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甜蜜的骗局——评菲利普·瑞弗“星际快车”三部曲 | HeavenDuke
一场甜蜜的骗局
——评菲利普·瑞弗“星际快车”三部曲
文/HeavenDuke
“星际快车”三部曲
作者: [英] 菲利普·瑞弗
译者: 左林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品：科幻世界
2022年3月
长久以来，尽管星际题材的科幻小说层出不穷，但是可以认为，大众对宇宙空间的想象基本已经固化，在这个空间当中，亚光速的世代星际飞船、使用虫洞或跃迁技术的超光速星舰和围绕千奇百怪的星球建造的空天摆渡系统，已成为主要的交通工具。而它们背后的航空航天技术天生的“航海”比喻，长久以来也一直统治着这个领域。
相比之下，菲利普·瑞弗的“星际快车”三部曲则属于另一个略显小众的谱系。与常规的太空小说不同，该系列将星际之门（Stargate，简称星门）巧妙同地面交通结合在了一起——具体而言，是将星门同火车这种颇具怀旧色彩的陆上载具相结合，从而将星际旅行的枢纽从航站楼转变成火车站。
(图片来源Pixabay，授权使用)
该设定构成了本系列世界观的基石，作者借此建立了一套风格鲜明的混搭美学体系——与常规的火车不同，系列的世界观依然遵循太空技术基本法则，引入了先进的计算技术，以支撑星际交通网的运作，因此火车也不再是冰冷的自动机械，而是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由此，蒸汽朋克（火车）、赛博朋克（人工智能）和太空歌剧（星际帝国）三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体系被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一起，五彩斑斓的虚拟现实世界被盛装在古典英伦气质浓郁的城镇里，铁道网络则连通了一个个异星世界。
系列的故事始于一个略显传统的开局：扒手岑·斯塔灵在偷盗途中偶然结识了线偶（小说中的仿生人）诺娃，并被卷入了卫神（高级人工智能，世界的统治者）雷文与其他卫神之间的斗争当中。为了赏金，岑冒险假扮成皇族后裔，前去偷盗一项至关重要的物件，并因此接触到了“星罗”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个过程中，小说向读者展现了两套阶级系统，其一是人类的皇家制度下的贵族—资本—平民（人类）—虫僧分级，其二是人工智能世界靠功用划分出的卫神—火车—线偶分级，其中真正的统治者是超级人工智能卫神形成的集群，它们谨小慎微地操纵着权力的流动，以履行根植在其程序中的“保护人类全体”的使命；虫僧这种由昆虫组成的群体智慧则是最低级的生命体，在整个星罗都备受歧视。
星罗是故事中的银河帝国的名字，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这种封闭性促成了系列的核心冲突。与传统太空小说不同，星球与星球间仅靠火车贯通的情景消除了广袤的虚空，将自由自在的飞船航线转变成固化的轨道。在此，银河帝国的版图实际上被缩小了，“航海”比喻中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海洋也被转变成“市政”比喻中的城市。卫神与虫僧则分属两个极端，前者掌握所有信息和权力，经由数据备份，其存在在其管辖的疆界内无处不在，近乎永生不死，却将原本用作开拓宇宙之工具的凯门（小说中的星门）封锁成自指的闭环，将相关技术束之高阁，以致无人知晓外界的存在。虫僧这个异族则在对游荡在凯门附近的车站天使的歌颂与怀念中卑微度日，尽管如此，却了解人类所不知的古旧线路和隐秘往事。在此，统治阶级和移民之间不仅形成了利益的纠纷，还在更深层次形成了秩序与自由之间的冲突，卫神恐惧未知隐含的奉献，担心它会危及他们的使命；但下层人民需要自由，需要探索未知，因为既有的秩序已经无法保护他们的权利。
(图片来源Pixabay，授权使用)
早在系列的第一部《铁道尽头》中，这种冲突便已经上升到了卫神内部的矛盾上——站到了反对派一边的卫神雷文开始着手制造一扇通往星罗之外的凯门，而这同岑·斯塔灵作为底层人物的期待不谋而合，后者需要财富来让母亲和姐姐过上更好的日子。于是冒险开始了，并顺理成章地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考虑到该系列在海外的定位是YA小说，所获奖项——包括安德蕾·诺顿奖（提名）和轨迹奖最佳YA小说（提名）——也均落在该领域，这种展开也无可厚非。系列在昂扬而浪漫的铁道之旅中进入了第二卷，然而伴随着新凯门的开启，第一部末了所承诺的严肃命题也浮出了水面：新世界到来了，接下来要如何呢？它能够为既有的秩序带来何种改变？
令人扼腕的是，在这一问题上，系列的后两部显然露怯了。在第二部《暗光列车》伊始，主人公所面对的外部世界并非亟待探索的虚空，而是一个神创世界：名为轨道缔造者的远古智能早已铺设好了所有的版图，将世界和世界连接在一起。换言之，第一部所承诺的新天地或许并不存在，人类只是从一种短暂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发现了自己原本所处的位置。面对这样的处境，斯塔灵畏惧了，开始担忧自由和探索只是一种幻觉，不仅难以满足他起初的追求，反而加重了他背井离乡的状态。
这一部的内忧外患——不论是内部的皇位争端还是外部的蜥蜴人称霸——也进一步让整部小说在激烈的战斗中逐渐失去焦点，最终以一种庸俗的和解结束：斯塔灵和女皇一道返回女皇的故乡，归顺了旧有的秩序，开始靠新建的星门同外部世界经商，以财富来与上位的家族分庭抗礼。不论第一部中提出了何种探索社会问题的可能，在第二部中，这种可能性都几乎被彻底消解了，毕竟，对身处二十一世纪的我们来说，就算小说中商人家族推翻封建领主的行为称得上一场革命，资产阶级所发起的那轮革命也已经是历史，而非未来了。
(图片来源Pixabay，授权使用)
可以说，在第二部中，有关人类的故事已经基本画上了句号——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似乎有献祭次要角色的习惯，很多角色常常给人以未完待续却戛然而止之感，而这些出身底层的次要角色恰恰是回应上文提出的问题的关键，正如《英雄联盟：双城之战》中所呈现的那样。但我们依然无法忽视该作在探索其世界观时所作出的努力——事实上三部作品在这一点上都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不论是第一部横跨星罗的地下线路“狗星线”还是虫僧一族对车站天使的神秘信仰，还是第二部有关暗光区和轨道缔造者的猜测，都能够吸引人不断阅读下去。因此，不妨思考另一个问题：如果这种逐层深入的过程并不指向对旧日问题的出路，那它指向什么？
前文已提到过：在这个世界中，除人类外，还存在着形态各异的人工智能。而在既有的阶级秩序下，绝大多数机械生命均处在被物化的边缘状态，却往往比人类角色形象更加鲜活：街头艺术家弗莱克斯会根据自己的脾气改换性别；线偶诺娃同轨道缔造者的残骸融合，像《铳梦》的女主角阿丽塔那样激进地强化自我，直到足以同卫神抗衡；更不用说会唱歌的火车头了：这群庞然大物年迈，阅历丰富，热衷于披上与性格相称的涂鸦，会向喜爱的乘客效忠，在铁道上奔驰时，甚至会私下里谈情说爱，堪称全系列最迷人且最独特的物种。将这些角色同执着于争夺权力和财富、在同一个闭环中往复循环的人类相对比，不难发现后者的境况也恰恰是现今人类所面临的共同困境，而这一困境带给个体的一大心理压力便是强烈的自我存在危机，而这也是上文提到的这些颇具朋克精神的非人形象所试图回应的问题——通过赋予边缘角色以理想化的形态，作者实际上展现的是人类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在这个语境下，不仅异类的存在得到肯定，而且对改变的渴望也可以透过近乎魔法般的科幻书写得到解释，从而提出一种部分可靠的承诺：透过技术，个体至少可以达到文中所描写的状态。例如在系列的最后一章，融合了轨道缔造者的诺娃甚至能够像卫神一样凭借记忆和经验打造出符合自己期待的小世界，而同样的事情对身处“元宇宙”时代的我们来讲也具备一定的指导意义。这在很大程度上依旧是一场甜蜜的骗局，因为主人公在冒险故事中所具备的特殊性注定是凡人所难以企及的，但虚构背后的科技逻辑却是与现实共通的。这意味着即便在剥除了严肃讨论的情况下，我们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一种可靠的启示，我们跟随角色探索的过程其实也是反观自身的过程。
从这个意义上讲，“星际快车”三部曲可以被视作是近年主流科幻的一个缩影：尽管难以介入深刻的命题，但这些作品或多或少都依然能够透过上述逻辑，借助美学层面的创新来唤起一种对革命的期待，而其困境在于，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读者的这种期待都终将落空。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对其核心意象“铁道”和“火车头”的塑造也恰恰隐含了这种境况：纵览载具史，铁道和火车仅在开荒的过程中扮演着扎实可靠的先行者的角色，与牛仔或航船不同，其存在的意义在于开辟一条稳定可靠的道路，供后人行驶其上。这意味着一旦修成，铁道的革命意义便将彻底消失，留下的只是规划者对空间的裁断，后续新修的铁路则仅提供强化连接的作用，与车站一同表达着空间层面的秩序。
这种矛盾被后续的很多作家纳入文学书写，如韩松的《地铁》或科尔森·怀特黑德的《地下铁道》，特别是柴纳·米耶维的《帕迪多街车站》与《钢铁议会》，其中，前作标题中车站成为新克洛布桑政权的象征，拆掉后方铁轨铺在前方从而在荒原上驰骋的“钢铁议会”之行进则被用作革命的强有力的隐喻，其最后永恒地冲向车站的场面令人动容。相比之下，本系列则试图唤醒铺设第一条铁道时的那种精神，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故事本身远不足以支撑这种期待，但是在复述铁道的历史逻辑时，作者刻画的个性十足的火车们至少实现了这样一个目的：相比于将权力意志投射至铁道各处的无所不在的卫神，穿行其上的火车所形成的隐秘网络揭示了另一种左右世界运作的力量，一种底层固有且特有的力量，它并非由某种运动或某种口号唤起，而是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底层人民的生活与生命中，而不断建设新凯门、在其间铺设铁轨的行为也是在接连创造出更多使之互相连接、汇聚、贯通的机会。或许正因为有这层书写，这个横跨三本书的甜蜜骗局才依然能够凭借其浪漫色彩在读者的心中留下印记，就像《元车站》的结尾那样：
她建造那些门因为这样很美好：仰望浩瀚清冽的夜光时知道在星空里，那些恒星周围，有上百个世界，有上百万个世界，人们在其中欢笑、相爱、生活、死去、制造东西，也思考和感受，还会偷东西。她建造那些门因为这样很美好：各种不同的人相遇，做贸易，相互学习交流并做出改变。她建造那些门因为这样很美好：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有一排明亮的窗户蜿蜒穿过午夜的城市，或从高高的连拱桥冲下，溢出快速移动的光，或者某处的日光洒向在车站之间穿梭的火车车厢。听，在风中，在电波里，微弱又狂野，从远处传来永不停歇的歌唱，火车，火车，火车。
【作者简介】
HeavenDuke，纯粹幻想系作者，《科幻百科》公号创始人，梦想做一只网络爬虫。
2022年12月号（总第23期）
主编：三丰
执行主编：游者
编辑： 罗夏 郝振岐 李雷
监制：贤四
2021年2月号（总第21期）回顾目录
2021年1月号（总第20期）回顾目录
2020年12月号（总第19期）回顾目录
2020年11月号（总第18期）回顾目录
2020年10月号（总第17期）回顾目录
2020年9月号（总第16期）回顾目录
2020年8月号（总第15期）回顾目录
2020年7月号（总第14期）回顾目录
2020年6月号（总第13期）回顾目录
2020年5月号（总第12期）回顾目录
2020年4月号（总第11期）回顾目录
2020年3月号（总第10期）回顾目录
2020年2月号（总第9期）回顾目录
2020年1月号（总第8期）回顾目录
2019年12月号（总第7期）回顾目录
2019年11月号（总第6期）回顾目录
2019年10月号（总第5期）回顾目录
2019年9月号（总第4期）回顾目录
2019年8月号（总第3期）回顾目录
2019年7月号（总第2期）回顾目录
2019年6月号（总第1期）回顾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