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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谁?

2015-10-12 JEANNE 地平线NONFICTION
巴兹是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而与他一同登月同伴,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却没有同样的感受。公众压力对迈克来说并不大,当尼尔和巴兹缓缓降落在宁静海时,迈克正在上空沿着月球轨道飞行。


巴兹•奥尔德林(Buzz Aldrin)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们可能是最势利的一群人。很多时候,他们只关注成功者,有限的媒体资源被那些功成名就的人一次次反复占据。其实,成功故事往往千篇一律,浮夸乏味,而失败者如何失败,才真正动人心魄。


如果再仔细想想,最受冷落的其实还不是失败者,而是第二个成功的人。作为第一个登陆月球的人,阿姆斯特朗的名字永载史册,可是会有谁关心,在那张经典的照片上,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呢?就因为一步之差,这件事对于二者而言产生的影响截然不同。前者获得了相伴终生的荣耀,后者感受到的却可能是一种巨大而难以摆脱的阴影。


其实,后者的人生才是一个更加富有意味的故事。


——地平线·lsco


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谁?


作者/JEANNE MARIE LASKAS

摄影/PARI DUKOVIC

翻译/段玉洁 Nebula


“怎么样?月亮什么样?”面对一个登上过月球的人,你想不出更高深的问题。现在,他就坐在这儿,在一家昏暗拥挤的餐厅里,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这让人感到不真实。无论阴晴圆缺,月亮总悬挂天际,每个夜晚俯瞰你的来来往往。不论年龄、性别、种族、地位、贫富,地球上的每个人对巴兹•奥尔德林都有同样的反应:“天哪,巴兹•奥尔德林,你去过月球!”

于是你对他微笑,世界上每个人见到他时都会绽放这样的笑容。因为他是: 巴兹•奥尔德林,而我们是人类。

他注意到你的笑容,但并未停留,他对每个人都一样。你迫不及待想要听他分享月亮的智慧。但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个月他就85岁了。自他39岁登月归来,人们就带着同样的笑容和同样的问题前来拜访。你希望他有什么反应呢?

他点了一盘小牛肉。他戴一枚镀锡领章,形状是他留在月球上的那枚脚印的缩影。他穿一件褐色的灯芯绒夹克,领带上布满了星球的图案。他的一只手腕上戴着绿松石,另一只戴着一串半透明的外星人脸形状的饰品。“突然之间出现了一架火箭,”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试图解释清楚登月会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什么,“它载着你去某个地方。人们对这个很感兴趣,希望写一些你的感觉。”他边说边比划手势,手链叮当作响,“可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感觉。我们没有感觉。”

首饰分散在他全身各处:一块巨大的双头腕表,两个表面像连体婴儿脑袋一样靠在一起;金戒指,一个月亮,一颗星星,钻石,尾戒,还有许多枚戒指。

他是一个老古董,也是美国世界杯代表队的吉祥物。

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和我谈论火箭研究:行星轨道,登陆火星和“奥尔德林火星周期计(Aldrin Mars Cycler)”理论。他拥有三个与模块化空间站有关的专利,他还建立了一个航天教育基金会。“但是你不想听这些。”你很庆幸他看穿了你的心思,所以你说:“让我们回到你登上月球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历史时刻, 科学、军事、民族完美交织在一起。难道他对此没有特别的感受和看法吗?

“这是已经做到的事情。”他说,“现在我们应该做点别的。”

他是二十世纪的活化石,美国荣耀的代表,人类成就的证明。他的照片出现在每一个国家,每一种语言的历史书中,每个想到他的人都会有同样的问题——“怎么样?月亮什么样?登月的感觉如何?”

回到地球后,他面临着极大的负担,做过的事和没有做的事都在困扰着他。自杀的阴影挥之不去:祖父用一颗子弹打穿头颅,母亲吞下致死剂量的药片。和登月无关,这是流淌在他血液里的东西。“这和遗传有些关系。”他说,“我的祖父自杀了,我的妈妈在我们去月球之前做了同样的事。”

突然他转换了话题,谈论火箭、助推器和行星轨道,这是他喜欢的领域。“奥巴马说他希望将人类送上小行星。我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了满足公众,为了显示进度。但那不是要奔赴月球,也不是要奔赴火星,而是一场游戏,我们必须拒绝这种做法。我创造了去火星的一种新方法。”

他喝了一口苏打水,他已经36年没有喝过酒了。他将他的椅子靠墙摆放,他的肩膀放松下来,他圆圆的蓝眼睛忙碌而充满警惕。“我的思绪会有些飘忽,”他环视房间,“我在寻找美丽的女士,我已经离婚几年了。” 有人调高了音乐。他跟着节奏说:“好一个演出地。”

巴兹曾用“所有事情都是忧郁的”来形容自己登月归来之后的状态:酗酒,离婚,进精神病院,破产,还一度以卖车为生。

而与他一同登月同伴,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却没有同样的感受。公众压力对迈克来说并不大,当尼尔和巴兹缓缓降落在宁静海时,迈克正在上空沿着月球轨道飞行。尼尔当然是第一个打开舱口,第一个在月球上行走的人,人们说他有尊严地离开了航天事业。后来,他变成沉默寡言的学者,然后又成为商人,需要的时候会在国会为太空探索作证。他拒绝几乎所有媒体采访,拒绝作家为他写传记。他还起诉贺曼卡片公司(Hallmark Cards),因为他们在圣诞装饰产品中使用了他的名字和他的经典名言“一小步”。

巴兹是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

巴兹和美国歌手史诺普•道格( Snoop Dogg )一同制作了一段说唱视频——《火箭的经验》。他在美国一档综艺节目《与星共舞》中跳恰恰和狐步,在第二轮被淘汰。他出现在《生活大爆炸》,《辛普森一家》,《顶级厨师》,WWE Monday Night Raw,Price Is Right, Space Ghost Coast to Coast, 30 Rock 等几十个电视节目和电影中。他还写了八本关于太空探索的书,包括四本回忆录,两本科幻小说,和一本儿童读物。他在自己的网站上出售“让你的屁股到火星去”T恤衫和600美元一幅的巴兹•奥尔德林“第一步”亲笔签名画。

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第二名。

2012年,尼尔•阿姆斯特朗逝世,白宫盛赞他:“美国最伟大的英雄之一,不只是这个时代,而是有史以来”。而最近,巴兹想为他的登月举行一个45周年的纪念仪式,他打到白宫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

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巴兹开一辆敞篷的红色M3跑车。他戴着一顶有火焰图案的蓝色NASA棒球帽,在墨镜的外面戴了一副眼镜。他的车贴上了前面那辆银色雪佛兰的保险杠,引擎隆隆作响。他迅速绕开了雪佛兰,却差点撞上一辆凯美瑞,于是他左转弯驶向一条空荡的路,急转弯使他的身体倾斜起来。时速70英里、80英里,巴兹以“之字形”驰骋在洛杉矶405高速路上,就像他曾经坐在F-86 Sabre战机的驾驶舱里击落了两架Soviet MiG-15 战机一样。

在匝道的出口,他舒了一口气。“不错的仪器。”他看着仪表盘,“它显示距燃料耗尽还有51英里,如果以前飞机上有这东西就方便了。”他示范了换挡,“我可以给一些修改建议。”他说 ,“我需要制作一个装置来克服车灯的缺陷。”他的手指向外弯曲,像一对翅膀。他的袖扣是小小的美国国旗。

他一直是一个热爱学习和发明的人。巴兹的名字来源于他的姐姐,她无法正确发出“brother”的音,所以总是叫他“buzzer”。他们一家人住在新泽西州的蒙特克莱尔,巧合的是,母亲的姓氏是月亮(Moon)。忧郁总是常伴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一位职业军人,也是早期的航空人,对他的影响最大。他认识飞机的发明者——莱特兄弟和飞跃大西洋的第一位女飞行员——阿梅莉亚•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在兄弟姐妹中,巴兹是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他瘦小,害羞,敏感。父亲希望他变得聪明果敢,巴兹一直努力达到父亲的期望。这一纯粹的愿望伴随他进入西点军校,成为战斗机飞行员和战功赫赫的英雄。

“然后呢?”他的父亲说。

从朝鲜战场回到美国后,巴兹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他所研究的火箭科学可以说是科学中的“极限运动”。巴兹沉浸在学习之中,“交会制导技术,旨在扩展人的控制能力。”他在1963年的博士论文中写道, “是由为改变特定开普勒轨道的光环推演出来的,宇航员可以启动,监控和纠正他的拦截……”这项研究为他赢来了美国宇航局的邀请。1966年他登上双子星座12号飞船进入太空,用史上最久的太空行走刷新了人类在太空生存的极限。巴兹用潜水来寻找减少肌肉能量消耗的方法,他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记录,在飞船外漂浮2小时29分钟,之后他又两次走出飞船舱。



宇航员巴兹•奥尔德林站在月球上时(阿波罗11号第一次月球登录)


接着是阿波罗11号,他登上了月球。

“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他的父亲说:“第二名?”

在跑车的方向盘上,巴兹的指关节发白。双头腕表松垮地挂在他的手腕上。加州的阳光照耀在外星人手链上,它们的红眼睛熠熠发光。

“我有点喜欢特立独行的生活。”巴兹说,“或者说我不介意它带来寂寞。”他取下了外面那副眼镜。“如果戴眼镜,我的眼睛就不能聚精会神地解决问题。”他说,“肌肉就会变得懒惰。你应该不断提高自己,永远不要空闲,永远不要。”

登月之后,巴兹无事可做,越来越颓废。媒体连续45天,24小时不间断地报道登月壮举,这还仅仅是个开始。NASA不再需要他探索太空,他更像是NASA的公关。1971年他从NASA辞职回到美国空军,但空军也不知如何安排这个登上过月球的人,他就像一个局外人。巴兹酗酒,和第一任妻子离婚,从空军退役,被送进戒毒所,再次结婚,又再次离婚,喝更多的酒,和更多女人谈情说爱。他的退休金不多,所以他开始经销汽车,却经营不善。在戒毒所,他第一次真正谈论自己的感受,谈论他无尽的空虚感,他感到“所有事情都是忧郁的”。

他是一个征服者,然而在不惑之年,他除了自己的心魔之外已经无可征服。他是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第二个……

巴兹的父亲始终无法接受巴兹不是第一的事实。老先生发起了一场只有一个人的运动——让美国邮政局将尼尔•阿姆斯特朗“月球第一人”纪念邮票改为“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这样就能把巴兹囊括其中。至于巴兹的精神崩溃,抑郁症和酗酒,他的父亲始终没有承认过。或许他承认了,他指责月亮,指责重力缺失,指责太空未知的物理性质,一定是月球毁了巴兹。

巴兹将车精确地驶入停车场中,来了个急停。“广播关闭”他看着仪表盘,推动按钮。“车篷”“Check”“安全带”“Check”“帽子”“Check”“还有别的吗?”他想了想“太阳镜”,他照了照镜子,“有人说我戴眼镜看起来不错,这也是我游戏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娜是他的经纪人和“地面指挥中心主管”,她出来迎接巴兹。她很高,四十岁出头,有着金色的头发和浓密的睫毛。她曾为约翰•提什(John Tesh)工作,在此之前她还做过林格•斯塔的伴唱歌手。她从不和巴兹一起开车,他们总是争吵。巴兹有过三个妻子,最后一任妻子路易斯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克里斯蒂娜现在要充当巴兹的保镖,帮他应付那些投怀送抱的拜金女。

巴兹的每次公开露面克里斯蒂娜都会陪着他,她总是站在他的后面挥舞手臂,提醒巴兹继续他的话题。她已经为巴兹工作了六年,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坚持这么久。几年前她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一度想专注自己的生活,但看到巴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不忍心离开。

“我找不到我的电话了”,“我的热水瓶在哪里”,“我关不掉该死的东西”……巴兹找不到汽车上的一个按钮,克里斯蒂娜靠过去,在仪表盘上操作了一番,她虽然不知道如何启动M3汽车,但关掉引擎对她来说不算难。巴兹的车牌是“火星仔(marsguy)”,路易斯的是“月球妹(moongal)”。

“巴兹,上来吧”克里斯蒂娜说,“罗伯想到了缩短演讲的办法。”

“我不想缩短。”他说。

“他们只给你三十分钟,巴兹。”

“好吧,不要打乱我的幻灯片。”他说。

“我们必须重做幻灯片,巴兹。”她说。

楼上, 巴兹的私人助理罗伯正在修改幻灯片,他也拒绝和巴兹一起开车。公寓里可以俯瞰洛杉矶西部,暗色的墙上整齐地装饰着巴兹的纪念品。大屏幕的电视上播放着福克斯新闻。玻璃柜里摆放着巴兹的奖章,迈克、尼尔和他自己的签名照,玻璃柜的上面放着一本书——《营销月亮》(Marketing the Moon)。在巴兹和路易斯结婚的时候,他们拥有一所更好的住宅,但现在它属于路易斯,她还拿走了巴兹一些有关登月的东西,克里斯蒂娜和罗伯很想帮他要回来。

巴兹曾以为路易斯会和他白头偕老。80年代末,巴兹离开戒毒所之后,路易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爱的燃料让我和路易斯飞向平流层。”巴兹写到,“每个超人都需要他的路易斯。”在他的八本书中,巴兹只在一本书的一个章节里提到了路易斯。“路易斯以一人之力重建了我的自我意识,每当我走下坡路的时候,她会写一页又一页的信给我, 告诉我我是多么聪明,多么吸引人,多么有创造力……她会坐在我身边,读她写给我的信。”他们在1988年结婚。巴兹和第一任妻子有三个孩子,路易斯和前夫有两个孩子。路易斯是一个银行家的千金,身价百万;而巴兹并不富有,他只是一个能按时付清账单的人。路易斯的钱让巴兹过上了上流生活,他们常常出席洛杉矶的各色派对。但好景不长,1989年美国金融业的萧条让他们失去了财富。路易斯不得不想方设法赚钱,而最能赚钱的方法莫过于“销售”巴兹了。


“我娇小的,有着金色秀发的美丽妻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公关狂热者。”巴兹后来写到,“她宣布‘我的事业就是巴兹’,实际上确实如此。”


巴兹参加了每一个能想到的脱口秀,路易斯几乎不拒绝任何邀约。他没有选择,只能想象自己是在探索宇宙,做一些有利于世界和人类未来的事情。他无条件地答应路易斯让他做的所有事, 他为路易威登、汤米•希尔费格、苹果、耐克等众多品牌代言,现在他已经有了数百万的财富。巴兹端着一碗草莓奶昔走出厨房,他手上的“碗”是他参加《与星共舞》获得的纪念奖杯。他试图说服罗伯和克里斯蒂娜不要更改他的幻灯片。下午,他将在国际太空发展会议上发表他的演讲——巴兹•奥尔德林统一太空愿景(Buzz Aldrin Unified Space Vision)。

巴兹:“好了,现在看看。这里是错的,那里也是错的。过分强调太阳能动力,这不合理。要清楚地显示节点,显示两个半边。这样才能灌输给他们。”

克里斯蒂娜:“我知道这是你心里的超级逻辑,但是巴兹,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你只有三十分钟。”

克里斯蒂娜的出现是为了帮助巴兹的事业,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晚上回家后,她会对丈夫说,“我感觉不太好”或者“有些事情似乎不太对”。丈夫会说:“离开他吧。”而她回答:“我试试。”

一天,巴兹对克里斯蒂娜说:“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下我的银行账户。”她说:“巴兹,我不能。”路易斯总是炫耀他们的财产。“但我不明白钱有什么好处。”巴兹想帮助他叛逆的儿子迈克,却无法找到问题所在。但他从不会拒绝迈克,还有安迪,他的另一个儿子,和珍妮斯,他的女儿。巴斯想用钱来帮助迈克,但路易斯一直说他们没有钱。“我在莫名其妙地给她的孩子付工资吗? ”巴兹向克里斯蒂娜埋怨道。克里斯蒂娜说:“巴兹,你有权让你的会计查你的银行账户。”

2011年,路易斯将巴兹赶出家门,解雇了克里斯蒂娜,更换了所有门锁。

巴兹又重新雇佣了克里斯蒂娜。他离婚后,女人们便蜂拥而至,她们夸赞巴兹英俊潇洒,巴兹总是沉迷其中。克里斯蒂娜帮巴兹阻挡那些女人,但她们依旧络绎不绝。像世界上所有人一样,那些女人喜欢触摸巴兹,就像是一种人类对登上过月球的人的自然反应,就像触摸月球。巴兹是一个可爱的老男人,有些古怪,但很平易近人。当美丽的女人,尤其是身材曼妙的美丽女人拥抱他的时候,他会当真,他很容易坠入爱河。

克里斯蒂娜是他的保护盾。她希望巴兹放慢自己的节奏,不再拈花惹草,不再觉得自己要飞往迪拜去做演讲,但她知道他无法停止。不断向前是阻止一个人发疯的良药,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克里斯蒂娜:“这是30分钟的演讲,巴兹,他们只给你三十分钟。”

巴斯说:“我不打算讲解每个幻灯片。我只是想说,看这多么容易读。”

克里斯蒂娜:“什么?什么多么容易读?”

他点击“统一的太空愿景(美国)民用航天目标”幻灯片,一幅布满红、绿、蓝箭头和标签的图片,上面写着一些航天术语。

克里斯蒂娜:“看起来很混乱”。

罗伯:“读懂这些很难。”

克里斯蒂娜:“正常人是读不懂的,不要这样,巴兹。”

巴兹:“但是人们需要了解!”

克里斯蒂娜:“你不能做这样一个网格。”

巴兹:“请按我说的做。”

粉丝们聚集在喜来登酒店。五个来自印度的少年穿着黑西装,打着红领带,希望能引起巴兹的注意,此刻巴兹正站在一张折叠桌后和克里斯蒂娜争论幻灯片的顺序。一个穿着紧身《星际迷航》衬衫的中年男人在等待巴兹;巴兹的一位前女友厚着脸皮上前和巴兹拥抱;两个穿着性感太空服的姑娘放弃了等待,她们以巴兹为背景开始自拍。宴会厅里的人就像科幻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几个年迈的工程师,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说着不懂装懂的话。一方面,高科技企业家伊隆•马斯克(Elon Musk)会出席会议领奖;另一方面,今晚加州宴会厅将会举办“太空也性感”派对。整个周末,会场里的演讲者都在颂扬“构建太空文明”的设想,群众欢呼雀跃,一派欣欣向荣。相比从前,这是一个让人心痛的场景。那时航天还是很酷的事情,全人类都梦想着上太空,而不只是几个亿万富翁去太空兜兜风。


现在已经很难想起,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航天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当MTV在1981年首次亮相的时候,人们用了一张巴兹在月球上向美国国旗敬礼的照片,他们把网络的标志放在旗帜上,做了一个混搭。在80年代,太空是复古。

21世纪,人们已不再渴望重回月球,或奔赴火星。NASA于2011年撤消了航天飞机计划,小布什政府提出的2020年重回月球的“星座计划”也被取消。2010年奥巴马提出了跨越近地轨道的任务,包括在2025年之前探索小行星和2040年之前登上火星两项计划。“我们的目标不再是抵达一个目的地。”奥巴马说,“我们的目标是让人类有能力在地球以外的空间里,长时间工作、研究,并顺利地生存下去。”又一个总统任期过半,火星计划还是遥遥无期。

碌碌无为,缺乏动机和想象力贫瘠的状态困扰着巴兹。“去火星”对他来说是一种释放,就像潜水——他除了探索太空和结交女人之外的唯一爱好。任何初学爬行的婴儿都知道,探索的好奇心是推动人们前进最原始的动力。

巴兹•奥尔德林统一太空愿景(Buzz Aldrin Unified Space Vision)是巴兹的一个计划,希望在2032年前将人类送上火星,他准备向人们介绍这个计划。此刻,他仍旧在和克里斯蒂娜争论幻灯片的问题,也许她可以调整一下字体的大小,把图片放大。“可以删除这一块吗?如果你把标题去掉,就可以全屏播放了。”

“那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巴兹。直接跳到混乱的图表那张吧。”

“拜托,克里斯蒂娜,不要叫它混乱的图表。”

“大家已经在吃沙拉了,巴兹。没有时间了。”

他向自己的椅子靠过去,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几支笔,还有一个电动剃须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的激光笔去哪了?”

“就在那里。”

“那是我的手机吗?我两个手机都带了吗?”

台上的主持人说巴兹不需要介绍。当巴兹走上台时,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他挥挥手,脸上绽开笑容。他迷人又古怪——这个瘦小的老男人,带着闪闪的手镯,开着鲍勃•霍普(Bob Hope)式的玩笑,像是梅夫•格里芬(Merv Griffin)和乔•拜登(Joe Biden)的结合体。他们送给他一个一个白蜡制成的月球模型以示感谢。当他接过礼物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喊道:“克里斯蒂娜,我应该已经有一个这样的礼物了吧。”

是的,路易斯买的。

他向台下的人群讲解为什么要登上火星。一开始人们还能跟上他的节奏,但很快就不行了,幻灯片也没什么帮助。

“好的,现在这张图显示出两个相合的阶段,这比较复杂,但我会以动画的方式解释,这将会让你们感到新奇,这组动画非常奇妙。准备好了吗,跟我走!”

20分钟过去了,克里斯蒂娜开始打手势:“跳过,巴兹。”如果他只做一个普通的展示,效果会好得多:说一些激动人心的话,梦想不可能的事情,或是讲讲探索星球——就像平常的英雄演讲一样。但那不是巴兹。他是一个科学家,他希望分享关于太空的理念,渴望人们理解。他的演讲更适合说给30年前那些严肃的具有太空思维的政客和科学家,而如今听众却变成了一群《星际迷航》剧迷们。

当谈到火星时,巴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轨道技术是他在麻省理工攻读的专业,是关于人造仪器如何在太空中运行的美妙科学,他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想象一下将高尔夫球从球洞的边缘打进去,球在洞边急速旋转,然后快速转向另一个方向。有一个方程可以解释这个过程。与此类似的,当一艘宇宙飞船靠近一颗行星时,它也可能在行星旁旋转,并向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也有类似的方式可以解释“重力弹弓”,这是我们向土星、金星和火星发射探测器的原理。巴兹对此有很多话可以说,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就是关于轨道技术的,NASA最终将它纳入了标准操作程序中。后来到了1985年,巴兹向科学界提出了一个漂亮的方程,显示我们可以用弹射的方式奔赴火星,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只不过由于在轨道附近疾驰的缘故,你不需要很多的燃料。科学家对这个方程进行计算,最终确认了其正确性。巴兹把它命名为奥尔德林周期计,他用了许多方程和幻灯片来解释这些东西。

他是一个科学家,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服务人类。他希望成为一个传达者,一个太空科学大使,能让人们对这些概念着迷,能让人们获得资源,能让人们登上火星。但归根结底,他是一个科学家,华丽的辞藻不是他的强项。

30分钟过去了,克里斯蒂娜围绕着自己的手腕画圈圈,用嘴型比划着,“时间到了!!”

“好了,这就是我想讲的幻灯片。显而易见,地球的轨道是蓝色的,火星的则是红色,绿色的是转换。然后这里显示了很多轨道,其中一条半是火星的。”

45分钟过去了,克里斯蒂娜站到了台上。

“克里斯蒂娜说我必须得走了。”他对人群说,“记得关注我的推特账号@TheRealBuzz。”

人群发出了慷慨而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大家冲到他的面前,向他索要签名、照片、合影,或仅仅是想接近然后触摸他。“我喜欢你说话时的手势!”一个穿着V领紧身毛衣,金发碧眼的女人对他说,“你挥舞双手的方式实在太美妙了。”她说着,伸出手碰了碰巴兹,“哦天哪,多么强壮的肩膀!”

那么,为什么巴兹是第二名呢?为什么他不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传言说, NASA原本想让巴兹成为第一人,但却突然决定让尼尔•阿姆斯特朗代替,因为后者情绪更加平和,能够更好地面对声誉。支持这种说法的人指出,NASA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看看尼尔的一生是多么完美。

但话说回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尼尔成为了第二人,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更可能的解释是,其实巴兹本应成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NASA的安排是:指挥官驾驶,飞行员进行太空行走。尼尔是指挥官,自然他应该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而飞行员巴兹,应该打开舱门走出去。

然而这个计划出了差错,舱门出了问题。它被一条锁链锁住,必须拉开才能打开舱门。锁链在巴兹的一侧,而尼尔的那一侧没有障碍。在那个关键时刻是不可能交换位置的,一旦尼尔走了出去,巴兹只能关上舱门,移到尼尔那一侧,然后再次打开舱门出去。

对于全世界来说,谁是第一人谁是第二人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或者说起码在那个时刻没有那么重要。整整五亿人看着尼尔和巴兹登上月球,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电视转播,之后还有无数的游行,欢迎尼尔, 巴兹和迈克荣归地球。

巴兹的母亲自杀很可能是因为她承受不了媒体的目光。巴兹一直认为也许是过度的关注把他的母亲逼上了绝路。来自社会各界的疯狂关注早在他们出发前许久就已经开始。“儿子要上月球了!”长期以来巴兹的母亲饱受抑郁症折磨,她远离人群过着隐居的生活。她曾经尝试过用药物自杀,而这一次她“成功了”。巴兹的父亲始终否认妻子的自杀,他希望验尸官说她是死于心脏病。

“怎么样?月球什么样?登上月球的感觉是什么?”

“感觉就像:第二名。”

“而且感觉像是:我妈妈刚刚自杀了。”

“你感觉它看上去怎么样?”

“宏伟的荒凉。”(Magnificent desolation)这是他从梯子上爬下来,第一眼看见月亮时说的话。

克里斯蒂娜认为巴兹的现任女友朱迪是个赢家。巴兹是一个老男人,他需要有人照顾他。像任何老年人一样,他经历过大起大落,他的生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明朗,时而困惑。一天,半岛电视台影片摄制组来做巴兹的采访,他开始了他的游戏。

一个摄像师,一个采访记者,一个制片人,他们把公寓墙上的月球大事记都拍了下来。巴兹•奥尔德林!他登上了月球。他在月亮上留下了足迹。“我们迫不及待想要他分享月球的智慧了。”

巴兹穿着白领子的蓝色衬衫,手里拿着他的《与星共舞》的纪念杯,走了出来。

他们对他微笑,三个人保持一模一样的笑容,我们又经历了一遍。这就是巴兹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在过去的45年他不断见到这种笑容。

“你好!”

“哦,我的天啊,我们太激动了!”

“我们实在太荣幸了!”

一瞬间他们就注意到巴兹的首饰。巴兹看看自己的首饰,然后抬头看着他们。“是的,我戴很多首饰。”他说。屋子里响起尴尬的笑声。

“我有很多对我充满意义的首饰。”他说,“我会挑选,我看到别人戴着这个,我问这是什么,对方说它可以祛除邪灵,你想要吗?我说,当然。”

“这些是……头骨吗?”其中一人问。

“我本想把眼睛涂成红、白、蓝,让他们看起来有一些爱国情节。”巴兹说,“没成功。然后我尝试交换三种颜色的位置;我没想过是白、蓝、红。也许白色太多了一点,绳子也有点松,所以没做成。”

“嗯哼。”其中的一个人说。

“克里斯蒂娜在这里吗?”另一个说。

“我们开始吧。”第三个人说。

“胆小鬼是成长不起来的。”巴兹对他们说。

他们开始采访。他们谈到了登月舱Eagle,它的一个复制品陈列在史密森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当你看着它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东西如此脆弱,就像是锡纸包的一个小盒子』?”

他看着他们,敲着脑袋。他们把身子倾过来,脸上带着期望。

“没有。”他说。

“哦,那你有没有说过『我将进入这里,登上月球』?这样的话有没有使你精神振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头手表,他和这些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

“我明白运作的原理。”他说,“有降落的齿轮,有支柱压缩空气,有探针确保降落。这是工程学上的奇迹。”

“当你走在月球表面时你的感受是什么?”

“战斗机飞行员不会有感情。”

“但你是一个人类!”

“我们的血管里结着冰。”

“有一种敬畏和威严的感觉吗?”

“实际上,没有什么时间去感受,真的。”

制片人把头埋在手里。采访记者翻着自己的笔记。

“在夜里你会抬头赏月吗?当你凝望月亮时你会想到什么?”

“什么也不想。”

制片人站了起来。“我们就到这儿吧——”

“我在努力!”记者说。

“我知道——”

巴兹已经精疲力竭,他对这些关于月亮的问题感到厌倦。将近半个世纪不断被问及关于情感的问题,这让他的情感枯竭。他是一个科学家。“下次NASA应该送个诗人上去。”他在自己的一本书中写到,“一个哲学家,一个艺术家,一个记者。”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认为人们显然需要将一个知道如何表达情感的人送上去。

“回到地球,才是真正具有挑战性的。”他说。在他的登月之旅中,回地球是令人发疯的一部分,直到现在都是。他代表人类履行了一项职责,然后人们就把他当作骄傲的象征,并要求他保持这一形象,接受崇拜、发表废话、定格在凯旋归来的瞬间。“在我的历史书里。”他说,“朝圣者出发前往普利茅斯岩,他们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然而他需要往前走。“改善,创新。这是我的游戏。”他是一个科学家。他已经老了,他的思维正在退化,他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对于手表、BMW的仪表操纵盘、光学透镜外壳和火星计划,他还有很多想法。他有一个陷入困境的儿子迈克,他非常担心他,在一份邮件里他对儿子说:“我爱你,迈克,回家吧。”他们国家的总统,天真地认为在一颗长得像米奇老鼠的小行星周围转几圈,就是一个太空计划。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需要有人为他点一把火。他还有一个新女友,他想让她成为自己独一无二的伴侣。


英文原文首发于《GQ》,原文名为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可点击原文阅读英文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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