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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什么是人的精神?


前面我们讲了人类的起源(包括携带工具和语言的产生)和人的历史,现在我们讲人的精神,主要讲人的精神结构,以及它的内涵。那么什么是精神?


说到精神,就要说到人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本质,我们后面还要专门加以研究。在谈人的本质的时候,在谈精神结构的时候,我们只需要简单描述一下自我意识的结构就行了,因为精神的结构出自自我意识的结构。现在我们要确定:什么叫自我意识?


简单地说,自我意识就是把自己当作对象来看,同时又把对象当作自己来看的意识。通常,这叫自我意识的反思结构或者反身性结构。这个大家应该不难理解,我们说某人缺乏自我意识,就是说他不会把自己作为一个对象来进行反思,不会用旁人的眼光来看自己,或者他对旁人不能够设身处地,不能够换位思考。这样的人都是缺乏自我意识的,或者说是自我意识不强的。


我们把这两方面总结起来,一个呢,就是要把自己当作对象来看,要有自觉,要善于用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自己,或者用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把自己当别人来看;同时呢,又把别人当作自己来看,将心比心,看别人的时候就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自己当作别人,又把别人当作自己,自我意识就是这样一种双重意识,有这两个方面。

人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语言,语言使人与他人有一种认同。前面讲到所谓的类意识,我们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同类,我们同属于一类,这都是基于语言。因此,我们能够把别人看成自己,也能把自己看成别人。用整个类的眼光来看自己,或者把整个类都看作自己,这两方面就产生出来了。我们的语言使我们有种人类的意识,我们与他人有一种认同。同时,我与自我又有一种分化,因为我发现,不是我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我。


于是我对自己也有一种分化,就是要跳出自己来站在语言的立场上反思自己,自己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是原来的自己,那是一个个别的自己;一个是跳出来的自己,那是一个普遍化的自己。一个是对自己的反思,一个是对他人的认同,这就是自我意识的两个方面。既然他人和我讲一样的语言,我们就能够互相理解,我就不再只是我自己,而且也是他,他也是我。这个时候每个人说出“我”来,就都有双重含义,一重含义是“我”自己,另一重含义是“我们”。因为这个“我”他也可以用,别人也可以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大我”。


黑格尔在讲自我意识的时候曾经讲过,自我意识就是“我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我”。能够感受到这一点,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就表明一个人已经有了自我意识。所以自我意识已经蕴含在任何一种意识里面了,只要有意识,里面就已经包含自我意识了。因为前面讲过,真正的、清晰的意识是和语言一同产生的。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所以我们都是同类,我们互相认同,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对方看作自己的“镜子”。


在同一个类的群体之中,每个人对每个人都是“镜子”,我们要对照对方来认识自己。我们前面讲“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是要靠对象才做得到的,不是闭上眼睛冥思苦想就可以的。你需要看看别人、看看你的同类,并且和他们互动,通过这样来认识你自己。你在观察别人,在和别人打交道,在关心他人,并且和他人一起同甘苦共患难……你在不断地交往和认同之中,认识自己。我们讲人要照镜子,要有镜子才能够认识你自己。我们可以用眼睛来看任何事物,但我们的眼睛能不能看见眼睛自身呢?眼睛是不能直接看见眼睛自身的。那眼睛怎样才能看见自己呢?在别人的眼睛里可以看见自己,在别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对我的反应。如果我做一个表情,他回报我一个表情,那么我在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到我自己了。别人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的镜子。


进一步看,在这样一个把自己当对象看,又把对象当自己看的最初的信念之中,我们接受了这样一种训练,并且使它成了一种习惯。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这种训练、这种习惯扩展开来,扩展到什么方面去呢?扩展到一般的对象上去,扩展到自然界万物身上去。这就不仅限于人与人的关系了,而是扩展为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类似于在同类中接受这种训练一样,我们在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中也接受了这种训练。


同类的对象当然是另外的人,我们在他人中形成了自我意识。那么,经过这种训练以后,一旦形成了自我意识,我们就可以把一切事物看作同类,看作可以和自己沟通的对象。我们把一切对象都做一种“拟人化”的想象和设想,通过这种拟人化,人不仅和他人,并且通过他人而和天地万物开始有了某种互动的关系,也就是真正有了某种“关系”。马克思说,动物是没有关系的,“对于动物说来,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当然,动物还是要与其他动物和自然物打交道的,但它不是主动和对象发生关系,而是接受大自然给它规定好了的关系,它不是关系中的一项,而是和它的对象同属于一项。而人呢?


人可以和万物发生一种主动的关系,一种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他通过自己的想象,可以把非人的对象拟人化,而这是基于他已经习惯于把他人“自我化”,把他人认同为自己。中国古代有这种说法,像宋代的张载所讲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民是我的同胞,万物都和我相融洽。这里面有种因果关系。中国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主张,不但要爱人,而且要惜物。不能暴殄天物,要爱惜所有的东西,东西本身是值得爱惜的,万物都是我的朋友。当然,前提是仁者爱人,爱人的人就会有仁心,而有仁心就会爱惜自然万物,就会和天地相通,否则就会“麻木不仁”。这里面有一种拟人化,也就是一种移情关系,移情和拟人是人与他人、人与万物的一切关系的基础。


当原始人用自己的语言给万物命名的时候,就达到拟人化了,就是在移情了。比如,就像我们可以给一个人取名字以方便叫他,我们也可以给万物取名字。原始人一开始认为万物有灵,那肯定也会万物有名,你叫它,说不定它会答应的。原始人有这样一种原始的观念,使万物人化、精神化,整个世界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所以万物本身就包含拟人性和精神性,首先就是能够与人类通过语言进行沟通。

18世纪的意大利哲学家维科指出,语言的诞生是诗性的,对万物的命名就是一种诗性的活动。原始部落的人,如亚马孙原始部落民族,他们说话全都是带有比喻的,异常生动形象,不像我们今天说话,常常带有抽象概念、逻辑推理等。当然诗性的精神本身也体现了一个概念形成的过程,我们今天的很多概念最初就是这样形成的。比如物理学所用的“力”的概念,最初就是从人自己身上的“力气”、“用力”的感觉来的。最初的命名就是一种比喻,就是立足于与自身相切近的东西做类比而产生的。


一个陌生的东西,要给它取一个名字,首先就要看它像什么,像不像我们已经熟悉的事物,尤其是看它像自己身上的哪一个部位。比如说一座山的形状,我们分别称为山头、山口、山脚、山脊梁……在动态方面也有,我们说风“吹”、雨“打”,这都是一种诗性的命名方式。所以,黑格尔曾经把诗称为“最初的语言”。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提出原始思维的“互渗律”,即原始部落人的思维方式有一种规律,就是把万物看成与自己相渗透,万物都有灵,而且会按照人思考的方式去思考。比如南美洲的原始部落,那里的人把自己看成金刚鹦鹉,认为自己就是金刚鹦鹉,用金刚鹦鹉那样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他们的图腾崇拜就是金刚鹦鹉。这就是人与鹦鹉/动物之间有一种互渗。 


现代语言学也开始越来越重视语言的修辞本质。什么是语言的本质?有一种倾向就认为是修辞,也就是语言的隐喻性,就是打比方。现代语言学倾向于认为,语言是从隐喻发展出来的,离开隐喻没有语言。词典里有很多字和词,要说出它们的来龙去脉,你会发现很多都是由隐喻形成的,最开始就是隐喻,后来就成了常规的词被收进词典里去了。比如“太阳”,最开始没有“太阳”这一说法,就是日和月,是象形字。但是我们觉得它们和男女之间有类似的关系,阳和阴的关系,于是设想出最高的男女关系,就是“太阳”和“太阴”。太阳本身象征男性、象征阳刚,月亮象征女性、象征阴柔;后来我们把日叫作太阳,月叫作太阴;再后来把太阳、太阴收到词典里去了。


一般来说,阳代表正面的,阴代表背面的,再通过男女关系里面的夫为妻纲、天尊地卑、男尊女卑,形成了一整套话语体系,它们在词典中也留下了自己的发展轨迹。从语言的形成我们会发现,没有隐喻形成不了语言。哪怕是后来的科学,追溯它的术语的来龙去脉,你会发现它们也是基于隐喻之上的。前面讲“力”的概念来自人的“用力”、“力气”,还有牛顿物理学的“惯性”来自人的“懒惰”,这都是把人的感觉附会到物理现象中去。这些基本概念看起来很抽象,但是它们的来源很具体。


战国时期有一个人叫惠施,惠施是庄子的好朋友。有人就对梁王说,惠施说话总是爱打比方,如果不打比方他就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不信你试他一下。于是惠施来的时候,梁王就让他不要用任何比喻来说话。惠施就顺手打了个比方,他说,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弹”——弹就是打弹的弹弓——那么你告诉他,弹就是那种叫“弹”的东西,那个人会不会明白?梁王说,不明白。惠施又讲,如果你告诉他,弹就是那种形状像弓——弓箭大家都很熟悉了——以竹子为弦将石子弹出去的东西,那他会不会明白?梁王说,那他当然会明白啦。于是,惠施就从中得出结论:“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意思就是:说话的人当然应该以其所知来比喻他所不知,这才能够让人家知道。由此证明语言离不开比喻,离不开打比方。比喻就是诗的想象力。比喻有直喻和隐喻,最开始是直喻,就是说“这个就像那个一样”,后来习以为常了,就成了隐喻,不说这个“像”那个了,而说这个就“是”那个,甚至直呼其名为那个。


语言绝不是对客观事物的一种机械的规定,而是经过了人的想象力和诗性的渗透,由此带来了自我意识的特点。自我意识也就是一种隐喻式的意识,前面讲自我意识就是把自己设想成对象又把对象设想成自己的意识。我当然不是对象,但我可以打比方,比方说我用另外一个人的眼光来看自己,把自己当对象看,就会怎样;又比方说我把另外一个人当成我自己,我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又会怎样。这当然只是一种比喻,只有人才会运用这种比喻,它是人的语言的本性,动物是做不到的,因为它没有语言。用哲学的术语来说,这就是把自己“对象化”,同时又把对象“人化”、“拟人化”。所以,自我意识也就是把自己的本质对象化,把对象、自然界人化。这是自我意识本身的内在结构。在自我意识的这样一种结构下,就建立起了人的精神大厦。


什么是人的精神?一言以蔽之,就是自我意识在“知、意、情”,也就是知识、意志和情感三个方面,所建立起来的“真、善、美”。


动物的心理世界也有三个方面,但是由于没有自我意识,它们的三个方面分别是表象、欲望和情绪,都是低层次的。而人类由于有了自我意识,就把动物的这三个方面提升到了概念式的认知、策划性的意志和移情性的情感。谈到人的精神,无非就是这三个方面,可以说人的精神是三维的。



哲学起于好奇心,归于理解;当哲学成为一种习惯,那哲学就是生活。


康德哲学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思维训练工具,可以开拓我们的视野,更新我们的观念。然而,大多数人听到康德,都是拒绝的,给他一顶“思想高深”的帽子,然后就远远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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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选自邓晓芒《哲学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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