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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面秦晖:有趣、好玩儿、带些痴



多面秦晖
有趣、好玩儿、带些痴
文:金雁



▍忘性最大的“好记性”

我们在兰大读研究生的时候,赵俪生先生经常夸秦晖的记性好,说“这个小广西过目不忘,真是‘史学癖’‘历史狂’啊”,以至于在兰大一时传为美谈。还有人形容秦晖拿一本书在眼睛边上“来回拉几道”,就看完记住了。刚开始我也挺惊讶,这人脑子里装下多少东西啊!每每涉及历史上的地名、人名、年代、史料都能脱口而出,再复杂也不会混淆,讲起历史来比他平时说话顺溜多了。

赵俪生先生和他的嫡传弟子——“七只九斤黄”,右三戴眼镜者为秦晖

记得我们进校后就进行了研究生第一外语过关考试,考试过关即可免修。他一个从未有过外语专业学习经历的人,在第一轮过关中就与一位译过四本英文书的老翻译并列第二名。第一名是位华侨,英语是母语,口语比英语老师还好,当第一名大家自然心服口服。可是秦晖这个第二名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闷不吱声的“小广西”,和我一样是69届初中生,考研前学两本《英语语法》就一下子能英语过关?那一年的英语题我也做了,只得了16分。

我是真心想向他请教学习方法。有一次我们冬天打扫教室,他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我在下面递抹布。我看着秦晖解放鞋里不穿袜子的黑黢黢的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调侃他一下,狡黠地问:“秦晖,你外语过关的诀窍是不是不穿袜子?”没想到这老兄没有一点幽默细胞,一本正经地答道:“那你把袜子也脱了。”噎得我不知如何作答,可算领教了这不善言辞的小师兄了。

不善言辞的小师兄 | 金雁 绘

紧接着他又投入到第二外语——日语的学习中。我有一位大师兄,在“文化大革命”中花了十年时间自学日语,是我们大家公认的日语权威。在我们刚进校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像看中文书一样阅读日文资料了,而且为帮助我写学年论文,还给我翻译一篇日文论文,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没有想到仅仅半年时间,秦晖的二外日语以全校第一名通过,分数在我师兄之上,搞得他很没面子。那时候我和秦晖还不太熟,我们都觉得肯定是老师判错卷子了,我还自告奋勇要去帮师兄查卷子。后来我才知道,秦晖只不过是善于考试罢了,应用的能力当然比不得那些多年训练的人,听说能力就更不行了。

1975年,金雁(前排右一)在兰州大学俄语专业学习期间

但即便这个考试能力,在那个年代已经让我刮目相看,在我们第一届研究生中也都传开了。后来我和秦晖去日本,发现他的阅读能力还凑合,口语基本上是哑巴张不开嘴,至于听力就更不行了。我问他日本人说的是什么,他答:“说的是日语。”这不废话吗?还用你说。不过我俄语听力也基本上还给老师了,也不好嘲讽他。

出去旅游的时候,不论国内国外,即便是他第一次去的地方,他也会如数家珍一般告诉你,这条街道以前叫什么,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情,过了这个路口在哪里转弯……往往叫当地人都目瞪口呆。可是在生活中会发现,他的脑子就像一间房屋,只能容纳下他感兴趣的东西,至于其他是储存不进去的,所以他也是出了名的“迷糊虫”和“无脑人”,属于“记性”“忘性”都很突出的类型。

有时候我出门上课前看见他在穿袜子,等两节课下了回家,看见他在穿另一只脚的袜子,我就会很纳闷:“难道你的袜子有两公里长,为何会两三个小时都穿不完呢?”显然这期间他手里攥着袜子去干别的事情了,回过神来发现手上一只袜子、脚上一只袜子,才去穿另一只。

秦老爹穿袜子 | 金雁 绘

秦老爹脑子够用起来显得比谁都好使,但笨起来比谁都笨。有一次我们一行好几人搭乘地铁,大家手持一卡通鱼贯而入,到了他却意外卡住了。秦老爹显然不知在想什么,脑袋短路忘记该如何过地铁闸口,只好冲着最后一个人大叫:“我过不去啊!”我没好气地转过身来,隔着闸门从他口袋里摸出一卡通,递到他手里,让他像别人一样照猫画虎刷卡进来。就这么简单的事,他犯起迷糊来真让人哭笑不得。

刚工作的时候,我们住的是教工筒子楼的一间宿舍,没法起火做饭,为了节省时间,往往带着水壶、饭盒去上课,有时会在学生食堂和同学们边吃边聊。但有时候下课比较晚,食堂没什么菜了,我就会先回宿舍,用煤油炉下点挂面,或者简单做个西红柿蛋花汤、拍个黄瓜什么的,让秦晖去食堂买两个馒头顺便捎一壶开水回来,想着两人协作毕竟会节省些时间。

结果发现一个规律:他每次都只能拿回来一样东西。买馒头的碗回来了,提开水的壶就会丢在食堂里;一壶开水提回来了,买馒头的碗又会扔在开水房。每次询问“另一样东西呢?”他才会像大梦初醒一般匆匆又回去找。好在这些东西一般都丢不了,下楼再跑一趟都能找回来,原本为了节省时间,结果往往事倍功半。

他下楼去给自行车打气,十有八九打气筒是有去无回的,为此我们买过好几个打气筒。洗了衣服让他晾晒一下,他就会空手回来,问他“盛衣服的盆呢?”这才恍然大悟匆匆返回去拿。每次想让他帮一把手,基本上都是更费工夫。买菜的时候如果不记在一张卡片上,“白菜、萝卜、黄瓜”就会变成“土豆、茄子、洋葱”,这个时候我就会感慨,你枉担了记性好的虚名,其实是天下最没脑子的人。做好了饭,他下楼去取个报纸的工夫,都会溜到不知哪里发呆去了。以后出于无奈就彻底免除了他在这方面的“劳役”。

以前在陕西师大,那时候我们一个楼道里每家轮流值日一周,负责打扫楼道和楼前的一块责任区域。有时候因为我要照顾女儿或者去上课,就让秦晖承担这项任务。我们倒垃圾的地方是在每一层楼道的拐角处,有一个垃圾道,秦晖扫楼道很认真,但可笑的是,撮垃圾的簸箕总是会随着垃圾一起扔掉。第一天把我们家的簸箕扔进了垃圾道里,他不好意思说,第二天就从邻居家里借簸箕,结果簸箕和脏土又“同归于尽”了。

这老兄可能想着,过两天清理垃圾的人来了,就能找回来。第三天再次借了楼下老师家里的簸箕,又是同样的结果,真不知道他拿着簸箕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就不接受前两次的教训呢?也许在想前两个都扔进去了,索性第三个也下去吧。后来邻居找上门问他簸箕呢?他赶忙跑出去买了一摞三个新簸箕回来,挨家敲门还给人家。他也不告诉我这件事,还是邻居跟我说借去的旧簸箕怎么变成新的了,我才知道其中原委。怪不得我还纳闷,他怎么关心起清理垃圾的时间了呢?

对秦老爹来讲,眼镜是最重要的随身物品,没有之一,可是偏偏眼镜是几乎每天都要寻找的东西,一天到晚就听到他用壮语在呼“镜达谷(我的眼镜)?”“镜达呢?”还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就没有人发明一种有铃声的‘镜达’,我一按按钮它就会‘回应’?”为了克服这一困境,他往往一配眼镜就是好几副,有的眼镜因为经常戴会习惯一些,但一般情况下总是刚刚戴习惯就会“失踪”。几年后,要么在一本书中发现,镜片早已碎成渣了,要么裹在一叠杂志下面,在处理废旧报纸时才被发现。

在陕西师大唐史学会前合影


▍脑子会“短路”的人

秦老爹有一个最大的本领就是让所有的东西“移位”。如果家里两天没人,就他自己,会发现筷子不在筷子筒里而在沙发上,书不在书架上而在床上,茶杯在洗手间里,碗在电视背后,眼镜夹在书里,袜子往往只能见到一只,让人慨叹他制造混乱的能力。一般情况下,他吃了饭不洗碗,因为饭渍干了以后十分不好洗,就拜托他接点水泡起来。等回来一看,厨房水池子里满满一池水上漂着两个空碗。你指责他,他还狡辩道:“你也没说,要把碗像潜艇一样沉在水底。”

后来我才琢磨出他的特点是大脑好小脑不好,这种人往往手脑不协调,不像我等常人一样“均衡化”。以前热牛奶的时候我都会嘱咐他看着点锅,不要让牛奶溢出来,可是每次都会听到他在灶台前大喊大叫“扑出来了!扑出来了!”那你倒是下手端锅或者关火呀,只看见他举着双手不知所措。事后问他:“既然怕牛奶溢出来,你怎么不早下手啊?”他就会说:“我看的时候还没有溢,可是转眼的工夫它就冒一锅台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秦老爹在演讲

你会觉得他脑容量足够大,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短路”。他经常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很多次我在路上碰到他,只见他像梦游似的礼貌性地点点头,像是遇到某个不太熟的同事。我瞪着眼睛冲他使劲点头,指望他能够“想起”我是谁。一般情况下他都会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偶尔会恍然回神到正常状态。一次我和女儿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碰到一位外地来的人找秦晖,我们并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只告诉问路者具体怎么走。等我们返家时在电梯口就听到了他的大嗓门,正在尴尬他如何向客人介绍我们的时候,只见他旁若无人地从我们之间穿行而过,压根就没看见……

女儿小时候学习走路,他在旁边看着孩子晃晃悠悠要摔倒,也是只会喊不会伸手。我会在比他远的地方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接住孩子,问他:“这个动作难吗?”我去上课,他在家里喂孩子吃饭,面条很长,他不会想到用筷子夹断了再喂,而是让孩子像小鸟一样仰头张嘴,他站起来把长长的一根面条一点点放下去。那个姿势如果当时拍下来堪称一景。

有两次我们去朋友家里做客,大家都把鞋脱在门厅,出来的时候各自穿了自己的鞋与主人告辞。有人东找西找,然后问:“我的鞋呢?”人常说鞋合适与否,只有脚知道,所以是不是自己的鞋,一上脚就能感觉出来。这种情况下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秦晖,往他脚上看,果然他穿着比自己脚大一号的鞋站在那里浑然不觉。我就告诉他:“你穿了别人的鞋。”他很无辜地答道:“我感觉就是我的鞋。”其实别人的鞋无论颜色、款式、大小都与他的相差甚大。还有一次,他冬天穿了一双棉拖鞋去上课,我发现以后对他说,这样不好,不符合教师的课堂仪表。猜他怎么回答?他说:“这两双鞋有区别吗?”

秦老爹:“我的鞋呢?”


▍穿着随心所欲的教授

秦老爹穿衣服很随便,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有人甚至认为属于“名士风格”。但是有些场合,过于不拘小节会让人哭笑不得。以前在陕西师大上课,他经常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斜挎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手里攥着讲稿,像插秧一样站在讲台上。他嗓门很大,上课总爱说“是吗?”“这个很简单”之类的冗言。我们同时给85级开课,尤其当夏天开着门上课,他的大嗓门总会影响到我的课堂,整个走廊里都听到他的“是吗?是吗?”搞得同学们支棱着耳朵听他讲什么。

秦老爹对穿什么毫不在意,根本不往心里去。给什么穿什么,不要求他换衣服从来想不起换。有一次给他一件干净衬衣,可是却找不到换下来的衬衣。我好生奇怪,人都没动窝衣服怎么会不翼而飞呢?我在床下枕下找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对这种人不能按常规思维考虑,就把他的衣领扒开看,果然两件衬衣叠穿在身上。以后我都是在他睡觉的时候把脏衣服收走,把更换的放在床边。他起床有时候没看见衣服,就会坐在床上大喊:“我的衣服呢?”从来只有董永偷七仙女的衣服,为什么到我这里会反之呢?

从西安刚到北京,进入中农信工作的时候,那栋写字楼不允许男士穿短裤和露趾凉鞋进入,他每每被门卫拦下。次数多了,所有的门卫都认识了“喜欢短打扮”的教授。他愤愤不平表示,为什么女士可以穿裙子和露趾凉鞋,男士就不行呢?有一次德国总统到北京和一些学者座谈,毕竟事关外交礼仪,大家都西装革履准时准点到场,只有他穿着旧夹克衫拎着一个烂纸袋子,下课后急忙赶去。因为赶得满头大汗,落座以后撸起裤管就发言,感觉像在田间地头一样。我想德国总统心里肯定会犯嘀咕的。

有一年夏天开国际会议,包括他在内的五人正襟危坐地在台上发言。别人都是衬衣、西装、领带,再不济也是短袖衬衣、长裤、领带。只有秦老爹凉鞋、短裤、短袖衬衣显得格外突兀。一些朋友知道他着装随意,往往会在会议通知上特意为他多嘱咐一句“注意着装”,或者“要求正装”。很正式的着装会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我也知道他不会根据场合调整穿着。如果出国开会十天,我会给他准备五件衣服,告诉他前五天每天必须换衣服。他问:“五天换完了,以后没有衣服穿怎么办?”告诉他可以再换一轮。他说:“既然这样,那几天换一次有何不可?不是同样道理吗?”我告诉他不一样,每天换衬衣,一来表示对会议的重视和对别人的尊重,二来显示出管理个人的能力,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弄不清爽,何谈其他?可是他的思维不同常人,他说:“我从来不知道别人穿了什么,我只注意到他讲了什么。如果我的洞察力放在穿上面,那还是我吗?”结果不管带去几件衣服,他就只穿一件。这才真叫“轴”得“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所以每次出差带了换洗衣物也是白带,偶尔换一次还会把换下来的衣物丢在酒店里不带回来。有一次出国,一块没吃完的黄油和西装搁在一起,生生把新西装给毁了。如若穿毛衣,一般是正一天反一天,反着脱下来就正着穿,正着脱下来就反着穿;对鸡心领的毛衣他大概可以分出前后,对圆领的毛衣经常拎起来不知哪面是前哪面是后。告诉他一个识别的方法,让他记住有商标的是后面,可是他照样出错。他经常去参加一些很严肃的会议,回来看拍的照片,反穿着毛衣脖子底下卡着一枚商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一气之下干脆剪了商标,不分前后就不分前后吧。而且他认准哪个式样的衣服,即便穿破了买新的,也要照旧的再买一件。有人感觉他多少年来就穿着一件衣服,其实同色系、同款式的夹克他有好几件,即便换了别人也看不出来。他说:“女人一定要让别人感觉她每天都在换衣服,我就让别人感觉从来就是一件衣服。”

秦老爹掉了上下两颗门牙,吃东西不得劲,刨咬的能力下降,他又不爱戴假牙,自嘲说:“我要是自然界的啮齿动物,就会被淘汰。”又没法种牙,因为牙床基础不好,种植的根基站不住,等于土壤疏松,栽种了树木也不牢固。所以每次吃水果都会刨出一道垄。

他说:“我这是在实行赵过的‘代田法’:‘一亩三圳,岁代处’。”我一时没明白,经查知道出自《汉书·食货志》,是汉武帝时的赵过提出来的。赵过是西汉的搜粟都尉,他在干旱地区推广过一种耕作方式:在田里开沟作垄,形成沟垄相间的条状,作物种在沟里,第二年沟垄互换。说白了其实就是轮耕制,以恢复地力。据《汉书·食货志》记载,“代田法”实施后,“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一斛以上,善者倍之”。心想学历史的人就是不一样,掉一颗牙也有如此说头。缺位的牙一直没补上,于是“一亩三圳,岁代处”的“代田法”还一直实行着。

秦老爹在书房


▍张口就改歌词

秦老爹喜欢唱歌,拿起简谱就能唱,且音准很好,从不跑调。但是KTV里的流行歌曲他一首也不会,他唱的全是和历史知识有关或与他的研究相辅相成的歌。比如二战的、“文化大革命”的、政治的、宗教的、各国国歌、外国情歌,甚至包括采风的酸曲之类。

我们每次散步都有一个话题,一般说来以相互讲历史为主,或者讲中国通史演绎,或者全世界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逐一在嘴上漫游。但是也有一些七七八八偏僻的题目,或者讲全世界的大河以及水库,或者讲兵器知识,或者唱外国民歌三百首——这是老知青的保留曲目,凡是插过队的人都能唱几首,但是秦晖熟知的歌曲显得更“刁钻古怪”一些。

秦晖的音域不宽,音色比较单调,但听觉记忆不错,只要兴趣高涨一口气唱几十首歌不在话下。为了不“大混战”,每次我们都定一个主题。比如规定是“二战”主题,且对立阵营的歌都要唱,不能只唱一边的,唱完苏联歌曲,我一定也让他唱德国的《党卫军之歌》《我们的隆美尔》。其实就旋律来说,苏德两边的歌曲极为相似,都是慷慨激昂、鼓舞士气的进行曲,而且歌词都是以正义的化身自居,有强大的气场,绝不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电影中展现的“反动派”音乐那样猥琐和阴暗。不知道的人很可能会把德国法西斯的歌误认为是苏联红军的歌曲。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们在旷野里散步,混浊的空气使那一轮满月发出黄光,有些凄凉和惆怅。秦晖突然兴之所至唱起了词调,一剪梅、贺新郎、菩萨蛮、忆秦娥、孤雁儿、蝶恋花,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很好听,也符合当时的意境。有些中间歌词记不清的地方,就胡乱编排含混带过。我很感动他为我唱这些词曲,望着他想说点什么,可看他根本就没有理会我,沉浸在自我当中,就知道他不是为我唱的,而是自己想唱,就好像他突然打开了中国曲牌的记忆大门,一发不可收拾。可转念一想,能有幸成为听众也不错。

这个发癔症的老兄,不是你想让他唱什么他就能唱什么,而是他信马由缰想唱什么你就只能听什么。正月十五的鞭炮声远远传来,他一口气唱了十多首曲,被混浊的空气呛得直咳嗽,这才意犹未尽地住口,并不忘告诉我说,宋代早期的词牌大多是香艳、伤感、惆怅和悲秋的,后期才有了像“破阵子”“满江红”这种大气雄壮带有阳刚气的词牌。他的知识讲解并不错,但是一下子就破坏了刚才唱词牌时的意境,真是职业病,非得把淡淡思绪和情调变成煞有介事的课堂教学,不懂情趣。

最好玩的是,有一次突然讲起在农村采风时收集的酸曲,便一口气唱了几首。有的已经被《刘三姐》采用,“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思)”;有的还保留原初状态如“想妹多、想妹多,吃饭当吃药,睡觉睡不着”;还有更“黄”的,“席子垫妹,妹垫哥……”之类。

据说他当下乡知青时被县文化局借调搞民间文艺创作,在农村收集山歌小调的时候发现全是这些“黄曲”,因为觉得不符合时代精神,再加上年纪小害羞,初次接触民间直白火辣的东西,就只把曲调记录下来而没有记录歌词。现在想想其实这也是一笔财富,虽然每个地区的民间都有类似的“酸曲”,但南北方言的差异使得曲艺的表现有所不同。

我还看了他当年用这些曲调改写的壮剧、彩调之类应景的宣传剧目,全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宣传材料,有文献价值没有欣赏价值。我倒是对民间原始的东西兴趣更大,因为那是这些曲调可以在民间流传的原因,但可惜的是他能够记起来的已经不多了。

2011年大唱“红歌”的时候,他也唱,唱起20世纪40年代学生运动中讽刺言论管制的《茶馆小调》、骂通货膨胀的《五块钱》、骂警察的《古怪歌》《你这个坏东西》,还有《民主青年进行曲》《五月的鲜花》,很多歌都是他父亲当年搞学生运动时唱的(他父亲在1947年是桂林师院,即今天的广西师大的学生会主席,是反蒋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他说在革命党阶段,真正的“红歌”都是抨击现实的,歌功颂德的歌曲只能叫“保皇歌曲”。

秦晖改歌词的功夫也很有趣。比如《雪山飞狐》的主题曲,他过去为了吓唬女儿不要到处乱跑,填词为一首《大妖怪》:“在马路边的高楼里住着一个大妖怪,那个妖怪他不吃别的专门吃小孩,妖怪的牙齿很锐利它的爪子很厉害,捉住小孩一口就将那小手咬下来。”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原歌词。他记谱的能力很强,很多曲调张口就来,却往往记不住歌词,改词几乎不假思索,且每次都不一样,很少重复。

有次他看到电视上关于车臣“黑寡妇”的新闻,便随口哼起《回娘家》,把“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改成“杀了一个人,放了一把火,安装了一个定时大炸弹,哎呀,怎么去见我的妈”。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气,我们直骂他没良心。早上吃药的时候他会以《我是小海军》的调子唱:“我是个药罐子,呱呱叫的药罐子,白天也得吃,晚上也得吃,天天都吃药,将来还得死。”有时我会问他:“今天吃什么?”他套用《橄榄树》的曲调唱道:“不要问我想吃什么,面条大饼都可以,你做出什么我就吃什么,草根树皮也可以。”

如果他做错什么事被我批评,他就用《劳工神圣》的曲调唱:“被压迫的是我老公,被剥削的是我老公,世界呀我们来创造,社会呀我们来拯救,你是我老婆,我是你老公,老公、老公,应做世界主人翁!”有时我们意见不一致,争执不下的时候,他就会将《说打就打》改唱为他命名的“革命老婆进行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嫁个大灰狼,他吃兔子腿,我啃兔子头。”我说,这明明是“夫权家长进行曲”。又把《我是一个兵》改为:“我是你老公,管得比你宽,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罚你跪搓板。”

由于我们作息时间不一致,有时候他会在凌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跑过来对着睡眼惺忪的我深情款款地唱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或者“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之类的古曲,让你在睡梦中有一丝感动。待到醒来想让他接着再唱时,坐在电脑前的他脑袋就像短路了一般,接不到那根线路上了。

金雁任职供销社时的留影


▍天下没有不想去的地方

要说秦老爹的爱好,“旅游”无疑可以排在第一位。可能他在旅游时分泌出来的多巴胺比较高,带给他快乐感。也许是童年时在地图上漫游的愿望得以实现的刺激,好像天下没有他不想去的地方。有一次有人来电话问他想不想去战乱中的缅甸,是我替他答复的,说“这个环节可以略去”。因为我知道,越乱的地方他的兴致越高。还有人问他愿不愿去南美的一些小国家,说整个旅途会很辛苦。这些困难因素压根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火星他都愿意去”。我曾说,如果要问什么是秦晖的“软肋”,“旅游”绝对算一条。

有人说,“伴侣好找,旅伴难觅”,因此日本有“成田机场分手”之说,意思是指一对情侣出国旅行,因秉性脾气、爱好情趣、生活习惯不同,一路上摩擦不断,回到成田机场就从此“拜拜”了。此话不假,如果不是报团的旅游,完全自由行的话,是很考验相互默契和应变能力的。所以电视荧屏上《爸爸去哪?》《花儿与少年》之类的“真人秀”节目很火,就是因为其意外性和戏剧性是一大看点。对我而言,秦晖算不算得上“好伴侣”另说,但绝对可以算得上一个“好旅伴”。

我女儿曾把秦老爹戏称为“天下第一导游”。他经常在出游时因迷倒一票人等而备受赞誉,即便是“当地通”,也对他如此熟知当地掌故惊讶不已。他的解说加上图片,立马就可以成为一篇图文并茂的佳作。女儿曾列出与秦老爹出游的三大好处和三大劣处,我基本认同。

与秦晖一同出游的好处在于,第一,他的导游是有历史厚重感的,而且真实,绝不是旅游点上说得天花乱坠的故事可以比的。他就像考古挖掘现场一样,会按文化累积层一层层递进,讲清因果关系,讲清有文字记载不同,还有旁证和自己的看法,显现出历史学家与导游的区别。他经常能从导游附会添加的“野史故事”中听出“破绽”,加以纠正或指出逻辑漏洞。很多专业导游很怕遇上这种“较真”的学者。记得我们在美国、意大利、土耳其旅游的时候,他几乎一路纠正导游的错误,搞得人家很下不来台,就刻意回避他。可偏偏这位老兄缺少“眼力见”,又好奇心极强,有刨根问底的精神,一边纠正导游的错误,一边得了机会还要问导游,让我们这些旁观者忍俊不禁。

第二,他的讲解是有立体感的,上到自然资源的山川河流、矿产储备,下到建设开发、拆迁征地等社会问题;他的导游又是有现实感的,有人文关怀以及比较意识的,所在国家的国歌、党派政治人物无一不关心,无一不涉猎,往往还会与中国联系起来。有一次在捷克旅行途中,他介绍完捷克的风土人情之后,突然兴致大发,唱起了捷克国歌,捷克司机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大拇指举得高高的以示赞许。在波兰,他和那些老团结工会人一起高唱《团结工会会歌》,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第三,他的识地图能力相当于一个GPS,只要一图在手从来都不会走错路。这可能得益于他小时候喜欢看地图的习惯,在还不太识字的时候他就爱看地图。那时候有很多竖版的书,阅读顺序和横版的不一样,所以他把黎巴嫩读成“嫩巴黎”,心想这个“巴黎”比较“嫩”,法国的“巴黎”比较“老”;把“板门店”记作“门板店”,想着那个地方一定是卖门板的;或者认错其中的字,比如把“立陶宛”读成“立瓷碗”,不一而足。这种认图习惯使得他在任何城市都可以游刃有余地行走。

如果是一行人出国旅游,外语好的人有的是,但是认路的能力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他带着我穿大街过小巷,沿途还不忘顺便去几个有典故的地方,从来不走重复路,正当我怀疑他带的路是否正确的时候,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知从哪个小胡同里钻出来,住所就在眼前。我们去华沙的时候,因为二十多年前我在此住过将近两年的时间,起初他总是问我哪里有什么,路该怎么走,后来发现我这个“路盲”根本靠不住,索性按图索骥,绝对在有限的时间内达到效率最大化。

当然,秦晖的导游也不是没有短板。他的那一套不是所有人都买账的,也有很多人不喜欢,我有时就嫌他厚重有余轻松不足,知识过于密集,趣味性不足,只考虑自己不考虑他人。本来人们旅游是为了换个环境而放松的,跟着他听一天信息量太大,没有了那种悠然自得,而是紧张得像打仗一样。女儿就不理解地问道:“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是出来玩的,还是出来玩命的?”每次出行回来,我都需要休整多日才能恢复元气。

好多年前他带着女儿和小侄子去历史博物馆,对着一个橱窗讲起来没完没了。小孩子哪有那个耐心,我女儿敢怒不敢言地无奈跟着,小侄子早就一溜烟跑开了。旁边倒有一个听众很喜欢他的讲解,一个橱窗不落地跟着听得过瘾,连称“高人”。后来我小侄子自己看了一遍回来说:“姑父,我已经从当代社会回来了,你怎么还在原始社会呢?”可见这种讲解多么不适合小孩子的口味。

与秦晖一同出游的三大“短处”,首先,他的旅行不是享受型的,而是受苦型的,甚至是自虐型的。因为他有“旅游兴奋基因”,别人不见得能够始终保持这么饱满的情绪。有一次冒着南京39—40℃的高温,他带我们去看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我们戏称,在大屠杀纪念馆的三十万人后面再加上三人,因为我们三人是“热死”的。另一次在新疆吐鲁番盆地45℃的高温下,他带我们去看戈壁古墓,我因为中暑差点没命断在古墓里。

其次,由于他的安排过于饱和,总怕某一处地方的历史古迹有遗漏,每天都累个半死。再加上他是个“照相达人”,用张鸣的话说,他一路走过去,“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都要一网打尽”。像我这体力好的人都吃不消,到最后疲劳感抵消了兴趣,也就兴味索然了。所以到最后,我们每每要和他分道扬镳,说宁肯在路边的咖啡馆里看行人也不跟着他乱跑了。

还有,他一般不去成熟的大众景点,而要去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在抚州,为了去看宋代思想家陆九渊的墓,一路走一路问,在当地人都不清楚的情况下,硬是在一个荒草萋萋的山坳里找到。在意大利,为了去看墨索里尼“萨洛社会共和国”的旧址花费了很多时间,而错过了大众化的经典项目。他的旅游项目里也没有购物这一条,觉得把有限的时间花在购物上不值当,更何况国外旅游点上90%的商品都是“中国制造”。而这一点也让我们觉得很不爽,我们的逻辑是“不花钱的女人还叫女人吗?”所以五天以上没有购物环节我们就会“罢工”,拒绝与他同行。当然我们所谓的“购物”,无非也就是在商店里看看。


▍“卡片不出门,寸纸不乱丢”

秦老爹的作息时间之混乱,就像没有生物钟的人一样。经常是我起来的时候他躺下,他起来了我却按照正常作息该睡觉了。在很久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居所人均居住面积只有几平方米,因为书多,就更显得凌乱不堪。我们开玩笑说,干脆把双人床换成单人床得了,反正是轮流睡觉,一张单人床足矣,还能节省些地方。即便秦晖正常作息,他经常也会睡到半夜穿着裤衩背心消失一会儿,就像梦游一样,再悄无声息地躺下。你问他干吗去了?他说:我写了几行字。久而久之,家里到处都是随手涂写了几行字的纸头。他也会在卫生间里大叫:“送一支笔来!”我们干脆就在厕所里搁上卡片和笔,以便于谁想起什么来,拿着也顺手。

秦晖就像明太祖订立“片板不下海,寸货不入番”的规则一样,给我们规定“卡片不出门,寸纸不乱丢”,以防我们把他随手记下来的灵感当垃圾扫地出门。结果家里像个废品收购站。他的桌子凌乱无比,遍布灰尘,即便如此,是不许整理的。他自己就夹在连胳膊都伸展不开的窄窄的一溜空间里写东西。

我们现在的住所不算太差劲,但是架不住秦晖不断往里塞东西,家里的书已经到了要“流”出去的地步。摆在门口的废旧报纸堆经常会垮下来,以致从外面回来连门都推不开。赶上我们俩连续有课的日子,家里就到了要什么找不到什么的地步。我最窝火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这一辈子最大的浪费就是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拿来找东西了。”

秦老爹在书堆前

这时候我就特别想让他出差几天,赶快归置一下,虽说杂乱的环境得不到彻底的整治,起码能让我心静下来。否则他的“乱”就会导致我的“躁”,特别容易起无名火。每次他刚一出差,我立马进行“大扫荡”式的清理工作,从桌子上和床上能清扫出半簸箕的废纸垃圾——当然他的那些卡片是不能丢掉的,只能往起摞一摞。等到擦干净桌子、清理出一些地方的时候,我总会长出一口气,有一种找回自我的感觉。我知道等他回来但凡找不着什么又该大喊大叫了,说每一个纸头都有特殊的用处。

秦晖并不高产,写作速度一点也不快,在网上大量查阅就不说了,在家里翻书每次都弄得像抄家一样,案头和床上堆得像小山。他所需要的空间是他身体的数倍,有多大地儿就能占多大地儿,写文章铺的摊子大,经常是满床满桌的资料文献,搞得他自己没处睡觉、别人无处下脚,把他的“存在感”尽可能地扩散至任何地方。

再加上他是大脑好、小脑不好的人,动作明显不协调,不能从事体育不说,也会影响到写作。很多想法在脑子里十分成熟,只欠落实到纸面上,但这个过程往往滞后得不行,甚至超过构思过程,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编辑朋友。答应人家的文章倒也不是虚晃一枪,应该说呼之欲出,但落实起来比较困难,答应了不算数的情况经常出现。

秦晖的扩展能力很强,且习惯于自学,从来没有个学科边际,想到哪学到哪、关注到哪。这是与科班出身的人最大的区别,不老实待在专业“围墙”里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溜达溜达就窜进了“别人家的园子”。因为“问题意识”特别广泛,常常是写着这个话题,又有了另一个关注点,这种“拓展方式”也是文章难以按时完成的一个原因。

可以说他一直都在学习,他的“通”使得他能够自如地跨越时空,穿梭在各个断代的世界历史中。但是负面结果经常是把编辑的耐心“透支”光了文章还不见出手,一拖再拖。这时候我就想起他们小学同学讲过,他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不喜欢他,因为他经常不按时交作文。他自己说,倒不是没有写,而是每次越写越长,收不了尾。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有改掉,作为编辑的女儿屡次约稿被“闪”,气得她说,“有时候真想把这种作者给杀了”。我想每一个向他约过稿、催过稿的编辑都有过苦恼的记忆。

秦晖的电脑经常坏,其频率之高超过一般人数倍,周围的熟人、朋友、朋友的朋友、学生、亲属、同事,凡是稍微懂电脑的,都为他修过电脑,几乎可以说能烦的人都烦遍了。电脑对秦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一旦电脑出了问题整个人就立马“毛”起来,完全处在不正常的状态,不停地打电话到处求救,走马灯一般请人来帮他。这种时候他就好像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我们娘儿俩都知趣地躲得远远的,知道此时惹他是自讨苦吃、自触霉头。而若有哪位精通电脑的编辑帮他一把,他当即肯定最好说话,绝对有求必应。


▍“拖沓天王”与“半部书稿”

秦老爹是哪吒的爹——“拖沓(托塔)李天王”。他很少有按时交稿的时候,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半部书稿”躺在书架上和电脑里。这些“半部书稿”是怎么来的呢?

在兰大读研究生的时候,我们各忙各的论文,时间全由自己掌握。两人埋头在各自的专业里,恨不能把十年的欠账全补上。成家以后我们在陕西师大工作,与当学生时的模式变化不大,在课堂与食堂之间出入。曾有同学问我对婚姻的体验,我说,就是把宿舍里的女生换成了男生。

巨大的变化是在有了孩子之后。一个孩子让我搭进去全部的时间还忙得团团转,即便在孩子上了幼儿园之后,我的时间也是零敲碎打的,很少有整块时间坐下来。记得有一年“三八节”,女教师们在一起座谈,我最大的感触是“时间都去哪里了?”每到假期只要可能的话,我们就让女儿去姥姥奶奶家里轮流住一阵子。

虽然我自己从不敢懈怠,但评职称的时候系领导说:“名额有限,你们家里先上一个,你们自己排序吧。”我回应道:“排课的时候咋不说这句话呢?”只能让秦晖排在前面,他所谓的“科研成果”比我多。我当然感到不公有抱怨,但女人需要承担更多的家务是不争的事实。

秦晖、金雁、秦蓓蓓,三口之家

1986年“中国农战史学会”要在烟台召开年会,一放暑假秦晖就拉开架势准备写一篇大论文。他的写作欲望很强烈,没有一般人进入状态前的“预热”阶段。那时候课程重、孩子小,我们还要参加高考阅卷,一年当中想写点东西全指望暑假了,我也早早计划如何利用假期出点成果。我先去参加高考阅卷,说好他在家里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写论文,不料女儿大哭大闹“要妈妈不要爸爸”,弄得秦晖狼狈不堪。用他自己的话说,在家看孩子比上课和农忙双抢叠加起来还要累。我们俩只好调换一下,搞得评卷组负责的老师还颇有意见,因为封闭式阅卷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中途换人。

阅卷完毕秦晖郑重声明,假期先保证他,等他论文写完再顾及我。也就是说,以他为重点,我打杂做饭管孩子,此外能写点什么自个看着办。可是每天忙完了家务,我虽然心心念念地告诫自己,略微小憩一下,等头脑清醒了半夜爬起来“干活”,可往往“小憩”总会变成“大梦不觉”,等我爬起来的时候,新一天的杂事又接踵而来。

我很不甘心这样,试图与秦老爹互换角色,吵吵闹闹无果,最后只能作罢。想想两个人当中总要有人退让,家务事没个头,如果非要和他抢时间,不但谁都半半拉拉写不好,还弄得心情乱糟糟。所以我一边收集资料一边把他作为“重点保护对象”,一日三餐虽不可口但按时奉上,茶续上,擦汗的毛巾递上,希望他早日完成手里的活,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心生怜悯,照顾到我也有一摊子等待完成的任务。

一个夏天眼巴巴看着他越写越长,丝毫没有要收尾的意思,我总在问:“秦晖你什么时候画句号啊?”他都会说:“马上,马上。”他的“马上”绝不是“很快、立即”的意思,有时是三五天,有时是一周,甚至也可能是十天半个月。这个“马上”的言外之意是“你不要干扰我”。最后到会议前夕,这个“磨叽大王”“拖沓斯基”写出了八万字的半部《孙可望评传》,拿着厚厚的半部书稿去开会了,而我只能收拾起铺开的卡片、资料,准备新学年上课了。

第一次这样,我还想也许是个例外。等到第二年、第三年夏天,他故伎重演,写出了半部《古代社会形态学》和半部《大西军治滇》,而我依旧零零散散地“敲边鼓”,不能说颗粒无收但距离期望值太远。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只要时间允许,秦老爹是可以一直写下去的,任何原先只打算写论文的都能写成半部书。能写多少,取决于有没有他认为更重要的事情插进来,至于我的计划是不在考虑之内的。多少个夏天,除了旅游以外,积累下来有不少个半部了,而这些半截子工程只要一放下,续完下半部几无可能,只要他兴趣转移了,这个茬再续上比另起炉灶更难。

当然必须承认,完成书稿也不少,其中有一部书稿还是我力促完成的——《政府与企业之外的现代化:中西公益事业史比较研究》。1998年,当时我们刚刚装修完一套房子,里面除了床和桌子什么也没有,小区周围的生活配套还没有跟上。他一个人拿了一床被子、一个茶杯、一个碗在新家写书,憋着劲说,这次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完成了书稿再回来。

写到一半的时候,他跑回家来说写不完了。一来是有一些“人情文账”要还,二来需要经常回来查资料,而且眼睛也有些疲劳。我告诉他,眼睛的问题可以量力而行,“人情文账”方面的杂事可以回绝掉以后再还,反正不是十分要紧的事,“谁家少了秦屠夫照样不吃连毛猪”。至于所需资料,确定要用都可以带过去,临时要用的可以打公用电话通知我(那时候新家还没有装电话),我帮忙解决。就这样把他堵回去了。

有一天他想核查《明夷待访录》《东华录》和一些方志里面的资料。这几本书我在书架上见过,感觉找起来应该不难,结果不知道他看过以后随手放在哪里了,家里书多地方小,我几乎翻了大半夜。搬书时还把指甲盖给劈了,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资料。

新家门口有一家河南烩面馆,五元钱一碗,他连续二十几天吃了差不多同样的饭菜。我有时候会去送一些水果、牛奶之类的物品。封闭写作还是有效果的,截稿日期我去看他,他交出一摞手稿,让我到邮局去寄。等我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如雷了,看来连续作战确实累坏了。那时候也就仗着“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现在不敢这么连轴转了。

他写作时注意力高度集中,有时候吃饭也不出来,我就把饭搁在他书桌前,过两三个小时再取回空碗。每每这时我就调侃说,感觉我像《红岩》里的华子良给许云峰送饭,拿着空碗出来就是告诉同志们“老许还活着”。老跟他打交道的编辑问我:“怎样能保证秦老师按时交稿?”我说,他的最佳写作模式就是在书房门上开一个窗口,把手机没收了,定时把饭菜递进去,保准高效。

几乎每个夏天秦晖都会另起一个头,就这样积累下来好几个半部书稿。假如有谁愿意把他这些半拉子书稿结集出版,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半部书》。

所以双职工家庭的女教师们,千万别相信什么“先保证我后保证你”之类的鬼话,因为这个“先”是遥遥无期的。孩子小时候,秦老爹说孩子太小,当爹的智慧发挥不出来,三五岁以后他来带,五岁以后又说上小学以后他管,后来又推到上中学以后、高中以后……有一段时间秦晖去出差,女儿去军训,父女俩有一两个月没见面。当晒得黑黢黢的女儿穿着迷彩背心、背着背包拉门进来时,秦老爹竟然伸手挡住说:“你怎么随便就能进来,我们家没有要卖的报纸。”他把女儿当作收废品的了,什么眼神!

当然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秦老爹没出过力。他教孩子弹钢琴,教孩子数学。冬天骑自行车带孩子看病,车轱辘别在冰冻的车辙里,连他带女儿摔出去好远,幸亏没有骨折。在儿童医院给孩子取药,衣服扣子都挤掉了。尤其是我到国外做访问学者那两年,他又当爹又当妈着实不易。就像他信中给我说的:“带孩子感觉每天忙忙碌碌,甚至疲惫不堪,但是细想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干。”这也许就是我在家时的真实写照。

另外公平些说,秦晖在业务上帮我很多。帮我翻译英语、日语资料和改稿子不说,还经常与我讨论苏联、东欧史的研究课题,甚至有的章节就是他写的。在我们的组合中,我承担家务事多,他在专业领域花费的心血大。我们应该说是“互补型”的吧。

索尔仁尼琴的妻子阿丽亚曾说:“我有幸在索公写作的某个阶段,像一匹拉边套的马在他身边帮他。”这种组合模式不适合我和秦晖,我有自己的小车要拉,他认为我这个拉车人太固执,太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第二小提琴手”有时又会妨碍到他的工作,与其这样,还不如各拉各的车,各忙各的专业,但不时可以相互参照或鼓励一下。这种组合模式一方面是情感的“黏合剂”,一方面也是一种事业上的互补,如同彼此作为依靠的支点。

但是秦老爹对我们这种工作组合也还是有抱怨的。由于我有时对自己文字表达的准确性信心不足,而他的特点是细致准确,在文字上不太出错,所以我的很多文章最后都要他过一下手。他对我从来都是连挖苦带损,说:“你有思想没文字,还不如有文字无思想呢。你应该回去上小学,看你的文字我会血压升高,不知你是俄文差还是中文差。你这种有思想而文字功底差的更糟糕,老让我做小学老师的工作,结果我的思想也耽误了。你产出越多,我就被废得越厉害,所以你最好还是手慢一点。”其实我并不太喜欢他太学究气的论文腔,还是有一票人喜欢我的明快轻松文字的。




以上选自金雁作品《雁过留声》,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无论对于专业历史学者或是普通读者来说,认清当下现实困境,理解中国现代转型问题,秦晖、金雁夫妇绝对是一对绕不开的名字。


很多人初读他们的书,都会遭遇一种电光火石般的冲击。越有逻辑能力,就越能体会清晰与穿透力;对生活越有常识感,就越能体会重要性。我们今天的时代,重视他们,不仅仅在于他们罕见的渊博、极度的专注力,更在于他们以难得的清晰逻辑,为我们守护最基本的底线。珍惜秦晖,就是珍惜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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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金雁《雁过留声》山西人民出版社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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