装不下了,快腿正带着子孙连夜建造新的龙库。作为一条受万民敬仰并体恤万民的威武的龙,有好东西我当然不会独享,我吩咐小乌龟遐迩往龙库运送江米的同时,还要保证大丘湾的每个水族都能吃到。由于食物充足,水族尽情繁衍,数量不断增加,早已超过了之前的数倍。而这方水域也因为有我,一条受万民敬仰的龙的存在,人类再也不敢到河边打渔钓蟹。河蟹们甚至还发明了一种以前看似非常冒险的游戏,成群结队地到人类经常出没的河滩上摔跤。有一次,人类的几个孩子将正在举行摔跤比赛的几十只螃蟹一网打尽,正要带走时,被急忙赶过来的其他人类训斥着又放回了水中。从那以后,我在整个水族的威望正式树立起来。

我正在踌躇满志地准备建功立业的时候,哈腰来了,他是带着龙王的通知来的。他是我见到的第一条龙,也是带我走进龙王司大殿的老朋友。我开心极了,站在龙王殿外迎了好长时间,可是哈腰一到龙宫,连招呼都没打就掠过我,一屁股坐到了我的龙椅上。他可真是一条身材庞大的龙,我坐起来绰绰有余的大龙椅竟然只够他搭个边,根本无法将整个龙身完全坐下去。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趾高气扬地抬着巨大的龙头,连同之前哈着腰高高隆起的背脊都挺得笔直。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坐下就盯着我龙椅旁边早已被快腿修剪好的珊瑚看了起来,仿佛在天上也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摆设。他看了看珊瑚,又看了看我,从头到尾将我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对我说,你这条窝在小水湾里的龙,根本就不配拥有这样珍贵的珊瑚。我想跟哈腰说些亲热的话,可他冷漠的样子却逼迫我把话又憋了回去。我不自觉地在哈腰面前低下了头,仿佛比他在龙王司长面前还要低。我突然明白,无论我在大丘湾如何风光,让水族多么富饶,在别的龙面前,我依旧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就跟我的身材一样,即使变成了龙,也是龙里的小个子,如同塞牙缝的小河虾那样微不足道。他们不会相信我能干出什么,有没有威望。当我领会到哈腰的意思后,我命螃蟹大军用蟹钳把珊瑚全部剪下来,送到了哈腰的龙尾处。哈腰用巨大的龙尾卷起珊瑚,把龙王司下达的整顿通知书扔在地上,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虾兵蟹将们在一旁张着大嘴尴尬地看着我,也许他们从未想到他们敬重的龙王在别的龙面前,竟是如此窘迫,在整顿通知书扔到地上的一刹那,一同掉下去的,还有我的尊严。我弯下腰把通知书捡起并打开,这是龙王司发第346264338 号令:大丘湾水域云量丰沛,一年时日,竟无充足降水,责罪龙王一个月内缴清鱼蟹一千石,以观后效。

一千石?在一旁伸长脖子的快腿看到通知后,直接晕了过去。一石等于体形中等的河虾或河蟹十只,一千石岂不是要让大丘湾的整个水族都覆灭吗?尽管我竭力封锁,可这个消息还是在大丘湾不胫而走,整个水族陷入了恐慌。每天都有大婶带着子孙前来我的龙宫哭闹,她说自己马上就要过十周岁大寿了,酒席都订好了,要是子孙都去充当那一千石的鱼蟹,谁给她过生日?她的晚年是多么不幸啊。还有前来游说的老乌龟,他们让我赶紧飞上去降雨,要不然,这次是一千石,下次就是一万石、十万石。就连每天在我身边负责安保的老螃蟹快腿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总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跳到云朵里,以我各种能想到的方式比划着,有时天虽然阴了下来,小打小闹地降了几滴雨,可连龙王司规定的降雨量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眼看一个月的期限即将到达,我既没能说服我自己真的把一千石鱼蟹交给龙王司,也没能学会真正的降雨。

有时我想,当初还真不如让清道夫化龙 呢。如果我那天没有因为小河虾的事情而咬住清道夫的鱼须,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儿了。也许我现在正在和梅梅鲤鱼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虽然看起来不可能,但只要努力,凡事皆有可能。就像此时此刻,谁能想到,我会成龙呢?就连清道夫也想不到。但龙也有龙的烦恼,还真不如是条小鲤鱼呢。

小乌龟遐迩悄悄来到了龙宫,他慢悠悠地爬到我身边,转过身直接将龟壳对着我,我看到龟壳上写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数字。遐迩回过头,不紧不慢地说,人类的贡品数量已经查清楚了,到今天上午为止,一共是三万零一十二石。我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贡品的事,只回给遐迩一个出于尊重的微笑。没想到这个小个子,竟然又跳到了我无精打采的龙须上没大没小地玩起了荡秋千,我刚想把他甩出去,遐迩却狡黠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是否可以拿人类进贡的江米填补这一千石鱼蟹?我想了想,只能这样了。江米虽然比不上鱼蟹,但龙王司见惯了鱼蟹,再新鲜的,到了他们那里,也是不稀罕的,而江米,他们未必常见,谁不想尝个鲜?



6 审判 


在用一千石江米冲抵鱼蟹后,整个大丘湾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十天,龙王司的通知又来了,这次可不像上次那样走运,上次哈腰虽然对我爱理不理,但他终归是一条威严的龙,还是很给我面子的。这次来到龙宫的,是两个着浑身铠甲佩着剑戟的大鲵。他们一脸严肃,也没有给上次那种用鳄鱼皮做的通知书,而是直接拔出别在背上的戟,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用眼神告诉我,他们是来押我回龙王司的。我猜这一定与我将一千石鱼蟹换成江米有关。

虽然事已至此,但我是龙,一条真正受万民敬仰的龙,在大丘湾水族子孙面前,我不能丢了龙的身价,就在这两只大鲵向我扑来时,我一个跃起冲出水面,向天上飞起。两个护卫大鲵紧随其后,不知道的一定认为他们是我的跟班。我还听见一只趴在岸边的老乌龟跟旁边的老伴说,你看,我们的龙王要去龙王司领赏了。

再次来到龙王司,我还是整个大殿里最小的那条龙。我注意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清道夫。唉,最想成为龙的,还在无望地扑腾,而最没有可能成为龙的,却成为了龙。世事无常,成了龙也未必是好事啊。也许,我很快就要被贬为一只毫无尊严的小河虾了,连鲤鱼都不如,也许会被处死呢。我强打精神,站在大殿上,看见了熟悉的哈腰,他将头垂到了胸脯,高高耸立着弯曲的背脊,紧挨着龙王司长站着。

“一千石江米。”

龙王司长看着我。我猜他是在看着我,因为我依旧看不见他高高耸入云朵的脸,他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个陈述句,既没有提问也没有责难,像是有点迟疑。听龙王司长这样说,大殿上的龙都有些惊讶,他们小声议论起来。紧接着,龙王司长又说了几遍“一千石江米”。从龙王司长不断的重复中,我听出了疑惑、羡慕,甚至有小小的妒忌。

“报告司长大人,大丘湾的龙库可不止这一千石江米。”就在龙王司长迟疑的时候,哈腰突然跪在了大殿上,甚至又将整个身体伏了下去。

“屁话!那是多少?”

“回司长大人,十万石。”哈腰的话如同一句响雷,瞬间在大殿上炸开,所有的龙 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议论起来,那句响雷从哈腰的嘴砸到地上,溅起了火花,直接烧到了我的耳朵根,我听见了大脑中的轰鸣。

当我还是顺依河一条快乐的小鲤鱼时,我去过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河底往上冒着热气,常年还被炙热的阳光照射着,一般的鲤鱼只要游近那里,远远就能感受到滚滚的热浪灼着鳞肤,早早就绕开了。而我,作为一条在捕食上完全没有优势的小鲤鱼,经常饿着肚子在水中飘荡。一次,我饿得晕了过去,不知不觉飘了进去。当我从温热的河水中醒来时,我看见无数鲜美的小河虾在我面前跳舞,他们成群结队无忧无虑。那一次,我觉得我一顿饭吃掉了五十只,甚至更多,可能有一百只,不过,即使我真的吃掉了一百只小河虾,剩下的依旧多得数不过来。后来,当我向梅梅鲤鱼炫耀这次经历的时候,我自信满满地大声告诉她:“我敢说,整条河里的小河虾都在那里了。”

……哈腰将头使劲往大殿上低,身体几乎马上与大殿融为一体,当他看见所有的龙都用恶意的眼光鞭笞我时,他自信满满地大声告诉大家:“我敢说,整个河海的江米都在那里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地心虚起来,虽然那些江米是人类名正言顺送给我的,我既没有像老龙王那样强迫什么人或水族进贡,又没有故意隐瞒关于江米的事情,但一想到老龙王最后被贬成了一只可怜的大鲵,我就浑身不舒服,仿佛身上闪闪发光的坚硬的龙鳞已经开始萎缩。我一直以为别的江河湖海都跟我的大丘湾一样,收着人类的礼物,就连以前在龙门山上年长些的鲤鱼也告诉我们,只要变成了龙,一定会受到人类和水族的臣服。可是此时此刻,从龙王司长不停地重复着“一千石江米”和哈腰故意夸张江米的数额中,我才明白,他们是多么妒忌我的这些江米。我赶紧学着哈腰的样子,把头完全埋在地上,放大了嗓门说:“这些都是人类送给司长大人的礼物。”我听见龙王司长的龙须似乎得意地动了一下。

“屁话!我就知道,人类一直这样殷勤。”龙王司长说完后,放声大笑起来。我顿时为自己捏了把冷汗,让我更意想不到的是,哈腰竟然又提议让别的江河湖海一起享用人类给龙王司进贡的江米。就这样,当我再次回到了凡间。在大丘湾做龙王的第三年,我不得不凑够哈腰替我吹嘘的十万石江米,每个月还要再给龙王司上缴一千石,并分给其他江河湖海一百石。

我在大丘湾做龙王的第四年,人类向大丘湾投放的江米早已不能满足龙王司的胃口。所有虾鱼蟹贝每天就是出去找江米,他们有三分之一因为没有了江米填肚子而消亡,三分之一因为不堪每天出去找江米而搬迁到了其他河流,剩下的三分之一,我的水族子孙竟然想方设法在水中种起了江米,就连我最喜爱的小乌龟遐迩,都因每日搬运、查数江米而积劳成疾,缩进了龟壳里不愿再出来了。

我也因此被送到了天帝大人跟前问罪。

敬爱的天帝大人,大丘湾的衰败就是这么回事儿。我申请您将我贬为一只大鲵,或者以前的小鲤鱼。什么,是因为降雨的事情?

是的,因为我不会降雨,大丘湾一带确实大旱四年,我认罪,但我不是有意的。什么?只要口含龙珠飞到天上,拧拧鼻涕就是倾盆大雨?这可没有龙告诉我。给我的龙珠在哪里?报告天帝大人,龙珠我保存得好好的。四年来,我的龙珠一直被人类送给我的第一件贡品——那个吟诗的老头含着,要不然, 他会腐败的。天帝大人,我可以把龙珠取出来,立刻就给人类降雨,反正我也是马上要被贬的龙了。那个老头,我就送给您吧。



7 端午 


天帝大人说,因为你罪孽深重,应该贬为一只虾。

我就这样成了一只虾。当我在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禁失声痛哭,我既没了四只龙脚,也没了小鲤鱼时的胸鳍和尾鳍,那四根龙须倒是还在头顶骄傲地摆动着。也许是天帝心存怜悯,赐我一身红红的铠甲,头上还带着三把刀,中间的那把还很长,但这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一只虾而已,甚至都无法与那条从餐桌上被我释放的体形庞大的大鲵相比。我还想着,贬回小鲤鱼,回到顺依河,我还有机会与梅梅鲤鱼结为夫妇呢。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和梅梅鲤鱼拱背背玩水草?连一个拥抱我都有可能伤到她。

我正在暗自神伤,一只螃蟹挥舞着钳子冲过来,我下意识地用头顶的长刀迎战,咔嚓一声被他的钳子剪断了。我忍着剧痛,立即向河水深处游去。路过一条大鲤鱼时,它张大了嘴巴,要把我吞下去,我闪身避了过去,却惊醒了一只睡着的乌龟,咬掉了我一根小小的龙须,不,应该叫虾须了。我划着水,拼命地逃着。我经过那些鱼虾蟹贝的身边时,他们惊异地看着我,小声地议论着。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丑!”

“听说是一条被贬为虾的龙,是个新物种。”

“那就叫它龙虾吧。”

我就这样变成了凡间的第一只龙虾。没过多久,江河湖海里到处传说有只龙被贬为了龙虾。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昔日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龙成了一只虾,那些被憋屈了几万年的鱼虾蟹贝,谁不想亲手捉到他,把他宰了,或者吃了?我不得不藏匿于浑浊的河道中,越是肮脏的河水越是安全,这样,谁都看不到我了。我的子孙后代甚至爬上岸,栖身稻田,在田埂里挖洞,把自己藏在深深的泥巴中,过着不见阳光的生活。

唉,两千年来,大丘湾依旧住着龙王,人类每年还往汨罗江投放江米。天帝收到了那个老头后,甚是喜欢,封他做了新的龙王司长。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这些年来,我一直东躲西藏,除了躲避比我更厉害的水族的攻击,还有人类的贪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掉了我的一个又一个同类。在这个过程中,我还知道了,人类为纪念那个老头,专门有了个节日叫端午节。他们投入水中的江米并不是给我的贡品,而是为了纪念他。他们哪里能想到,正是因为我,这个老头成了神。唉,这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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