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楚焙（中文创意写作导师）

曾有学生向我倾吐：我感觉自己现在被应试教育荼毒太深，想要在这里喘一口气，找回一点阅读和创作的乐趣。

说起来，他们其实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但很可能不会选择在正经写文章时进行。我想不是他们不愿意，而是没有那么适合的契机。

在琐碎的日常中取材，能拎出一大堆，只不过很有可能最后写出的是一篇连自己都食之无味的流水账。哪怕想给写作素材“加点料”，也不知从何编起——

毕竟对于现实的认识越多，在创作时就有越多需要跨越的逻辑问题。我想，不妨试一试，让生活体验戏剧化，就像给生活切开了一个口子，为孩子们提供一个展现个人意趣的创作试验场。

每当和他们谈论到一些颇有戏剧性的话题，总能接收到许多一下子迸发出来的奇妙构想。要是能将这些有趣的角度“安置”在写实创作中，岂不是一件乐事？

楚焙老师和孩子们在工作坊中

我和学生们一起读了短篇小说《马可瓦尔多逛超市》，它出自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创作的城市题材小说集《马可瓦尔多》。欧洲的城市化进程比国内早很多，放到现在来看，也相当有参考意义。

主人公马可瓦尔多生活在西欧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从乡下田园牧歌迅速切换到都市的繁华热闹，生活空间变得逼仄了，他怀念广袤的自然，但又禁不住现代社会物质消费的诱惑。这位底层小工在城市里的生活是窘迫的，同时也是好奇、满怀期待的，不然他怎么会惹出那么多哭笑不得的趣事呢。

这则短篇小说将人们购物的行为表现为一场“狂欢”，身无分文的马可瓦尔多一家不小心“闯”入其中，忍不住将手伸向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作者卡尔维诺没有忘记嘲讽那些根本分不清用途的“智商税”产品（这一点学生们颇有共鸣）——当然，马可瓦尔多被唬得拿下了一个“不明觉厉”的商品，丢进购物车中。

这家人本打算享受完“购物”后，再把商品放回货架去。实际上，他们确实这么做了，只不过放回的同时，又拿下了新的一件。就这样，购物车里无论如何都装有东西，而且不知为何，还越来越多了。

有趣的是，小说的叙事结构就如同这间大型超市的物理构造，主人公一家始终无法进入结账通道：他们是一头头困兽，被关在名为“超市”的笼子里，进退两难。

这些啼笑皆非的情节，孩子们在生活中也找到了不少对照。

我们打算将故事搭建在这样的路径上：入口——货架——结账。每人找了一个对自己来说最有诱惑力的商店，再寻得一个囊中羞涩的主人公（当然，如果胆子够大，完全可以让自己当主人公，陷入其中），在一次“惊险”的购物经历中，揭开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的渴盼和纠结。

一位学生笔下的主人公莉娜，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赋予这个女孩一种微妙的心理，隐隐指向女孩必然的行动方向：没有钱却喜欢逛街，因为莉娜觉得：

“这样会使得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大人”。

一天，莉娜经过一家新开的网红蛋糕店，店面被五颜六色的的装饰包装起来，像一个童话世界，非常诱人。接着，作者戏谑地描摹出一幅“购物凶猛”的景象：

门外的人却被栅栏所挡住，人们气愤地质问店员：“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店员满脸微笑道：“太家不要急，我们店是分流的……”过了段时间，她放开了栅栏，人们就像饥饿的蝗虫一样冲了进去，店员又费劲地拉上栅栏。

莉娜穿行在那些蠕动的胳膊间，挤到了栅栏边。她看到了！里面的一切，都做得和真的甜品一样，糖饼桌子、糖果装饰着的前台，甚至灯都像糖做的一样。

她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好像被这店吸了进去。快把棚栏打开吧！我要进去！她成为了那群蝗虫中的一员。

所处环境对人的影响固然难以阻挡，作者明白，消费的“热浪”会如何侵袭一个人。这一刻，我们仿佛都是故事中的莉娜。而且，越靠近那吸睛的商品，也越接近心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欲望。

此时，莉娜的理智仍能与欲望拉扯、抗衡，直到凝视的对象猛然间被抽走。

栅栏开了，她被人推着进了蛋糕店。此时，她已经看着一个星球蛋糕入了迷。那渐变色的球体，那半透明的星环……莉娜不禁伸出了手，却又放下了。我没有钱！这句说像个警钟在她心中敲响。但我只是拿一下……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一双大手抢走了蛋糕。她先是一惊，之后有些失落，心中像是有了块空白一样。

她向店内走去了，东看西看，忽然，她停住了，死死盯着一堆金字塔型的宝石蛋糕。那是一种小型的蛋糕，镶着巧克力钻石，铺着银色糖霜。她从未见过这种蛋糕。这会是世上最甜的蛋糕吧，或许，就算是皇室，也不一定能吃到这种蛋糕吧……突然，又是一只大手伸来，把四五个蛋糕推进自己的篮中，大喊着：“多拿些！明天就没有优惠了！”

除了主人公莉娜之外，其他人物都是面目模糊的，这一双双在莉娜眼前“掠夺”的手，既能在现实层面中助推莉娜的行动，也像是她内心世界的具象化——所有对自己的告诫都成为了自我欺骗的谎言。

莉娜已经禁不住诱惑了，就算她买不了，她也不希望别人拿到。她像一头贪财的巨龙，冲过去，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怀里已经塞满了蛋糕和面包，她还在考虑拿更多……终于，她怀中塞下了整个蛋糕店。

 拿到了，就不愿丢弃了。

到这里，钱包与欲望的矛盾似乎都还有周旋的余地。当达到“怀中塞下了整个蛋糕店”这般程度时，说明莉娜的“购物体验”已经到头。再往下，就要走向那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结账环节。莉娜会像马可瓦尔多一家那样，被困在这座熠熠发光的笼子吗？

她笔下的莉娜打算为自己开辟一条通路。

莉娜想把它们一起拿走，或是在这里偷偷吃完。她看了看周围，店员正满脸微笑地接待客人，“这个是……明天就没有了.……”而客人则张开双臂，把蛋糕揽入怀中。没人在意她，没人发现她。好似下了决心，她要偷这些蛋糕。

但这时，地上的“糖霜”却像捕蝇纸一样，粘住了她的脚。她不敢偷这些蛋糕，她不能偷这些蛋糕。门就在那里，她却犹豫着，挣扎着，她能想到被抓到后人们对她的指责。她慌张地四处张望。人们的都在她身上！（其实并没有）

莉娜用发抖的手，拿起一个蛋糕，放回去，她把头向一边偏去，似乎是在害怕，但更多是不忍。接着，她又放回一个，又是一个……再次张望，大家都看着自己手上的蛋糕。只是，她被店员盯上了。一个店员走来，一脸微笑道：“小女孩，你不买吗？”莉娜吓了一跳，一脸惊恐，答道：“我，我没有钱。”是啊！我没有钱！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她逃一般冲出店门，遗憾、内疚、失落充满了她的心。

当莉娜决定偷走蛋糕时，作者巧妙地表现了一个孩子可能会产生的退却，真的是地上的糖霜阻碍了她的行动吗？她狠下心来的同时，规则的束缚之绳也拉得更紧了，这是十二岁的女孩无法承受的压力。

莉娜屈服了，她开始将蛋糕一个个放回货架上，此时驱使她这么做的，更多是外力，而非心甘情愿，她不愿看着被自己放回去的蛋糕，“把头向一边偏去”，暗含着“放回去是不应该”的意味。

直到店员热情的询问在莉娜耳边响起，惊慌失措的她下意识地讲出了那句“我，我没有钱”——这是几乎被她忘记的自身处境。于是，羞愧和失落混杂着，一下子涌上心头，迟来的清醒让她钻出了“笼子”。

莉娜跑着，直到一个路口。她跑不动了，靠在路口的墙上，上气不接下气。

一抬头，她在一个垃圾埇上看到了一个袋子，是那家店的！这真是命运啊！但是这么火的蛋糕，怎么会没人要呢？她向四处看看，周围几乎没人。她迅速拿走盒子，离开了。

离开蛋糕店后，读者和莉娜一样，还没来得及整理狼狈的情绪，竟意外地出现了转机。这里发生的“戏剧性”会让读者警觉，毕竟很容易落入“作者心软了”、“刻意结局圆满”的窠臼，从而丧失了叙事的说服力。

故事还没结束。囊中羞涩的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蛋糕后，并不那么尽如人意：

莉娜尝了那块蛋糕后，就知道为什么它被人丢掉了……

小作者没有将蛋糕的“真相”全盘托出，一个留白的省略号，已足以让读者了然于胸。

在处理人物最后走向的方式中，我看到了这位学生的温柔与细腻，她不想将莉娜孤零零地丢在那家炫目的蛋糕店里，她也不愿去讽刺莉娜，哪怕这干起来十分容易，十分讨巧。她在戏剧性的转折里满足了这个十二岁孩子的心愿，毕竟我们都看到，莉娜被折磨得可不轻。

不过她没有满足于此，她决意让莉娜亲自触摸欲望背后的真相，仿佛在告诉莉娜，“别怪自己贪心，也切勿得意忘形，你看，这蛋糕不值得吧”。这份释然，将前文纵横跳跃的情绪变化收束得那么轻盈。

我想这并非写作技法上的雕琢，而是作者那坦诚的心灵，将这份心意带到了这里——这在写作中尤为难得的，也是真正能触动读者的部分。

在我正要阅读这篇作品时，导师肖玲正好走了进来，她看到习作本上的名字，“啊”了一声，然后转告我，这位学生很享受地在创作中实践了一个故事点子。我为她高兴，她便是前文提到的想要“找回一点阅读和创作乐趣”的孩子。

作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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