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成不了张幼仪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伏案写作的鲁迅。(图/《觉醒年代》剧照)
鲁迅和朱安的婚姻,展现了“五四婚姻”的一个切面——丈夫有多么先锋,旧婚约那头的妻子就有多么受轻视。
活在传记之外的妇女
硬核读书会 :旧式妻子在面对新式丈夫的时候,往往被迫做出集体性的牺牲,被遗弃、被贬低、被视为空气。她们的苦楚在历史研究中从未被正视过吗?
孔慧怡:过去三四十年,妇女研究在学界立稳了脚,也有不少研究。可是因为很难得到关于个体的生平资料,一般都是从大局和取向入手,作为学术研究是成功的,我写《五四婚姻》,也依仗这样的研究。
硬核读书会 :在以男性为主线的中国传记传统里,为过去的女性乃至不知名女性作传,取材有多困难?
孔慧怡:上面说到,个别旧女性的完整资料非常罕有,所以困难很多。这也是我选朱安和江冬秀的原因。
硬核读书会 :遭遇逃婚的很多旧式女性选择向内攻击——要么自杀,要么忍受多年的心理崩溃,即便对“五四”先驱的妻子来说,打击也是巨大而长久的。男性知识分子对此一般持什么态度?他们没有察觉吗?还是视而不见?抑或是认为受打击是理所应当的?
孔慧怡:不能说所有男性都没有察觉,因为不同的男人也有不同的性格。例如鲁迅和胡适都明白,旧式妻子也是受害者,所以他们都说过公道话,也没有抛妻。至于他们在实际生活的表现,就是个性使然了。
硬核读书会 :旧式女性不论在现实生活还是历史情境中,都很少被学者平视,她们作为一种模糊的背景、沉重的累赘存在,而不是一个个人。这与“五四”时期学界以男性为主有关吗?
孔慧怡:社会架构以男性为主,并不是限于学界,而是遍及生活种种范畴。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媒体是报刊,它们绝对是由男性主导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所写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家着眼于名将,谁也不去看枯骨。
硬核读书会 :旧式女性理解世界的方式非常朴素,但不代表她们没有思考。你怎么观察这种几乎不被记载的、隐秘的成长肌理?
孔慧怡:很欣赏“朴素”这个词。
婚姻如何打乱“五四女性”的一生?
硬核读书会 :张幼仪是旧女性中蜕变最成功的一位,她逃离厄运的经历非常罕有。能描述一下“五四”时期已婚女性由旧转新的困难程度吗?
孔慧怡:其实曹珮声也是成功的例子,撇开她抛不下的恋情,她也曾为中国学界写下新章。教育机会和经济支持是脱困的主要因素。可是所谓新和旧也并非黑白分明,连林徽音也说过自己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
硬核读书会 :许广平说,女人“苦恼的情形不是男人所能了解”的,有才情的女性通过进步恋爱步入婚姻,却最终被困在家庭琐事里,这种尴尬局面在“五四”时期是常见的吗?是否至今仍难以打破?
孔慧怡:这是长久以来的问题,也很普遍,不限于“五四”,也不限于某个国家。
硬核读书会 :陆小曼是受过教育的名媛,她对国画的兴趣却满足不了徐志摩对现代女神的想象,被书写成红颜祸水,陷入官太太的尴尬处境。这是否说明五四婚姻中的女性在恋爱意识上能够主动,但是在地位上始终处于被动?
孔慧怡:的确如此,因为社会架构始终没改变,“五四”时期尤其如此。
硬核读书会 :旧式女性是被丈夫抛弃、被环境禁锢、被文化不齿的群体,但她们仍“以直报怨”,这是否也是她们在权力不对等的社会中,不得已做出的道德选择?
孔慧怡:从客观现实看,这个结论是对的。在客观世界,她们没有多少选择。但“以直报怨”不光是行为,也是心态,后者就是她们的主观世界。
硬核读书会 :你在《五四婚姻》的最后提到“新女性发挥旧传统的优点”,新、旧在一个妇女身上不是界限分明的,也不能靠“读了几年学堂”这么简单的标准来划分。那么,真正意义上的新女性需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孔慧怡:那一段说的是我的母亲,她在20世纪30年代末出生,40年代才入学,所以她走的人生路是新文化运动之后形成的。受过专业教育,有专职和不俗的收入,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在当时当然算是新女性。
硬核读书会 :你以梁思成给林徽音选择恋情的自由空间为例,解释了“娜拉怎么才能不走”的问题。然而,对于没有出走意识的旧式女性而言,她们应该如何被对待?
孔慧怡:尊重地平视她们,设身处地问一句:如果我处于那样的境况,会怎么想?能怎么办?尝试去理解她们,是走向公平的第一步。
不应隐身的“五四丈夫”们
硬核读书会 :许广平对朱安的体谅,是新女性对旧女性表示理解,这种情感视角,是不是新式丈夫很难拥有的?
孔慧怡:也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毕竟“人之不同,各如其面”,男人也一样。不过像许广平说,女人“苦恼的情形不是男人所能了解”的,这也包括旧女性的困境。男性面对旧女性的体验,即使抱有善意,总是隔了一层。
硬核读书会 :逃婚很少由女性主导,往往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宣告“逃婚”,是否可以说,逃婚不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它其实是一项特权——尤其是旧式女性难以企及的特权?
孔慧怡:说得好!正是特权。要有钱或者能赚钱,也要有能力离开原来的社群,建立新的生活方式,要是有社会网络,当然就更好了。曹珮声是做到了,可是她主要依赖兄长的支持。
硬核读书会 :“五四婚姻”的一大悲剧性是双方有学识上的差距,文化程度低的女性不被丈夫接纳,也不被历史接纳,所有坏的结果都归咎于女方,而文化程度高的男性就该对这一悲剧免责吗?
孔慧怡:我们现在应该向他们问责了。可是我们同时也了解到,个别男性的表现也会有分别,起码有程度上的分别。
硬核读书会 :林徽音说了一句“五四女性”很少能说的话,“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以此瓦解男性知识分子的追捧。但对于当时的新女性而言,恋爱是不是常常跟智识绑定?
孔慧怡:林徽音终生被追捧,说出这句话真是大快人心。“五四”时期年轻男子着迷于“新女性”标签,而这标签的头一项条件就是新式教育,所以他们当时追求的自由恋爱的确和知识不可分割。
硬核读书会 :对具体的婚恋而言,摒弃妻子是不道德的,但对于历史思潮而言,逃婚、自由恋爱却是代表进步的,这种矛盾贯穿“五四婚姻”。天平的两端,有更伟大、谁更必要、谁更具备正当性的说法吗?
孔慧怡:我不相信极端,“五四”带出一个大问题,就是把事情两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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