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牛牡丹的爱恨情仇
文 | 灯芯草
写在开头：
宝宝们，今天的文章，是昨天原创文的系列。
没看过前一篇的宝宝，点击蓝色链接，即可查看：那个克夫的女人是我阿婆
昨晚，文章一发出去，三妹就给我发来信息：“姐，你写写我和阿婆之间的故事吧，突然怪想她的。”
我说，好。
以下，是我三妹的倾诉，为了叙述方便，我用第一人称写下来。
1
还记得那是清晨4点，突然收到老妈的电话：阿婆走了。
那一瞬间，我脑子是空白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个叫了我15年死白菜的女人，牛牡丹，就这么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我的泪，突然就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无法分辨心中的感受是疼痛还是遗憾。但是，却觉得必须哭，狠狠地哭，为自己和牛牡丹之间，这么多年来总想忘却但又割舍不了的复杂情感。
我甚至不知道，那种情感是爱还是恨。
2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有姐姐和哥哥，下有三个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牛牡丹最不喜欢我。
她叫哥哥、姐姐、妹妹时，都喊他们的小名，“玲玲”“芸芸”之类的。叫我时，却总要给我的大名加上一个后缀：华珍死白菜。
我很讨厌这个长长的，难听得要命的名字。可是牛牡丹是家中的绝对权威，我的不喜欢，无足轻重。
我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就看出了自己在家里处境的恶劣。于是一边看牛牡丹的脸色，一边抗争。
我的性子和其他姐妹截然不同。姐姐和妹妹们都遗传了我爸的性格，温和，胆小，乖巧听话，而我，机灵，反叛，无所畏惧。
我妈的性格也不是我这样的。
长大后，我妈告诉我，说我像奶奶，那个从四川逃荒过来嫁给我爷爷的女人。
3
家里的房子，是江西农村常见的“六坯墙”，中间是厅堂，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卧房。我上初三时，大姐已出嫁，阿婆和阿公带着五妹住西边前房，我和四妹、六妹住西边后房。
每天晚上九点多，我们下晚自习回到房里，总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鸡蛋香，馋得我么肚子直叫，口水长流。不用说，肯定是牛牡丹又在用火罐煨蛋给五妹吃。
第二天清早，冲去牛牡丹房里一瞧，果不其然，地上散落着一堆焦黄的鸡蛋壳。
你看，同为外孙女，待遇却是如此的不一样。
这事儿，阿公也管不了。因为牛牡丹说，五妹生下来就瘦弱，得补充营养。事实上，我们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还不是因为五妹从小学习成绩优秀，她指望五妹长大后有出息，会买漂亮衣服给她穿，买好东西给她吃呗。
牛牡丹是真的不喜欢我。即使她正高兴时，只要看到我，脸就马上沉下来。印象中，她好像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过话，更别说疼爱。
我爸对牛牡丹特别孝敬。她爱吃柿饼，每次我爸去街上，都会给她买。
也只给她买。
牛牡丹的屋里，有一竹子编的“腰子篮”，那篮子常年吊挂在房子正中的楼板上。我们都知道，那篮子里是好吃的。有白糖，有柿饼，有去亲戚家喝喜酒对方回礼的糖果。
只是我从来没有幸运地吃到。牛牡丹总是趁我不在时，拿出来一些，自己吃一点儿，再给哥哥姐姐妹妹吃一点儿。
甚至，她会给住在隔壁的堂舅家的儿子吃。
就是不给我吃。
小孩子都是馋的，知道阿婆不给，就自己想办法。我会趁牛牡丹不在的时候，搬凳子垫脚，踮起脚，把手伸进那个悬在半空的腰子篮，摸索着打开油纸包，抓起一把白糖，往嘴里塞。
那种时候，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胜利的惊喜，为嘴里吃到的甜蜜，为偷到阿婆的白糖。
然而，我嘴边来不及擦去的白糖末出卖了我。牛牡丹从竹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枝，一边叫着“我打死你这个死白菜，好吃鬼！”一边狠劲儿往我腿上抽，打得我哇哇大哭，满地乱跳。
4
家里十口人吃饭，一个月难得吃上一次肉。
牛牡丹最喜欢做汆汤肉。
每次吃肉时，她总是先从锅底捞出瘦肉，分给阿公、爸爸和哥哥，说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要吃好点儿。
给我的，就是浮在汤面上那几块熬出了油的鸡冠膏（油渣）。
爸爸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碗里的肉，心有不忍，便会从他碗里拨拉几块给我吃。牛牡丹看见了，便拿眼睛狠狠地剜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死白菜，好吃鬼！看我不收拾你！”
有一次，家里请的篾匠师傅完工走了，我们几姊妹盯着那碗端了三四天的红烧肉，垂涎欲滴。妹妹们都用眼瞟着正在灶台上炒着扁豆的牛牡丹，不敢动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筷子朝中间那块最红最瘦的肉夹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牛牡丹把锅铲一扔，箭一般地冲过来，伸手“啪”的一声打飞了我的筷子：“死白菜，谁让你吃的！”
“不就吃块肉嘛，犯得着这样凶孩子吗？”在灶下烧火的妈妈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为我辩护。
“吃块肉？你倒是说得轻巧。这死白菜就是无法无天，我还没开口，她就开吃，眼里哪里我这个阿婆！不教训教训她，将来还不知道会做什么坏事！”
“你怎么能这样说孩子！她只不过想吃块肉，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看你就是嫌弃她！”
我被牛牡丹那突如其来的一掌打掉了筷子后，原本就泪眼汪汪，现在看她跟妈妈吵成这样，心里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到妈妈身边，指着牛牡丹大叫：“吃吃吃，我又没吃你身上的肉！！！”
得，这下捅马蜂窝了。牛牡丹一手扯住我，把另一只胳膊往我嘴里塞：“来，你不是要吃我的肉吗？你吃！你吃！”
妈妈使劲把她的手掰开，我赶紧溜走。
牛牡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泪纵横地开始数落：“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现在要吃我身上的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那天下午，我在放牛的山上，嚎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我想起从小到大，她整天在喊我做这做那，家里的脏活累活都叫我去做。
华珍死白菜去担“秆”！
华珍死白菜去担水！
华珍死白菜去洗衣服！
华珍死白菜去洗锅盖！
华珍死白菜去洗屎尿布！
我想起牛牡丹总是想方设法刁难我，说我爱哭，挑唆阿公把我浸到池塘里，把我关在臭烘烘的牛栏里，黑漆漆的柴房里。还污蔑我偷了爸妈100元，打得我皮开肉绽。
躺在山坡上，我咬牙切齿地立下誓言：“该死的牛牡丹，等你老了，我一定要报复你！”
5
家里没有薄被子，秋天的夜晚，我实在盖不住那厚重的棉花被，又贪凉，不知不觉就把肚子上的衣服撩起来了，整个肚皮裸露在外面。好多个夜晚，黑暗中，我觉得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边轻声骂着：“死白菜，还掀起衣服来睡，想冻死不成！”一边摸索着把一件旧棉袄绑在我的肚子上。
是牛牡丹。但我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装成熟睡的样子，任由她折腾。
这一刻，我知道她是爱护我，但心里却并不领她的情。
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来帮我绑棉袄？冻死我岂不是更好？
然后，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若干年后，牛牡丹在深夜在我肚子上绑棉袄的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梦里，怎么都无法忘却。
而我对她的恨，却在一天天消退。
6
16岁那年，我考上了百里外的高中。想着终于可以逃牛牡丹的魔掌了，我高兴得想大哭一场。
然而，自从我离家的那一日起，她便把我名字后面的那个后缀去掉了，叫我“华珍”。
第一次从学校回家，她取下那个腰子篮，摆在我面前，柔声说：“喜欢吃，自己拿。”
我呆住了。
见我不动手，她又说，这柿饼是你爸昨天刚买回来的，甜着呢，快吃个尝尝。
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根本说不出话来。牛牡丹还在絮叨，在家里的日子怎么过都好，都能过，但在外面就不一样了。你脾气不好，等回校时再带上些糖果去请同学吃，这样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
我依旧不说话，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来。
牛牡丹，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你不知道，这十六年来，欺负我的，只有你！
那天晚上，为牛牡丹欺负了自己这么多年而无力抗争，我又一次狠狠地哭了一场。
然后，对她的怨恨，开始不被控制地，随着泪水的流失一点点消散。
长大后，我已经慢慢地知道了一些事情，知道牛牡丹之所以讨厌我，是因为我长得像我的嫡亲阿婆。
这个从旧社会里走出来的文盲女人啊。
再后来，我到广东打工，时不时地，会给她买一些她喜欢的衣服，还有药。她逢人便拿出来炫耀：“瞧，这是我华珍从广东买给我的，好贵哦！”
其实那时候我在电子厂当女工，工资很低，但我却愿意节衣缩食给家人买东西，尤其是给牛牡丹。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你不是叫我死白菜吗？你不是不喜欢我吗？我偏要对你好，要让你觉得我才是对你最好的孙孙女！”
12月的中午，我在阳光里看着牛牡丹。最后的眼泪已经在一千多公里的回家之路上流过了，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满脸的皱纹，整齐的白发，紧闭的双眼，还有那微微上翘的嘴角。
我的阿婆牛牡丹，这个时候，居然还是这么一幅倔强的表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