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你说金翅鸟是不是只好鸟？

年轻的时候读《天龙八部》，都是从段誉出场观战无量剑东西两宗比武开始，一读就要读到乔峰取代段誉成为叙述的主角才停得下来。

段誉的故事最好看，因为他一路开挂。每天走走凌波微步，追追神仙姐姐，周旋于花心老爸和善妒老妈之间，一时天上掉下个妹妹，一时敌人又送上些内力……演出的是一场青春偶像家庭伦理宫廷斗争的悬疑大戏，好不轻松愉快。

最近几年再翻看《天龙八部》，我却不再喜欢青春洋溢的段公子了，觉得直到第十章鸠摩智出场才算是好戏开锣。

鸠摩智是隐藏的主角。

没有他把段誉带到太湖，把王语嫣带出曼陀山庄，哪有什么段王二人终成神仙眷属这迷倒众生的桥段；乔峰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假，但若没有聚贤庄与鸠摩智一战，还有哪个高手能耐大到足以衬托出丐帮前任帮主实力之真相；西夏选驸马，梦郎与梦姑的相认是明里的主线，但若论情节动人，那黑暗湿冷的井底才是主场，段誉与王语嫣情定终生，鸠摩智泥地成佛，三个人的纠缠终于以各得其所在此终结。

为何对鸠摩智这么偏心？

因为鸠摩智就是金翅鸟啊。

金翅鸟本叫迦楼罗，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毗湿奴的坐骑，每日以龙为食，最终因为吃得太多而龙毒发作，上下翻飞之后冲向山顶，命终于此。

它在佛教中属于神道怪物，隶属“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正如金庸先生在《释名》中所写，是“非人”，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神道怪物一共有八种，以天部和龙部为首，所以就叫做“天龙八部”。迦楼罗是八部之六。

迦楼罗梵文写作Garuda，按照现代的读音就翻译成了嘉鲁达。现在印尼航空公司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取大鹏展翅、力大无穷、翱翔天际的寓意。泰国更是直接拿它做了国徽。

而在中国，情况就有点复杂了。

中国本土神话中也有大鹏鸟（鲲鹏），西藏象雄的崇拜物“神鸟琼”也是天空中一种有些类似的存在。渐渐的，印度教中的本源与本土元素相融合，就出现了大鹏金翅鸟现在的形象。

在中国的某些地区，大鹏金翅鸟无处不在——家具上它是藏式的美术，寺院里它是光焰顶部的护法，唐卡上它是保佑世人的神祗。

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我，最初是被它顺眼的外形所吸引，但后来让我产生长久兴趣的却是它有趣的灵魂。

《天龙八部》中写道：“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作为一只傲娇执拗的大鸟，金翅鸟有着尘世里的前世今生，与凡人一样，他的个性和神通给自己带来的也是欢喜中夹杂着悲苦。

其中故事，我们就从《西游记》说起。

《西游记》里妖怪太多，有蠢的，有痴的，有狠的，但要论作恶的水平，非大鹏金翅雕莫属。

第七十四回，师徒四人行至狮驼岭，太白金星前来报信，说前方妖精作怪，道路难行。后来的事情证明太白金星所言不虚，最终孙悟空请如来和普贤、文殊亲自前来，才降服了三个妖怪。

“狮驼岭”其实就是“尸陀林”的谐音。尸陀林在佛教中是葬尸场，狮驼岭的景象也确实当得此名：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幌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

三个妖怪中的大怪青狮精和二怪白象精就住在这狮驼岭上。

距狮驼岭几百里处是狮驼国，比起狮驼岭的赤裸裸、血淋淋，狮驼国的景象更让人不寒而栗，连见多识广的孙悟空都被城中的恶气吓了一个跟头，爬不起来。

原来，五百年前满城的人都被一个魔头吃光，一时间妖魔鬼怪当道，天朝变鬼城。

这吃人的魔头正是三个妖怪中的老三——大鹏金翅雕。

比起结义兄弟青狮怪和白象怪，大鹏雕明显更有见识，更有本事，也更有胆量。

大怪差点被孙悟空变的小妖唬住，又冒冒失失将猴子一口吞下，被寻机在心头系了根绳儿，苦不堪言。这当口全洞上下只有大鹏雕立刻指出猴子“吃不得”。后来白象怪败给了孙悟空便想老老实实送唐僧过山，又是大鹏雕生出一计，一步步将师徒四人引到狮驼国，让他们变成了板上鱼肉。

青狮怪和白象怪与孙悟空比试，先后败下阵来。但大鹏雕一出手，孙悟空居然不敌。狮驼国城墙外，孙悟空驾筋斗云逃走，大鹏雕现了本像，搧开两翅，一翅就有九万里，立马就赶上了。大圣最有用的救命功夫在大鸟面前全无用武之地。

最后如来现身收服众妖的时候，青狮怪和白象怪都放弃了反抗，只有这大鹏雕还在喊：“我们一起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刹！”

如此的见识、本事和胆量，在《西游记》中无妖能及。

这见识、本事和胆量都用来作恶，果然恶出了妖怪界的新高度。请看大鹏雕治下的狮驼国：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

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

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

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

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吃人固然是大恶，率领一众妖魔固然也是大恶，但让手下的妖魔鬼怪煞有介事地去做“人事”才是恶中之恶。

菩萨、神仙、妖同人一样，性格和能力主要来自于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性格和能力怎么用却是自己的选择。

如来告诉悟空，这大鹏金翅雕是凤凰之子，与孔雀一母同胞。孔雀吃人，方圆四十五里的人它能一口吃光。如来也曾遭殃。当时，如来在孔雀肚肠之中寻思：从哪儿出去呢？肛门？那岂不是玷污了金身？一番思量之后剖开孔雀的脊背逃了出来。

因为有“肚子里面出如来”这么个履历，孔雀就成了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而大鹏就成了如来的娘舅。

有凤凰当妈，孔雀当姐，大鹏金翅雕脾气暴躁、天天拿人肉做点心是本性使然；再有个如来当外甥，行为乖张、有恃无恐也就在所难免了。但这个版本的大鹏鸟真正让我心寒的地方在于，他没有诉求也没有畏惧。

一个妖，越是没有具体的欲望，就越是欲壑难填；同时，正因为没有具体的欲望，所以无所顾忌，若再碰巧没有天敌，那真是拥有了让心中之恶肆意生长的沃土。

这样的大鹏金翅鸟，丝毫没有可爱之处。

悟空遭遇大鹏雕的故事进行到最后，如来亲自前来收服，让它回归灵山，大鹏雕仍旧不服：“我得吃肉，你那儿天天吃素，把我饿坏了是你的罪过！”如来只好承诺说：“以后凡间有了好事，上供的肉先给你吃。”大鹏雕这才跟着去了。

从此如来留它在光焰的顶上做了护法，时刻不敢让这坏脾气的娘舅离了左右。

图：看到佛祖他舅了吗？

如果你发现某些唐卡、壁画上佛祖头上并没有站着大鹏鸟，那也不要慌张，它没丢，正巧跑去保卫大宋江山了而已。

不是开玩笑，有《说岳全传》为凭。

《说岳全传》一开篇就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日，我佛如来讲授《妙法真经》，正讲得天花乱坠，莲花台有位星官女土蝠忍不住放了个屁。佛祖慈悲，不以为意，头上的护法大鹏金翅鸟却勃然大怒，展开双翅飞下光焰，朝女土蝠头上一啄，啄死了。

也巧，这边厢宋徽宗触怒了玉皇大帝，玉帝令赤须龙下界，降生为金兀术，搅乱宋室江山。

如来一想，赤须龙若无人降服，天下恐要大乱。正好大鹏鸟犯了错，就让它下凡为岳飞，去保卫宋室江山吧。

我推测大鹏金翅鸟可能并不乐意，因为它下凡途中还顺便弄死了一个铁臂虬龙，明显是心情不好。后来这虬龙托生为秦桧，娶了女土蝠托生的王氏，在地上一起与岳飞作对，报天上的仇。

岳飞字鹏举。

元人所著《宋史·岳飞传》说他出生时有大鸟在房子上面盘旋、鸣叫，因此得名。

这么一个不算奇异的降生传说到了清代却变成了上天入地的“三世两重因果”：

前世——大鹏金翅鸟啄死女土蝠和铁臂虬龙。

今世——秦桧和王氏将岳飞谋害于风波亭上，报了前世之仇。

来世——秦桧、王氏被打入地狱遭受极刑，而大鹏鸟功成归位，万世流芳。

……

对于岳飞这样的英雄故事，我基本是路人心态。其一，经过历朝历代的粉饰装点，故事与史实之间差距越来越大。其二，命都被自己人给整没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但知道了大鹏金翅鸟转世这层因果，我突然就对岳飞一生的作为产生了理解和同情。 

唐贞观年间大鹏金翅鸟还在取经途中做妖怪，到了北宋末年就下界成了岳飞。不管是按天上一日地下千年算，还是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算，大鸟在如来头顶当差的时间都不长，就算天天听佛祖说法也不足以改变性格。

照我的猜想，对于化身成岳飞这件事，大鹏鸟的心态是这样的：外甥如来惹不起，只好下界喽。他让我保卫大宋我便保卫大宋好了，但是怎么保卫我说了算。

于是，他一生武力护宋，过足了打打杀杀的瘾。

但是……

“议和？不行！在我大鹏鸟的字典中，对‘保卫’的解释没有议和二字！”

“招我回朝？太好了，明知道要命我也要回去，赶紧把自己弄死，这条肉身舍了大宋，我好去如来那里销案。”

同样是暴躁的脾气，执拗的性格，放在妖怪身上就是作恶多端，放在英雄身上那是嫉恶如仇。大鹏鸟应该感谢如来的是，这一世我佛慈悲硬塞了一个意识形态给他。比起西游记那会儿领着妖魔鬼怪群魔乱舞，为了作恶而作恶，再次来到人间的大鸟有了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有了自己想要对抗的东西，不虚此生了。

大鹏投胎的岳鹏举虽然比在《西游记》里有了些许进步，但还是没有修炼到家。

我心中理想的金翅鸟应该是执着的人类、有良的妖怪和机灵的英雄三而合一。

幸好世间有个金庸，满足了这一无理要求。

金庸小说中痴迷武学的人不少，但数鸠摩智最有意思。

他身为吐蕃国师却因搜集各路武学成瘾而常年在中原和周边各国到处奔波，痴心妄想着要把少林七十二绝技、易筋经、大理的六脉神剑等等所有厉害的武功集于一身。

典型的武侠界资深大鹏金翅鸟。

比起前面说过的前任们，这只大鹏鸟有几个新特点：

首先，他是个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水平的“四有新鸟”。

鸠摩智对武学的执迷常常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高僧。“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

在大理双龙寺甫一出场，他就参透了枯荣大师所参枯禅的来历：“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枯荣大师可是大理国佛学最高境界的代表人物啊，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

所以啊，最后能泥地成佛，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而是因为他本来水平就很高，离成佛就只差着那一股执念而已。

特点二，他是个学霸。

学霸的三要素是好学，会学并且能学。

鸠摩智能用小无相功催化出各种武功的架势，把高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会学！段誉故意把六脉神剑的口诀颠倒顺序教给鸠摩智，他却凭着不凡的实力冲破关卡练成了少泽剑，能学！而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好学。

如此学霸，真是学霸中的战斗霸。

特点三，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费（bu）尽（ze）心（shou）力（duan）。

为了学武，鸠摩智派师弟到少林寺偷艺，十年无法回归家园。他自己呢，也跑去藏经阁夜读，还潜入琅嬛福地，绑架段誉，劫走王语嫣……一辈子做的所有恶事都直接服务于学武功这个单纯的目的，真是为了爱好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与食龙过度的大鹏鸟一样，鸠摩智终于因为学了太多的武功而龙毒发作了。

金庸是个妙人，妙就妙在他给了鸠摩智一个段誉。北冥神功收了鸠摩智身上的武功，也就解了他体内原本不可治愈的毒气。鸠摩智泥地悟佛，翩然而去，最终做到了他本职工作的最高职称——一代得道高僧。

对于《天龙八部》中“八部”分别对应哪些人物，几代读者说法不一。但是鸠摩智就是迦楼罗——大鹏金翅鸟，几乎没有异议。

迦楼罗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鸠摩智的奢望随着本不属于自己的武功而消失殆尽，余下的也正是一颗纯净的心。

执着就执着得一丝不苟，放下就放下得一丝不挂。塑造了一个如此完美的人物，我私以为金庸是喜欢金翅鸟、偏爱鸠摩智的。

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也有一只金翅鸟。

此鸟从鸠摩智身上得到的启示是这么四句话：

当一个有真本事的学霸

知识是我的也是大家的

对人对事执着而不执迷

君子爱什么都取之有道

这世上有人爱古龙，有人爱黄易，但就凭写出个鸠摩智这一点，金翅鸟就永远奉金庸为第一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