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起兮谈谈阮，不，沅
湘西为什么能够出沈从文、黄永玉这样气质的文人？湘西为什么又在建国后成为剿匪重地？湘西为什么能够出凤凰这样的古城？所有的一切，都缘于阮——沅水。没有沅水，便没有湘西和湘西文化、湘西性格。
沅水的湘-楚文化、土匪-文人文化、蛮（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汉文化的矛盾杂糅
湖南人在中国人中有着独特的性格，而湖南人中湘西人的性格同样独特。而无论后世的文人、武人，湘西人之所以成为湘西人，便缘于沅水。
沅水是湘西的母亲河，对于湘西来说，沅水水系的意义不仅仅是一条能航船，滋养两岸的河流，它甚至代表了湘西的文化、气质和精气神。谈湘西，绕不开阮——沅水。
沅水正源发源于贵州苗岭，自南向北经过黔东北、巴东南和整个湘西，最终流入洞庭湖入长江。对于湖南来说，粗略讲，整个雪峰山以西，川（巴）湘交界的武陵山以东，桂湘交界的南岭以北，几乎都是沅水流域。可以说，湖南人在中国人之中别具性格，而湘西人则在湖南人中更加别具一格。而这一切均得益于沅水气质。
沅水的一大特征就是支流众多，汉代开始，沅水流域生活的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便被称为五溪蛮。而五溪者，便是沅水的诸多支流中的：酉水、辰水、溆水、舞（潕）水和渠水。《水经注》中称，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满溪、酉溪、潕溪、辰溪。今天，确切的五溪已经很模糊。但是，流出了沈从文、黄永玉的故乡——凤凰古城的辰水（溪），流出了今天湘西州首府吉首的武水，岸边有着贵州镇远、芷江、怀化的舞（潕）水，沿岸有靖州、通道县的渠水等都在五溪之列，而这些支流均最后汇入沅水。甚至沈从文在《边城》一书中，谈到过的女主人公翠翠和其祖父生活的那条河流，虽然被沈名叫湘西酉水，其实故事的原型地，应该就是他的家乡——凤凰城下的辰水（溪）。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汉代时五溪（沅水）名气已经很大。东汉，为中国成语贡献了“马革裹尸”的名将马援便是晚年在征五溪蛮时，不敌当时的瘴气而逝在沅水岸边。
其实不止五溪的沅水在汉代之前已经很出名，屈原在《九歌·湘夫人》有:“沅有茞（芷）兮澧有兰。”可见，战国时期已经有沅水的记载。而也是在此时，沅水便打上了湖湘、楚湘文化的特征。不知道是屈原忧郁的气质感染了沅水，还是沅水的气质感染了屈原。在沈从文、黄永玉等湘西文人的身上总有着屈原的影子。
沅水流出的文武之气
湘西人的性格，不如说就是沅水的性格。有文有武，有竿军，有屈原。有贺龙、陈渠珍，有沈从文、黄永玉。而他们之间也如同沅水在湘水的若干支流一般，有着千世万缕的勾连。
年轻时的沈从文确有一股军人的英武之气
贺龙在湘西老家起事时，在凤凰古城当土皇帝，一心自保安民，效法山西阎老西的湘西靖国联军第一军军长陈渠珍还曾给贺龙发过任命书。而沈从文早年便是在陈渠珍手下当兵，后来陈还资助沈从文弃武从文，后者终于走出沅水，成为一代文豪。陈渠珍当年在湘西广办学校。受陈渠珍恩惠的不但有沈从文，还有沈从文的表弟，今天文坛上的一代大家黄永玉。陈渠珍晚年客死香港，正是黄永玉出资将其灵柩运回家乡凤凰。
辰水畔下的凤凰城原名凤凰厅、更早的名字叫镇竿城。镇竿来源于清代的镇竿参将。而竿便是竿军之竿。湖南有句古话叫无湘不成军，下一句便是无竿不成湘。
竿军者言湘西土家族之土兵在明代起便以剽悍、善战，能打硬仗、苦战闻名。《我们的河》之前在广西的河、客家系列文章中提到过，明代最善战的军队有两支：土兵（湘西土家族）与狼兵（广西壮族），皆是少数民族。而土家族的竿军在清代更是一直劲旅。除了有维护湘西、湘黔川三角地带的地方安定之外，太平天国湘军中亦有竿军的影子。
当年，陈渠珍的《巡防军军歌》的歌词就有此豪言：“湘西西上五竿好河山，论疆域，连黔带蜀，级级有雄关。澧兰沅芷，纵横直荡，地势本天然。三军忠勇，十县团结，千里靖烽烟。”
为促进自治，陈渠珍还在湘西保靖置办了一部印刷机，设立报馆，筹办一个定期刊物。还组织了一批湖湘子弟去山西观摩考察阎锡山自治下的“模范村”。就是到了1937年，湘西凤凰人、曾当过北洋政府总理的熊希龄临终前，挂念家乡的织锦业工艺，他写信给陈渠珍，请他给予扶持。陈渠珍接信后立即照办，马上成立了凤凰工艺厂。
沈从文年轻时便是在湘西王陈渠珍手下当兵，沈在《边城》中的自述称，他的家族多半都是在当兵。而沈在《边城》中若干章节便是：《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尽显湘西沅水风情。
沈的一个弟弟，便一生从戎。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后来抗战时在上海九死一生。然后最终在建国后因旧军人出身而被新政府镇压枪决。
沈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回故乡凤凰探望。他在船舱里给远在北平的妻子张兆和写信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沈从文和妻子
如此的诗意，也只有沈从文。也只有在这湘西沅水的一叶扁舟上，沈才会如此诗意。
广西和湘西，虽然同样是民风剽悍之地，但因为后者有着南北走向的沅水来连通长江、洞庭湖这一屈子留下的文脉之地、长江中游沿岸通衢的商业之地，使得湘西人不仅有文武之道，还有着繁盛的商业和湘西人不保守的眼界和视野。
湘西从汉代便是土家族、瑶族等西南少数民族聚集之地。而正是沅水连通着外面世界，而不使湘西保守。
有着巴楚屈子之风的土家族给了湘西人剽悍不羁的武人性格，而可以从湘西沅水五溪各个支流、便捷航船至长江沅水作为商业和文化交流的通道。沅水下游入洞庭湖的桃源县，虽然有着避世桃花源、世外桃源出处之说，但桃源县其实是湘西连通外面大世界的第一站。向北便是长江中游的渔洋关、荆州，向东便是八百里洞庭连通着岳阳和武汉三镇。
唐代，诗人李白曾有名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言：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龙标：唐代县名。唐武德七年(624)设置，治所便在今天的湘西怀化（原湖南黔阳地区）。诗人王昌龄贬官到龙标，故后世习称其为王龙标。诗中“闻道龙标”，即以贬官之地沅水之龙标代指王昌龄。
沈从文从一个丘八，沿着沅水，过了常德桃源县便来到了外面的大世界，成为一代文豪。黄永玉也是幼年便离开沅水，先后在江西、广东游历，以版画糊口，最终成为一代书画大家。在晚年，还能在游美国自由女神像时说出“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的自嘲，一生，柔韧如水，恬淡、达观，也只有湘西人了，这或许就是他那个年月里湘西人的性格。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是沈从文《边城》里描绘的边城景象。虽然边城的原型是沅水支流——辰溪边的凤凰，但书中写到却是湘西和贵州、四川（今重庆）交界的同样是沅水支流的——酉溪畔的边城镇。原名茶洞镇，2005年7月改为边城镇，正是以出生于湘西的中国著名作家沈从文所写《边城》小说名称命名。
边城镇位于今天湘西花垣县西部，距县城25公里，西与贵州省松桃县和重庆市秀山县接壤，北与重庆市秀山县隔河相望,是湖南省的西大门和湘西四大古镇之一。水陆交通十分便利。居民有汉族、苗族、土家族等。2016年10月，入选第一批中国特色小镇。
沈从文名著《边城》问世后，边城已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化旅游品牌。边城翠翠岛（以《边城》中女主人公翠翠命名）吸引着慕名而来的海内外宾客。
边城镇的渡口从沅水连通到长江
沅水岸边凤凰城里的五个人
谈到湘西，谈到沅水，不能不谈及凤凰城里出的五个人：文人:沈从文、黄永玉，武人：田应诏、陈渠珍。还有一个半文半武，文不及沈黄，武不及田陈的熊希龄。
田应诏生于1876年（清光绪二年），卒于1932年。凤凰的田氏家族有土家族血统。田的父亲田兴恕早年入湘军随曾国藩出征镇压太平军。田应诏性格也随其父，早年同唐才常参加过戊戌变法，后留日学入振武学校，继入陆军士官学校，与蒋作宾、朱瑞等结成异性兄弟，并结识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田应诏自请任敢死队，率部攻占雨花台，南京光复后，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应诏被提升为二十旅旅长，卫戊南京。袁世凯执权后，二十旅撤销，于是返回长沙，经熊希龄周旋回镇故里，任湘西镇守使。
至此，近代第一位湘西王开始湘西自保，田整顿军队组织，改变绿营旧习，先后举办湘西军官团、军士教导队，培养地方军事人才，并设立男女学校、图画专科学堂，创办女子工艺所，发展地方工业，充立百货公司，举办展览会，运动会，成立电影队等。并带头捐资，着陈渠珍督修狗扒岩、猫儿滩河道。
因田应诏鸦片烟瘾极大，后世愈发精神萎靡，为巩固湘西地盘，田应诏命亲信部下陈渠珍接任其做第一军总司令。陈渠珍开始成为第二代湘西王。
1932年12月，田应诏逝世。一切安葬事宜全由陈渠珍料理，陈送有挽联一副：“交情与患难相同，前佐东征，继为西守，以一身当风雨飘摇，耿耿此心公可鉴也。恩谊无死生之异，大者寄命，私则托孤，有片言惟天日可表，遥遥后事我自任之。”足见两人的手足之情、知遇之恩。
再来说陈渠珍，更是一位牛人。我们刚刚说过，湘西凤凰自古有竿军从戎的传统，陈清末风雨飘摇时随湘军新军入藏，然而，适逢辛亥革命爆发。驻守进藏川军中的哥老会组织积极响应，其部属还杀死了协统罗长琦。陈渠珍为同盟会员，深知形势危殆，于是策动手下湘黔籍官兵115名，取道羌塘草原（青藏高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返回内地，却因误入歧途，迷困荒漠，断粮挨饿，茹毛饮血，绝地辗转七个多月，直至民国元年（1912）6月，历尽艰苦方到达西宁，全队仅七人生还。一名藏女追随陈渠珍走出大沙漠，却不幸病卒长安。
民国25年（1936），被迫赋闲的陈渠珍得以细细追忆廿四年前从军入藏，高原征战，结藏女情缘的经历，写成《艽野尘梦》一书。堪称一段传奇。
陈渠珍接替田应诏主持湘西军政后，同样打着“保靖息民”旗号，开始实施“湘西自治”。陈渠珍草拟了一份计划，将湘西13个县划分为100多个区乡，试行“湘西自治”。经过几次各县县长和乡绅代表会议讨论、协商，就着手实施。于是，单在保靖，就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合模范中学，一个中级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模范林场和六个小工厂。学校教师和工厂技师，都是从长沙聘来的，薪水比本地人要高。加上原来的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学兵教练营，六个军农队，湘西一时呈现出兴旺而有生气的景象。
沈从文、黄永玉一生感恩陈渠珍便是缘于此。
湘西在田陈主政时代，堪称西南小上海。今天凤凰古城的古韵便是田陈的功劳。
黄永玉讲到陈渠珍，认为他：“与常人不一样，陈有底子，常人没有，他的底子是西藏打的。经历了《艽野尘梦》那种大难大厄的人，要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去，要么有常人难有的毅力与品格，成常人难及的事业。这样的气质一代代传了下去，一段段故事都在这城墙内外开场与落幕。”
历史云烟，化作沅水五溪之清流。今天世人只知凤凰城之美，沈从文之文采飞扬，而不再知晓凤凰和沅水的英武、决绝和旧时代的不轻易更改的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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