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00年前，一桩“主仆情奔案”在上海滩被传得家喻户晓，在各报的宣传之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虽然事件发生在100年前，但造成冲突的原因和两代人因此产生的观念上的碰撞却仍能让今天的我们从中感受到共鸣。

案件的女主人公叫黄慧如，出生时间说法较多，无从考证，可以确定大约是在1920——1926年之间。

（黄慧如）

黄慧如家世显赫，父亲黄楚卿（另有一说黄楚卿是其祖父）曾是湖州富商，后来又去了北京当电话局局长。

黄楚卿去世后，全家又一起迁往了上海。

此时，黄家除了黄慧如，还有四人：祖母、母亲黄朱氏、大哥黄澄沧和二哥黄澄济。

大哥黄澄沧弃儒经商，经营一家物品交易所；二哥黄澄济一开始在新式学校读书，后来又去了美国留学；黄慧如则就读于上海启明女子中学，但只读了两年便辍学在家。

因为黄慧如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于是有人上门说媒，希望她嫁给贝家公子。

黄家人会基于这样的原因、以这样的方式搅黄了黄慧如的婚姻，其实有些不通情理。但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另有隐情，现在已无人知晓。

和贝公子缘起又缘灭，黄慧如知道后难以接受，先是绝食，后来又自寻短见。黄慧如与陆根荣的相恋就发生在此时。

（陆根荣）

无论开始的原因是什么，黄慧如已经对陆根荣产生了感情。

不久后，趁黄家人外出走亲戚时，黄、陆两人偷尝禁果，黄慧如因此怀孕，她不敢对家人坦白一切，于是要求陆根荣带她回乡下老家，可此时陆根荣才告诉她，自己在乡下早已结婚生子，并不是单身。

黄慧如一时难以接受，但细想之后还是决定嫁给陆根荣。

“时下也兴一夫多妻制，我现在仍然愿意嫁给你。”

但陆根荣并不愿意，他一边拖着黄慧如没个确切说法，一边继续在黄家工作，但由于心事重重，他在工作上也接连犯错，黄慧如的哥哥本就有心赶走他（不想履行承诺把妹妹嫁给他），便在不久后以他工作不力为由辞退了他。

临回老家之前，黄慧如找到陆根荣，让他带自己一起走，陆根荣说自己条件太差，养不起她，黄慧如立刻提出解决方案，她说自己有不少首饰，可以换钱供两人生活。

黄慧如当下给了陆根荣一些钱让他去买车票，自己则整理了所有的首饰和衣服，临走还偷了母亲的一个首饰匣，天刚蒙蒙亮就跑去南京路费文元银楼，当了几件首饰，拿着现钞跑去了吴淞陆根荣的表哥家和他会合。

（黄慧如和陆根荣私奔漫画）

第二天，他们便搭上沪宁线火车，去到苏州避风头。

他们本想在苏州把孩子生下来，没想到在这里接连遇到敲诈，日子过得很不安生。

刚到苏州时，陆根荣去投奔了表哥的朋友，朋友带他们去租了房子，又买了些日用品，接触多了之后，这位朋友看黄慧如言谈举止不像普通人，而陆根荣粗手粗脚，俨然一副仆人相，便大概猜到了他们的关系，于是开始勒索钱财，两人不堪其扰，赶紧搬了住处。

对于手头吃紧又有孕在身的黄慧如来说，最好的住处就是陆根荣位于苏州吴塔乡的老家，但陆根荣既不敢也不愿意带她回老家，两人只能继续在附近租房。

他们选中了护龙街华寿卿古董店楼上的一间小屋，但没过几天，又有人前来敲诈（一说是之前的那伙人，一说是一个做木工的人），黄慧如和陆根荣不愿给钱，他们只能作罢。

这时正赶上黄家人开始铺天盖地地寻女，他们发现黄慧如不见了，又在她房里搜出了打胎的药物，猜测她的失踪与陆根荣有关，于是在《新闻报》等当时知名的报纸上刊登了寻找黄慧如的广告，表示如果有人可以提供线索，他们愿意给予报酬。

于是敲诈不成的这伙人便把消息报告给了苏州警察厅，警察厅立刻上门抓人，黄慧如和陆根荣被带到了警察局，他们的住处也被翻了个底朝天，经统计，两人的物品分别有：

属于黄慧如的——

马并金镯1只，洋金戒指1只，福字小金针1只，金帽花11只，金表1只，外国金表连练条1只，银果盘1只，珍珠圈1幅，珍珠4串，珠老虎1只，珠茉莉千1只，大珍珠3粒，大小珍珠20粒，珍珠钮扣4粒，细珠钮头2粒，—根葱翡翠镯2只，翡翠宝石1包，小翡翠1包，翡翠翎管1只，翡翠钮头3粒，红绿宝石9粒，白玉千1只，白玉牌1块，莲蓬千2只，小照盒1只，文洋1枚，物品交易所银折1枚，女衣裙9件，手提皮箱1只。

属于陆根荣的——

金戒指1只，手表1只，呢帽1顶，单衣15件，手提皮箱1只。

陆根荣身上没有值钱物件，唯一的金戒指也是黄慧如赠送的，这符合黄家人对他的控告——盗窃主人家金银财物，拐诱良家小姐。陆根荣被移交给司法科，在狱中等待受审。

这边，黄家人一边要求苏州地方法院严惩陆根荣，一边想把黄慧如带回上海。黄慧如先是求家人放过陆根荣，让他们俩结婚，遭到拒绝后她扬言宁愿和陆根荣一起坐牢也绝不回上海。

来到陆根荣的老家后，除了其父亲招待他们喝茶，其母亲和妻子都对他们冷眼相待，没想到即便如此黄慧如还是认定非陆根荣不嫁，气得黄家人在苏州《民报》对外声明“黄慧如个人行动与黄家无涉”。

不久后，吴县地方法院正式开庭审讯此案，此案一波三折，前后共经历四次审判。

初审时，法院并没有仔细查看案情，直接认定陆根荣诱奸了黄慧如，陆根荣因触犯奸科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黄慧如则交由黄母带回家严加管束。

陆根荣不服判决，黄慧如托朋友找到宋铭勋律师代表提起上诉，宋律师查阅卷宗后相信两人是恋爱关系，仅涉于和奸情事，并没有诱奸行为（均按当时法律），并且双方当时都已经成年，按当时刑律并不构成违法犯罪，于是便向高等法院提起上诉。

这桩主仆案件在当时极为轰动，不仅被改变成电影《黄陆之爱》（后来还有续集《血泪黄花》），由彼时当红的影星胡蝶主演，还被精明的烟商抓住时机，推出了黄慧如牌香烟了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婚礼。

（蝴蝶主演了《黄陆之爱》，饰演黄慧如）

当时看电影的观众还可以凭票获得黄慧如、陆根荣合照小卡一张，以满足他们对电影原型人物的好奇心。如果当年有微博，黄陆事件一定能登顶热搜第一。

（印有黄慧如的香烟盒）

因此当苏州高等法院复审时，前来围观的人非常多，不仅旁听席上挤满了人，连庭外檐角上也人满为患，当憔悴的陆根荣和凄楚的黄慧如出现在庭上时，“引来一片啧啧声”。

（黄陆案庭审示意图）

开庭后，黄家人一口咬定是陆根荣骗了黄慧如，将黄家的金银首饰全部偷走。

法官问黄母：“你的女儿慧如平日行为如何？”

黄母答：“女儿行为尚好。”

法官又问：“既然行为尚好，为何此次发生伤风败俗的事？”

黄母又答：“我的女儿虽已成人，但知识还是浅薄，这次发生通奸，并窃取家中衣饰等件，真是我意想不到,可恨可痛之至。”

法官继又问黄母：“你对陆根荣有什么意见？”

黄母答：“他竟敢勾引我女儿一同出奔，罪有应得，还请庭上依法处理好了。”

法官又问黄慧如：“你们二人发生奸情，想必你受了陆根荣的欺骗？”

黄慧如答：“我与根荣二人都系自愿恋爱，并没有受他欺骗行为。”

洪官又问：“你窃取家中衣饰等件，陆根荣当然亦知道的。”

黄慧如答：“陆全然不知，他曾问过我衣箱里带的什么东西，我说都是我自己日常所穿的衣服等件。”

法官又问陆根荣：“你一个小车夫，胆敢勾引良家妇女，真是大逆不道！”

陆根荣答：“并没有勾引。”

法官又问：“你究用何种诱惑手段？”

陆根荣答：“我与慧如恋爱完全出于双方自愿，亳无诱惑情事。”

法官又问：“你们二人出奔苏州，想是你的主张？”

陆根荣答：“完全亦属二人同意的。”

最后宋律师起立结辩，讲了几点：

• 据男女二人的供词而论,他们发生恋爱都是出于双方自愿,绝无欺骗行为；
• 黄慧如早已成年，按照刑律不为罪；
• 车夫与小姐恋爱，亦是很平常的，现在讲一律平等，不论门第阶级贫富，无所谓大逆不道；
• 车夫亦属劳动阶级地位，并不卑贱，只要双方出于自愿，任何人不能阻挡。

当时仍有封建残留思想，虽然按照法律此案并不构成犯罪，但“车夫勾引良家妇女”还是被认为有伤风化，陆根荣此次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刑期不减反增，比初审还多了一年。

（陆根荣）

陆根荣不服高院判决，他认为此次判决罔顾事实，毫无法律意见，因此再请宋律师上诉最高法院，要求婚姻自由，反对封建思想。

这边，最高法院要求原法院更新审理；那边，黄慧如不断给狱中的陆根荣写信，称他为“爱哥”，以“妹”自称，她在信中表现了对爱情的坚贞不渝，鼓励对方在狱中安心度日，“你我之心好比铁石坚固，决不可听闲人言。”

黄慧如不仅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母亲为“敌”，还想尽一切办法去探监，没想到陆根荣却只担心自家人，要求有孕的黄慧如回他吴塔老家一趟看看。

黄慧如硬着头皮回去，受了一番冷眼，正无所适从时，上海影戏公司老板顾无为带着电影明星林如心找到了她。

顾无为看中这件事带来的轰动效应，希望能邀请黄慧如去上海拍电影，还主动提出带她去苏州志华医院待产。黄慧如经过考虑后同意了，她住进了志华医院，还对外声称自己决定进入电影界，以后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如果陆根荣愿意和她在一起，他们就自食其力生活，如果陆根荣不愿意，她就独身一辈子。

（网传黄慧如之子黄永年照片，无法考证真实性。）

黄母想带黄慧如回上海，而黄慧如偶尔清醒时也同意叶落归根。

（电影《血泪黄花》剧照）

于是在两位护士的陪同下，一行人乘坐小火轮（坐船）返回上海，哪知行驶到阳澄湖时突遇风浪，黄慧如陷入昏厥，经医生抢救无效去世。

（黄慧如）

黄慧如去世后不久，案件第三次开庭。

询问情形和上次大致相同，检察官知道外界对之前给出的四年判决很愤慨，对宋律师“反封建反压迫、保护工人利益、提高工人地位”的言论很支持，于是他选择顺应民意，撤销原判决，又改判陆根荣“帮助盗窃罪”，理由是黄慧如盗窃了家里的衣饰等物，而陆根荣帮她提了箱子，因此罪有应得，判两年有期徒刑。

陆根荣不服判决，再次请宋律师上诉，理由是并不知情（证据来自黄慧如曾经在庭审时说的“陆根荣只知道箱子里是我自己所穿的日常衣服，并不知道窃取家中衣饰等件”），并没有违反法律。

最高法院审理后又认为原判不当，发回原法院更审。

此时各方舆论都站在陆根荣这边，觉得他无罪的人越来越多，法官觉得维持原判难以服众，便按照当前形势改判陆根荣无罪，当庭释放了他。

陆根荣走出法庭，此时距离他被抓已经过去了三年。

陆根荣恢复自由身时，由此案改编的各类戏剧作品正当红，传说陆根荣经常被邀请去戏院，由主角拉着一起上台谢幕，这是陆根荣从未感受过的万众瞩目，但黄慧如早已从他的人生中落幕。

（陆根荣）

（老年陆根荣）

陆根荣去世后，他的女儿陆根娣接受媒体采访，表示关于黄陆案的很多衍生作品都存在不实的部分。

在她眼中，父亲是非常不爱财的人，当年因为观众好奇想看，所以他被主演带去一起谢幕，观众席上的贵妇们纷纷把金银首饰扔上台，“我爸爸看也不看，下台直接就走”。

（陆根荣之女陆根娣）

她也曾听闻黄慧如并没有去世，只是假死避风头，其实躲在北京，但她说自己并没见过黄慧如来找父亲，“就算她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妈妈也不会告诉我听，我儿子也不会告诉我听，我还在上班。”

（陆根荣之女陆根娣）

至于黄慧如和陆根荣的儿子，陆根娣也只是一语带过，“我母亲说听人家说在北京”。

（陆根荣之女陆根娣）

从相识起，黄慧如依恋的就是她想象中的陆根荣，对方顾虑她的大小姐身份，表现得温柔、包容、随叫随到，却被黄慧如理解为爱意、专情、可靠。

陆根荣和她有了亲密接触，导致她怀孕，却在事发后推卸责任，既不敢和她公开恋情，也不想带她私奔回老家。亲热时以“自由恋爱”为名，出了事又说自己没钱养不起大小姐，这种不负责任的懦弱行径没有敲醒黄慧如，反而成为她离家出走的催化剂。

（老年陆根荣）

她把怀有身孕的自己完全寄托在陆根荣身上，相信他们之间所有的问题只是“钱的问题”，她带了足够的盘缠便信心满满地上了路，把真实世界当作从小到大生活的那个象牙塔。

虽然黄慧如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陆根荣从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但一路以来表现得坚强勇敢的却永远是黄慧如，无论是发现怀孕时、准备出逃时、被抓入狱时，还是庭审不顺时，陆根荣永远在要求黄慧如去求求黄家人，让他们放过自己，而黄慧如永远在表达自己非他不嫁的坚定决心。

虽然事情发生在将近100年前，但黄慧如和陆根荣之间因门第、金钱而产生的矛盾，以及婚配问题对原生家庭产生的冲击，在今天依旧是大家讨论的话题。

（网传此图为陆根荣抱着他和黄慧如的儿子，真假无从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