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铁路，何以牵动中国人最复杂的爱恨情仇？

Original 艺旅文化栗子艺旅文化 2024-07-03

一百多年前，面对中国铁路极为落后的景况，伟大的革命者孙中山先生曾提出修建16万公里中国铁路的规划。

前人之志，后人继之。

截至去年11月底，我国铁路营业里程已超 15.55 万公里，完成了令世界瞩目的惊天逆袭。

图源：摄图网

然而，中国铁路并非今日才赢得世界的惊叹。

一百多年前，西方就曾将一条中国铁路与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并称为“世界三大工程奇迹”。

这条全长863.576公里的铁路起于我国云南省会昆明，止于越南重要港口城市海防，是我国第一条国际铁路，被称作滇越铁路。

滇越铁路上曾经的特等站——碧色寨图源：筱溪听泉

诞生于乱世，铺设于危局，它的身上不仅聚焦了世人的目光，更凝结了无数中国人的爱恨。

时光倏忽，劫波度尽，恩仇怎说？

即将消失的百年人文记忆——屏边铁轨集市图源：云南铁路

壹

血肉奇迹

滇越铁路，何以称奇迹？

只需到红河州屏边县五家寨的四岔河大峡谷看上一眼，你便不会再有疑问。

图源：屏边文旅

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很难不被这个山谷绝境间的人类杰作震撼。

在距离谷底102米处，相距71.7米的绝壁之间，横空飞架着一座铁路桥，被称作“人字桥”，是滇越铁路的标志性工程。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已是对一座桥的至高赞誉，但用来形容人字桥，还是少了三分四岔河大峡谷的凌厉气势，和五分人字桥的盖世气魄。

图源：新华社记者江文耀

“人”字的奇特造型，是人类架构在天险之间的美丽创造，更完美体现了“人定胜天”的力学智慧。

人字桥自1908年竣工至今，都没有大修过，甚至没有换过一根钢梁。百年岁月流水过，如今走上人字桥，无论吹起多大的风，都仍感觉不到一丝大桥的晃动，给予了“奇迹”二字最具象的表达。

从法国原装进口的钢梁运抵后全部由人工拼接，施工时借鉴巴黎埃菲尔铁塔的成功经验，运用了一种创新的施工工艺，使得如此艰巨的工程用时一年多就得以投用。

图源：红河文旅

纯手工打造出的“纵向基础，纵向支撑，中间平衡”的稳固桥基，正是大桥没有一丝晃动的秘密。而依据山势精心设计的展线，使火车能够攀越高坡，穿过山顶，行驶于云端。

除了人字桥，滇越铁路上可称为典范之作的铁路桥堪称数不胜数：白寨大桥、狗街大桥、开远小龙潭大桥、建水玉林山七孔桥、木花果大桥、河口大桥……

旧照片中的白寨大桥

铁路桥，仅仅是滇越铁路成就的一个侧面。

滇越铁路云南段465公里，由于云南地区奇特的地形地势，海拔从89米攀升到2030米，落差达22倍，425座桥梁、155座隧道、数千涵洞和山洞，铁路建造之艰难可见一斑。

每一个天堑雄关的闯过，都意味着大量劳工的死亡。开工第一年，便有五千多中国劳工殒命，第二年这个数字变成了两万五千多。1910年竣工时，工地已经埋葬了七万（也有资料称10万）具中国劳工的尸骨。

图源：云南省滇越铁路研究会

劳工们面对着数不清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可怕敌人。

主持铁路工程的印度支那铁路公司招募的河北、山东等地的北方筑路劳工，因不适应南方气候大量生病死亡。

广东、广西、云南等地的大量劳工被骗或强制带到工地上，在极差的环境下，披星戴月地进行繁重的劳动。

湖南候补道员沈祖燕在奏折中写道：“查此滇越铁路所毙人数，其死于瘴、于病、于饿死者、于虐待者实不止以六七万人计。嗟我华民何辜遭此荼毒？”

穿越山岭的滇越铁路图源：云南地方志

解决了诸多世界级难题修建而成的滇越铁路，是绽放在云南大地的一朵绚烂花朵，散发着令人骄傲的馨香。

然而这花朵却非天地孕育，而是以血浇灌，以肉滋养。

仅一座人字桥便付出了八百多条性命的代价。为了修建这座“云端的桥”，劳工们要终日在悬崖绝壁间上演“死亡之舞”，法国工头对中国劳工的性命可谓毫不爱惜，劳工们动辄便有皮开肉绽、粉身碎骨之患。

图源：红河文旅

民间用“一根枕木一条命，一颗道钉一滴血”的悲痛陈诉来描述这条几乎用白骨铺成的铁路，可谓字字泣血，每一个失去性命的劳工背后是多少亲人的摧肝断肠，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

面对着无数牺牲换来的工程奇迹，每一个中国人都无法不怀有异常复杂的心情。然而，当滇越铁路上奔跑起“万国蒸汽机车”，日复一日践行起它的“使命”，国人的心情又远非“复杂”二字可以道尽了。

法国米其林内燃动力车组图源：云南铁路博物馆

贰

发展之路

从滇越铁路开通的那一刻起，云南就摇身一变，成为中国第一个拥有“国际铁路”的省份，这个素来封闭的省份一下子成为中国沟通世界的重要“门户”，云南因此发生的改变是翻天覆地的。

在滇越铁路通车之初，云南人还对喷着火焰的隆隆“巨兽”感到恐惧，但很快，铁路和火车带来的好处就让他们陷入了五味杂陈之中。

图源：云南铁路博物馆

身为云南人的清朝最后一个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在乘坐滇越铁路火车后曾赋诗表达自己的心情：“山川依旧物已非，云岭横贯大动脉；二月行程一旬度，万里雄关亟相随。”

如果给“二月行程一旬度”更具象的说明，那就是从昆明到越南海防，从前依靠“马帮”和航运，至少需要32天，而乘坐滇越铁路的火车，只需要短短的3天。

红河河道图源：摄图网

交通条件的改善开启了云南的“工业时代”。铁路沿线的商人纷纷把商业资本转向产业资本，水电业、纺织业、烟草业、火柴业、五金机械业等等，在滇南的各个小镇遍地开花，从无到有地发展起来。

伴随铁路而来的外部力量，更呼啸而上，一扫滇南的老气横秋，为城乡换上了一副崭新面貌。

上世纪40年代的昆明街道

位于滇越铁路起点的昆明，居民不断增多，中外商人争先恐后地涌入，开商号，设货栈，形成了多处商业闹市。罐头、饼干、香槟、咖啡、手表、化妆品、缝纫机……从前无人知晓的欧美商品充斥在昆明市场上。

法式建筑和中西合璧的洋房出现在了昆明的街道上，今天的昆明还留存有当时兴建起来的一些近代建筑，别具魅力。着西服、吃西餐、喝咖啡、坐汽车，成为昆明人“时尚”的生活方式。

昆明保存最完好的法式别墅卢汉公馆图源：五华区华山街道办事处

当内地多数城市还使用油灯和蜡烛时，电灯进入了昆明的千家万户。此外，昆明还是全国最早使用“自来水”的城市之一。

除了昆明，滇越铁路沿线的蒙自、个旧、河口等城镇，都伴随着新科技、新思想，迅速成长起来，走上近代化的道路。

滇越铁路，让这片古老大地早早和世界“接轨”了！

河口海关旧址图源：河口文化和旅游

滇越铁路在云南烙下太多太深的印记，但这还不足以让其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牵连上的是一条沉睡巨龙的命运。

1908年，滇越铁路越南段已开通运营，孙中山先生便利用滇越铁路的便利在河口发动了抗清的河口起义。1915年，蔡锷将军沿着滇越铁路北上，与云南军都督唐继尧发动了震惊全国的护国运动。

护国军将士李曰垓、李烈钧、蔡锷、殷承献、罗佩金合影

抗日战争爆发后，滇越铁路更成为抗战前期的运输生命线。

日本封锁东南沿海后，援华物资大都依靠滇越铁路运输。美国对华的有偿军需贷款，也是靠滇越铁路运输矿产偿付的。滇越铁路推动下，云南工业的不断发展，为抗战提供了物质保障。

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创造了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的西南联大师生，也是从滇越铁路进入昆明的。国家的知识精英汇集在云南，播撒下先进的知识和思想，守望着抗战的胜利。

西南联大蒙自校区旧址和博物馆图源：金晚

烽火数年中，滇越铁路运输的物资在当时的特殊时期是任何一条交通线都无法比拟的，它是抗战胜利的大功臣。

叁

掠夺之路

滇越铁路进入云南，是法国殖民者无心插出的柳，更是他们有心栽出的花。它对中国近代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是“柳成荫”，法国希望凭借滇越铁路进一步掠夺中国的“司马昭之心”也开出了其想要的花。

法国对滇越铁路云南段的总投资达1.6亿法郎。在开通的前五年，路基经常垮塌，无法正常运营，连年亏损，需要法国政府每年补助100万法郎。1915年后才开始盈利，盈利年均才100万法郎。

滇越铁路施工线路图图源：《滇越铁路—一个法国家庭在中国的经历》

这种情况之下，法国急于依靠其他手段收回成本。当然，那正是殖民者修建滇越铁路的“初心”——殖民掠夺。

沿着滇越铁路进入云南的外国商品大量倾销，云南原有的土货和商品遭到淘汰，大多数农民和个体手工业者都无法承受这种冲击，陷入十分贫困的生活境地。

生活的窘迫使农民开始放弃种粮食，转而种植西方侵略者需要的棉花、茶叶等经济作物，甚至种植罂粟，由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产生了鸦片走私、聚众赌博等严重的社会问题。

云南茶园图源：摄图网

就像大多数历史教科书讲的那样，在成为商品倾销地的同时，云南也成为法国的廉价原料产地。

当时占云南对外贸易出口量八九成的大锡被掠夺最为严重，法国通过滇越铁路共掠走大锡234242吨，价值达23984万两白银。

“锡都”个旧图源：锡都个旧文旅邓强/摄

这些法国殖民者还嫌不够，他们又通过滇越铁路向云南输入资本，让云南逐渐沦为帝国主义的投资市场，并进一步通过殖民地银行操控云南的金融，制造了银价飞涨、银币缺乏、纸币低落和金融混乱的景象。

云南的进出口贸易也因滇越铁路被法国殖民者垄断，不仅造成了其畸形发展，还间接遏制了云南民族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

滇越铁路是法国殖民者“插入云南心脏的一条吸血管”，他们吸得盆满钵满，但他们的野心并没有因此满足，他们继续将侵略的魔爪伸向广西，还想着修筑“滇蜀铁路”，把殖民扩张的梦想推向中国内地。

图源：云南省滇越铁路研究会

幸而由于当时复杂的局势，法国的计划并没有继续发展下去。1946年2月28日，中国政府正式收回滇越铁路。法国人经营此路30余年，总收入大约1.3亿法郎，即使不亏损，也只是基本持平。

肆

滇越遗踪

马克思说过，殖民主义是有双重属性的，第一种属性是摧毁性的，第二种属性是带有建设性的。这句话在滇越铁路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人对这条铁路有数不尽的爱恨交加、欲说还休。

图源：云南省滇越铁路研究会
当初滇越铁路举行竣工典礼的那天，昆明人决心“誓必雪此辱耻”，讲武堂师生放假一天，作为“辱耻”纪念日，一个教官看到火车上插着法国三色旗开进昆明时，竟失声痛哭，600多名师生也一同流泪。

然而，当不久之后，昆明日新月异的面貌呈现在眼前，不知他们又会是何心情？

时光翩然而过，恨渐渐被遗忘在过去的角落，爱延续成了今日迷人的沿线风景。

碧色寨航拍图源：筱溪听泉
在蒙自10公里外的草坝镇，有一个叫“碧色寨”的小村庄，是滇越铁路和我国第一条民营铁路个碧石铁路的交汇点。由于两条铁路轨距不同，乘客和货物要在此换乘，碧色寨成为滇越铁路沿线第一大站。
商贸在碧色寨红红火火地发展起来，使其成为滇南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获得了“东方小巴黎”的称号。

随着滇越铁路地位的下降，碧色寨也急剧衰落，成为如今的普通小站。图源：金晚
美丽并没有随着繁华褪去，反而愈加鲜活。几年前电影《芳华》在此取景，让碧色寨走进了更多人的视线。复古与现代、生动与衰败、粗犷与柔美在这里和谐交融，使其成为别有洞天之地。

如今的滇越铁路沿线，还散布着许多碧色寨这样静谧与美丽并存的旧时遗迹，仿佛在诉说着老去的爱恨。

芷村火车站图源：昆明铁路
声声入耳，那些恨让我们将过去的历史永远铭记，那些爱让我们享一路美景，锦绣山河！

参考文献：

【1】王玉芝，王红晓，范德伟《滇越铁路在抗日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评述》

【2】杨杨《滇越铁路对近代云南社会经济的影响》

【3】杨杨《滇越铁路——在高原与大海之间》

【4】罗扬《细说滇越铁路》

2月15日到21日（初五到十一），与生长于云南本地的文化学者常彧老师一起，沿着滇越铁路驶进神秘的滇东南地区，探秘其自然地理、民族、交通、历史的多样与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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