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对i人太不友好了
胡安焉这个名字,在过去一年里读者已经不陌生了:他凭借处女作《我在北京送快递》,被媒体评为“年度纪实写作者”,《我在北京送快递》也频频入选各大榜单。今年1月,胡安焉新作《我比世界晚熟》由胡杨文化策划出版。在该书自序中,他表示,两部作品的出版各有偶然的机缘,并不属于自己计划内的事。《我在北京送快递》源于他2020年4月在豆瓣上发表的一篇日记,《我比世界晚熟》则源于2021年11月起他在黑蓝文学上开辟的专栏。如果说前者主要讲述他的职业经历,围绕“发生了什么”展开;后者则是他剖析自身,追问“我何以成为今天的自己”。在书中,胡安焉剖析自己作为一个敏感、内向的人,在职场中所面临的精神内耗:敏感软弱、惯于逃避、道德洁癖、讨好型人格,在意外界的评价,不喜欢竞争和冲突,不想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愿意虚假处世,不知道怎样为自己争取利益……他的I人属性、他的迷茫与挣扎,让和他面临同样困惑的打工人们深深共鸣。下文经出版方授权,摘选自《我比世界晚熟》的“不断地逃离”章节。小标题为编选者所加。
安全感对我来说是一件复杂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在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中,逐渐察觉到它对我人格形成的决定性作用,而不仅仅是对我行为方式的影响。它会蒙蔽我的理智,妨碍我的正常生活,令我在人际关系中时刻陷于焦虑。当我发现自己对某些事情的感受和反应与别人不同时——尤其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然后恐慌就开始了。
故此我尤其害怕来自旁人的质疑、反对、嘲弄和羞辱等。年轻时的我不能完全分辨哪些对我的指责是合理的,而哪些是不合理的。于是来自外界的所有形式的否定,对我来说都是不安的因素,都意味着把我排斥到群体以外,让我独自暴露在大自然的种种威胁中。正因为这样,我才渐渐变得想要迎合人、讨好人。
他的这番自白在我身上有共鸣。在我多年的工作经历里,也遇过一些和我有相似性格特征的人。一般来说,我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把他们识别出来。我会对他们产生亲切感。尽管我们只是相似,而不是完全一样。我认为没有两个人的情形是完全一样的。
比如曾植在读大学时迷上了哲学,为了读哲学他大量缺课且不怎么和同学交往。而我从没对任何事物沉迷到这种程度。我感觉他对哲学的沉迷和对老师同学的回避是一种双向作用的关系——他一方面因为对哲学发生兴趣而逃避了人际相处,另一方面也因为想逃避人际相处才把自己投进了哲学里。否则他完全可以拿到学位后再钻研哲学,而不是爽快地接受了老师劝他退学的建议——那分明是个对他不利的选择。
而他察觉到的“敌意”,既有可能是出于他的臆想,但也确实有些热情又粗鲁的人,会对孤僻内向者表达不耐烦或不满情绪——这种人我也遇到过——这对一个过度敏感的人来说,基本上就和敌意没有差别。
以上是我根据他有限且片面的自述做的分析。因为那篇报道不是围绕他的性格问题展开,所以他没在这方面深入和充分地表述,我的判断也未必和他的实际情况相符。不过我在这里不是要研究他,而是讲述我对他的一些自述产生的感触。比如他对孤立和敌意的敏感、他在人际关系中莫名的焦虑,都是实实在在困扰过我的问题。
但我采取了和他不同的应对策略——可能我的情况远没他严重,我有更大的周旋余地——比如说,我会通过表现得唯命是从、任劳任怨、与世无争等方式博得领导和同事的喜爱,以此化解内心的焦虑。但是对外部的讨好肯定会损害自己的一些意愿,这种做法对我也是一种损耗,总有一天我会到达承受的极限,结果也还是只能以更换工作来解决问题。
当然,在大多数时候,我辞职会有一个具体的理由——我指的不是告诉老板的理由,而是内心对自己的解释。但是具体的理由有时只是表象,甚至可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比如我现在反问自己:每次促使我做出辞职决定的理由,确实都是我无法解决的吗?还是我根本就没有用尽一切办法去努力和争取?我的每一次选择,究竟是真的选择,还是只是逃避?对此我不敢轻率地判断和回答。人有时候骗自己,要比骗别人骗得更彻底。
比如我辞掉专卖店和加油站的工作时,完全就是为了读夜校,甚至是为了“不给集体添麻烦”吗?我会不会是为自己一种单纯想要逃离的冲动找来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今天回过头去看,我认为在辞职这件事上,肯定有一些当年我意识不到的内在因素在发生作用。年轻时的我没有能力深入反省自己,尤其是认识不到某些心理机制在左右着我的决策和行为。但今天我应该反思这个问题。
不过,对于挣钱,我应该诚实地表明态度:我只是挣不到钱,而不是不想挣钱。尽管我并不特别爱好物质享受,但也不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我只是压抑了自己正常的欲望和感受。钱对我来说肯定能提供推动力,但这种推动力没有大到足以调动我身上的积极性,促使我去努力改变自身景况的地步。早年的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对钱的渴望——准确来说我能意识到,但同时错误地贬低和否定了这种欲望。
这里不妨总结一下:我不聪明,也不好学,更不自信,抵触交际,害怕竞争,否定私欲,经常放弃,缺少提升自己的动力,于是就长期处在一种得过且过的状态里。我猜假如我能胜任一份高收入的工作,那么我也会很投入和积极地对待——单就这一点而言,我和当初同在酒店实习的那些同学没有什么区别。不同之处只在于我不嫌弃低收入的工作,而且在缺少经济激励的情况下,会比他们更认真和负责一点。
此外,由于我不懂拒绝,所以在工作中面对一些不合理的条件或要求时,经常不敢也不懂如何去沟通和协商,于是逆来顺受,这让我不断地积累负面情绪,直到有天超出自己的承受力。我总是自欺欺人地寄希望于在换了一个新环境后,自己会从此交上好运、不再吃亏和受气,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平等对待。然而结果却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相同的困境,遭遇重复的经历。
一些聘用过我的老板,尽管他们在不同城市,相隔了几年或十几年,但在对待我的方式和态度上,却常常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不由得令我意识到,他人会如何对待我,主要取决于我让他们如何对待我,而不是他们本身是个怎样的人。换言之这是一个互相约束的社会,而不是一个人人自律的社会。
比如你交了一个女友,然后渐渐发现,她竟然越来越像你的上一个女友。当你为此震惊的时候,你可能只是误会了:你的两个女友并不相似,只不过她们都扮演了“你的女友”,而这个角色塑造了她们,把她们共同的方面呈现给你,就像不同的演员在不同的影视作品里扮演同一个人物时,他们的表现肯定有很大的共同之处。
当你意识到这点之后,你就可以蛮有把握地声称,你的下一个女友也将和现在的女友相差无几。从你交上第一个女友时起,你其实已经在和最后一个女友交往。你到了一个新公司上班,看到新的上司和同事,不用说,他们很快会变成你以前的上司和同事。你已经可以预料会被怎样对待,你可以预言将经历些什么,因为他们只是你的人生的演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