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孙玥

爬上倾斜50度的雪坡后，庄方东看见了熟悉的黄色帐篷。他终于抵达海拔7028米的珠穆朗玛峰北坳营地。

雪山上天气恣意。几天前，突然降临的暴风雪致使一名队友失温，大伙轮流钻进睡袋抱着他，才帮他恢复体温。而此时，太阳在更近处散发着阵阵灼热，庄方东早把背的水喝完，口渴得快不行了。

庄方东和团队爬珠峰

登山前，教练曾告诫他们“不允许给别人喝水”，这是高山上的法则、被默认的立场，但出于人道主义，国外的队友还是给大家都分了一点水，可少量的水分并不能支撑太久。

下撤的时间似乎漫长无比，从陡峭的雪坡爬下去，距离下一座营地还有几公里的冰川。庄方东就地坐下，意识已渐渐模糊，迷蒙中他感觉许多队友从身旁经过，分不清是真是幻，直到随队的教练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才从眩晕中醒来……

这次登山活动的最终目标不止于此。第二年，庄方东和北大珠峰登山队的伙伴们以“登顶珠峰”这枚勋章，献礼北大120周年校庆，传递勇于拼搏的攀登精神。

“攀登”之于庄方东是影响至深的生命体验，或者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课题。

庄方东和团队爬珠峰

积年的高强度体能训练，七座海拔5000米以上雪山上的极限风景及情感冲击，这一切在庄方东身上生长为一种“不断向上，挑战自己”的精神，反哺他正在攀登的另一座新材料创业之峰。

十一假期前，庄方东去跑了场半马，爬了爬宁波当地的山——“不是特别高，就当休闲游了”。

自2020年创立宁波博雅聚力新材料公司以来，庄方东分给户外运动的时间的确比较紧，只能偶尔跑步、健身，登雪山所需的大片时间是没有了。

2011年攀爬第一座雪山，2018年珠峰登顶，其间的跨度是七年。新材料同样是“三高三长”的行业——高投入、高难度、高门槛，长研究周期、长验证周期、长应用周期。

应用于折叠手机最上层的光学薄膜，对于材料性能有着近乎“冲突”的需求——既要求柔软耐弯折，又得兼顾抗划伤的表面硬度。博雅聚力的核心产品，便是针对折叠手机柔性盖板所用的透明聚酰亚胺材料（CPI）。

博雅聚力研发的透明聚酰亚胺材料（CPI）

自2018年柔宇发布全球第一款折叠屏手机样机后，华为、三星、摩托罗拉陆续推出了自己的折叠手机，到2020年，柔性电子赛道已十分火热，但公司落地时，国内其他同行的产品大多基于传统的黄色聚酰亚胺材料，而博雅聚力是极少数专注于CPI的公司。

“做这个行业，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要去替代进口的产品。”

聚酰亚胺薄膜在国内的需求量很大，每年都有千吨级以上的进口量。要去替代进口产品，必须先把自己的基础打扎实。公司创立以前，庄方东已与团队在北京投入两年产品开发，目前CPI产品已经成熟，并在京东方、维信诺、华星光电等面板厂验证顺利，有了小批量的市场订单。

初创阶段，团队只盯着最难的透明聚酰亚胺材料，对其倾注了长时间的积累，打造公司的技术壁垒。2021年博雅聚力完成天使轮融资。企业落地后，便需要拓展一些体量更大的市场。

2021年起，博雅聚力在新能源方向做了一些新的进口替代材料，例如新能源电机中使用的漆包线用聚酰亚胺漆（PI）。

庄方东在实验室

新能源电机的电压是传统电机的1.5~2倍，因此对于材料的绝缘性要求很高。聚酰亚胺材料最早用于军工使用的绝缘漆，有着最好的绝缘性及良好的加工性。很多新能源汽车也开始转型，用聚酰亚胺涂料替代传统的绝缘性稍弱的材料，其中包括比亚迪。

比亚迪现已成为全球最大的电动汽车公司及组装厂，很可能面临国外的制裁。博雅聚力正在与比亚迪合作漆包线漆产品，目前还处在漆包线厂的验证阶段。

市场推广的过程中，博雅聚力也开发了一些针对半导体、5G、光纤、生物医疗等细分领域的产品。

目前在半导体领域，封装胶和光敏聚酰亚胺（PSPI）完全被日本卡脖子，所以博雅聚力也在透明聚酰亚胺的基础上，开发PSPI以及一些封装类的材料。

在5G、6G领域，产品主要服务于物联网及车联网。

随着汽车成为万物互联的载体，短距离通信需求正在提升，这就需要降低包括塑料、铜线、天线等在内的介电损耗，以减少整个电信号的损失。传统天线所用的材料就是聚酰亚胺，其介电性能也将在未来跟随通讯需求一起提高。在5G领域，博雅聚力正在与大型国企合作，研发改性聚酰亚胺（MPI）。

针对光纤领域，博雅聚力做了一些浆料类产品。除了大众熟知的电话通讯外，光纤还可用于传感，很多油井勘探会使用光纤来感受地下的压力和温度变化。5公里以下，油井中的温度可达300多度，所以对于光纤表面的涂覆材料要求较高，基本都是使用进口的聚酰亚胺涂料。

全球最大的光纤公司长飞光纤光缆，此前因为进口产品的某些性能问题遭到了客诉，便选择以博雅聚力的产品去迭代以前的进口产品。经过一年的开发，现在产品已经通过验证并进入供应链。供应链终端的中海油、中石油也已开始使用这款产品。

博雅聚力研制的浆料类光纤

另外，因为聚酰亚胺材料的生物相容性非常好，且毒性低，所以通过聚酰亚胺涂覆的光纤可以植入体内，做一些内窥镜的传输，包括尿道镜、做心脏支架时插入的导管，作为博雅聚力产品向生物医疗方向的延伸。

上述包括新能源在内的市场相对折叠手机体量更大，“虽然难度没那么高，但是整个方向还是卡脖子材料，不会去做特别低端的那些”，这是科研背景团队的自持与骄傲。

庄方东在本科毕设里画了一个化学结构，直到现在还没有实验成功，还差一点点。

材料的设计是很不错的，但在合成上比较困难。2016年读研三的时候，庄方东依然在研究这个课题，“已经做了三四年了，所以也比较崩溃。”

这年，庄方东去爬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卓木拉日康雪山，海拔7034米。连续两天暴雪过后，刃脊部分大面积的雪层摇摇欲坠，一旦滑落便会造成类似雪崩的现象。在距离顶峰还剩约一天山程的时候，考虑到山体的不稳定，队伍放弃了冲顶。

爬山前不久，庄方东同导师商量，答应以延毕一年为条件参加北大珠峰计划，没想到第一座山就这样平静而笃定地向他宣告失败。于是这一年里，山没有登顶，课题也做得不顺，庄方东陷入博士时期最黑暗的一段时间，“非常抑郁，每天很崩溃，早上也起不来”。为了调整状态，他让自己行动起来，花时间去训练，把体能提上去，训练完回实验室接着做实验，就这样慢慢地走出了暗章。

庄方东在训练

正式爬珠峰的时候，会有很长时间待在营地里休整，于是庄方东打印了很多文献，带上山阅读。延毕其实算是一种激励。庄方东后来花了很多精力在科研上面，协调课业和训练的时间，最终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没有理由延毕了。

2018年爬珠峰期间，庄方东接触到许多做企业和投资人的校友同好。登山队的师兄投资了很多新材料创业公司，庄方东跟他聊天，发现国内在材料上被卡脖子非常严重，甚至有些材料自己在北大时就买不到。下山后，庄方东与导师裴坚一起讨论，觉得可以尝试把技术落地，将科研真正落到生产中。

积攒了两年产品开发经验后，2020年，导师裴坚、庄方东和同组的师兄张鹏飞共同在宁波成立博雅聚力，开始正式运营公司。

庄方东在团队中主要负责市场工作，公司内部的运营管理，以及公司的战略主导。目前博雅聚力正在进行第二轮融资，主要用于量产设备的购买。同时也在找新的化工园区合作，把整个产能做起来。融资完成后，预计可达到千吨级的产能，满产达到一个多亿的销售。整个融资的阶段由庄方东主导，“跟大家接触多了之后，我觉得很多（工作）是建立在自信的基础上。”

庄方东是个内向者，“见到陌生人都会很紧张”。加上没有过其他工作经历，“从毕业到创业，会接触各种各样的外界的人，对我个人的压力比较大，挑战也是很多。整个创业过程，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历练。”

庄方东不喜欢把山峰冠以“征服”的前缀，征服感并不是他登山时的感受，“敬畏”才是。即使站上世界之巅，依然是渺小的自己曝身于大自然下。通过登山，庄方东收获了更为旷达的视角，“对所有的人，对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要有敬畏。就是多向别人去学习，不要自傲。”这也是攀登对创业产生的内在影响。

在北大2019年研究生毕业典礼的演讲中，庄方东曾以“无形的山”比喻自己的科研道路。

从北大化学系本硕博、博雅博士后，再到自己创业，开始爬产业这座山，包括产业中的生产、管理等各项挑战，都可以看作“无形的山”去攀登。整段进程就像庄方东大二那年爬过的素珠链峰，爬完一个山头，还有一个山头，“科研实际是延续”。

“爬珠峰是挺无聊的一件事情，”庄方东说，“我个人是这样觉得的。”

登山前期的训练过程相对枯燥，会进行很多生理极限的训练。例如去野外的岩壁攀岩、走钢丝，做负重二十公斤、五六十公里的徒步，从半夜一直走到次日晚上，或是一天内完成88公里越野跑，通过拉练去找濒临崩溃的感觉；心理训练主要针对恐惧的承受力。爬珠峰的人会看到很多“路标”，那是以前的登山者永远留在了那里。

庄方东在进行登山训练

对庄方东而言，最后能够坚持下来的驱动力，更多是想要挑战自己——这是创业和户外运动的共性所在——“做一些挑战，得到一些满足”。

作为关键化工原料的研发及生产企业，博雅聚力最大的挑战与使命，便是从材料角度解决国内柔性电子的一系列卡脖子问题。

“大陆这边，新材料太偏上游了。这两年的制裁其实也是个好事，让我们意识到材料的重要性。”

显示和半导体领域的原材料是目前非常核心的卡脖子材料。虽然现在看来，基本所有前端材料都是使用日本、韩国、美国等国家的产品，但是包括博雅聚力在内，已经有一些国内的产品进入体系内了，所以未来，材料端也会向国内进行转移。

谈到目前国内的行业竞争格局，庄方东分析道：“随着现在市场对国内的新材料、智能制造的要求，真正有竞争力的企业就是有一定规模的上市公司，另外就是真正落到技术开发上面的科创型公司，这两个是未来的趋势。当然也会相互结合。博雅聚力的核心技术在技术开发上，现在融资正式希望寻求一些产业化和财务上的帮助，去快速成长。”

那么距离解决国内柔性电子在国防、民用领域的卡脖子问题，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当时日本对韩国制裁的时候，就制裁了三个材料，光刻胶、超纯氟化氢、透明聚酰亚胺，这些材料要做到高精度，要求设备、工艺都要配套。”庄方东客观地回答，“国内在这方面还有比较大的差距，我觉得可能还需要10年以上。”

从攀登中，庄方东学习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去坐冷板凳，一步一步来”。有微不足道的进步，量变才会积攒成质变。就像庄方东的登山队友魏伟所说：“珠峰攀登十万步，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