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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方顶级酒店寻东方古韵

2016-05-27 地平线NONFICTION


相对于北京,杭州是另一个中心。一个是现实中国,一个是古中国。

通过西湖、寺院群、中国美院、西泠印社、龙井茶等等这一仍然在运行的精神系统和生活系统,杭州形成了一个古风犹存的小社会。其间的人际关系,与现实政治或经济逻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Yuko、庞颖、王公懿的生活,是了解那个社会的便利途径,Yuko和庞颖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枢纽的角色,而王公懿老师的故事,有时间的厚度。

写完这篇,已经三年过去了,我自己跟这个小社会的关系越来越深,看到的也越来越多。之后,所写的植物主题的《人间草木》和古琴主题的《陋巷琴士》,都是与这里有关的故事。以后,也许还有。

令人高兴的是,三年过去,初识时美好的感觉,没有变过。

——作者·唐小松


法云舍雅集

——一个西方酒店领会到的东方生活精髓


采访、撰文︱唐小松、马会锋

来源︱智族GQ(ID:GQZHIZU)


2010年1月在杭州灵隐景区建成的法云安缦,是一个由千年古村法云村改建的顶级精品酒店。令人惊喜的是,以擅于融入当地文化著称的安缦酒店,不仅深入领会了中国士大夫生活传统中的审美标准和生活特性,更难得的是,这家酒店以自己的方式,与附近的7座古寺和1座佛学院,还有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心的杭州城,建立起了细密而深入的联系,滋生出一个“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古风盎然的小社会,从而也为这家酒店的宾客们,提供了一个桃花源式的精神家园。

 

仙女

 

晚饭后,沿着法云舍门旁的小石路往灵隐寺方向走,会一路经过西餐厅、蒸菜馆、和茶馆,两旁都是树、溪流、竹丛、野花,有时还会碰到和茶馆的几只大白鹅,进灵隐寺景区会经过一道向游客收费的铁栅栏关卡,然后再往下走,右拐,穿过一条夹在几个小餐馆中间的小街,没几步就是宽阔无人的林荫路,静静地走一大段,再右拐,穿过一个隧洞,就到了法云安缦的地界,穿过门厅,沿着小石路绕行过去,就又回到了法云舍。


这是Yuko晚饭后的固定散步路线,其实附近很多人也都是这条路线,一个不长不短的圆圈。


来到法云安缦工作3年多,Yuko的熟人越来越多,也常常会在散步时遇到。灵隐寺的宗淼法师、杭州佛学院的门芝法师,还有和茶馆的主人庞颖等等。


散完步,Yuko常常会去和茶馆找庞颖喝酒,如果庞颖有事,她就找别人喝,有时也自己喝,也喜欢跟人聊天。“我对酒敏感”,她说。十多年来,她天天喝酒。只是最近,她去了外地的一家寺院,参加了一个7天的密集禅修营。加上来回路程,她整整9天没喝酒。


这趟禅修收获很大。她得跟四五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住,但7天自始至终,从早4点半到晚9点半,一直打坐。不仅“止语”,不能交谈,甚至连肢体动作、眼神交流都不要有,她说头两晚怎么也睡不着,但到了第三晚,就慢慢适应了。


她自己的房间则是法云安缦数十个房间中的一个,藏在大片的竹林和树木中,有自己独立的小院,门口有巨大的芭蕉,石阶上有青苔。夏天早上她四五点就起床,起床后也常常会先打个座。


之外,就是工作了。她最近的工作内容之一,是会在走路时带把枝剪,碰到某朵花或某个竹枝长出了漂亮的形状,就顺手剪下来,带回法云舍做插花。最近,酒店大门内栀子花星星点点地开了白白的一大片,基本每次经过,都能有收获。


当然她还有其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法云安缦的法云舍的日常管理,两个月左右,还要策划一轮艺术展及相关活动。


只是她没有上班或下班的概念,她就生活在这里,很安心。最近几个月来,从销售换做法云舍管理者的她,活动范围基本上不超过法云村方圆两公里。有次去杭州城内办事,打车时发现钱包上长了一层白白的霉,才发现有一个多月没碰钱包了。


之前,她在大溪地安缦工作过3年,出外买东西,都是背着一个防水包,游水到另一个岛上去买。还在菲律宾一个孤岛上的安缦工作过1年,那里不通手机信号,只有安缦的专用飞机从马尼拉飞70分钟到达。那几年,每隔几个月,她都会爆发一次想去大城市玩的冲动,然后就去马尼拉、新加坡或香港玩一趟,但到法云安缦之后,却没有这个想法了。她说法云安缦不是典型的安缦,离城市、离自然都很近,有一种很好的平衡。以前她从来没有故乡的概念,但现在,她喜欢这里。


她的全名叫柳本由布子(Yuko Yanagimoto),在日本出生,8岁跟父母搬去台北,在台北读国际学校,18岁回日本念大学,之后在瑞士学了一年酒店管理。毕业后,就去了大溪地安缦工作。


在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之前,她说父母对她最大的影响,就是从小逼着她做选择,并让她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8岁搬去台北前,父母帮她详细分析几种选择分别会有什么后果,然后逼她自己做选择。后来的每一次人生大事,也都是一样。


十年前,她选择进入安缦工作。工作久了,慢慢地,安缦既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生活。安缦成为了她灵魂的一部分。但要细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灵魂,却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或许通过她身边的人及她做的事,能够了解一二。

 

巾帼

 

来法云安缦的三年,Yuko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认识了庞颖,两个天蝎女成为了死党。不同的是,Yuko说话细声细语,典型的温婉可人的江南气质,庞颖说话则“嗒嗒嗒嗒”如机关枪,脑子转得飞快,长得高而气派,像个军人。


就是两个人脸上都红润润的,皮肤带着光,拜法云村四周山上绿压压的植物们所赐。


和Yuko不同,当4年前安缦中国的第一任总经理Ian White找到庞颖时,她尚不知安缦为何物,是她在杭州开的茶馆吸引了Ian。Ian对她说,不但她茶馆里的茶好、茶点好,最难得的是她在和她的客人们分享着茶的体验,那是一种散发着对茶文化热情的体验,中国山水的滋味透过茶传达给人们,安缦的客人需要这种体验。


当庞颖看到他名片上的法云古村4个字时,想起她去天竺给高僧们泡茶时,路过几次那个世外桃源般美丽村落,师傅说那是政府保护起来的古村落。这个被7个寺院环绕的法云村自古以来就是靠着寺院为生,卖香烛,为僧人提供蔬食,与外界相通的唯一一条路必须经过灵隐寺。这一带成了景区之后,每天上万的游客量,渐渐地让村民们越来越多地介入旅游业的经营,滋生了许多不规范。为创文明景区,杭州市政府痛下决心把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搬迁了出去。之后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项目,空了好几年。后来,有关部门邀请安缦的创始人安德列·纪卡(Adrian Zecha)来杭州商谈,当Adrian坐车沿着灵隐寺边的公路,穿过大片大片的树林进山时,禁不住赞叹了一句,“人间仙境”,很快就决定要合作。这也成了安缦历史上决策最快的一家。


当Ian找到庞颖时,庞颖还没有意识到这对自己的事业将是一个难得的提升机会。而对于Ian而言,也没想到庞颖会为法云安缦带来那么强的活力。


Yuko的活动半径不超过法云村方圆两公里,庞颖却是产茶季节在整个中国不停地穿梭来回,她经营茶馆的重要理念之一,就是亲自跑茶园,与茶农建立固定收购关系,同时了解当地的风土、文化。这是个很辛苦的过程,每年春夏都是她最忙的时候,黄山毛峰、庐山云雾……新茶一出来,她都是第一时间赶到。但天道酬勤,这么多年来,她积累了大量的一手经验和知识,在作为中国传统茶文化中心的杭州业界,建立起不可取代的地位。


和茶馆里有真茶,渐渐成为了茶客们的共识。庞颖在各地跑茶园时兼收当地特产,同时在和茶馆里提供特色餐食,又笼络了诸多饕客们的胃。基于这样的品质,还有安缦的品牌效应,和茶馆逐渐成为了各路名流的汇聚之地。江南人好风雅,本地的政商名流、学者高士、文人墨客,约来约去,把和茶馆约成了一个茶友们的常来往之地。来法云安缦的这条路,自然而然也就走熟了。

 


 

才华过人的法师们

 

正是法云安缦筹建之时,步行5分钟距离的地方,杭州佛学院也在筹建。2010年,佛学院开幕后,作为邻居,Yuko开始慢慢去那边走动。2011年,佛学院办了一个艺术院的作品展览,安缦的创始人Adrian正好过来,Yuko就带他过去看展,因而滋生了邀请佛学院师生来法云安缦开画展的想法。也就是因为画展的关系,Yuko认识了门芝法师和他的同学们。


门芝法师是杭州佛学院艺术院的第一届学员,也是班长。门芝法师来佛学院之前,是在浙江义乌双林寺。29岁出家前,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策划人员,曾开发过中式传统住宅。对于法云安缦的建筑,门芝法师非常能接受,而在法云舍办艺术展,画挂在里面,他觉得就像树长在那儿一样,非常自然,都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


佛学院的生活,像隐居在山林,除了必要的早晚课和集体劳动,大多时间学员们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艺术院的学员们,学国画、书法等艺术,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大多是为了以后为各大寺院担任艺术总监式的工作,在新建佛像、壁画或建筑时,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并非培养大艺术家之类的明确目的。所以画画时,学员们的心态异常安静,也都自然而然反映在了作品上。


Yuko并没有受过艺术专门训练,甚至自从十年前进入安缦后,她开始有意地与外界的信息世界保持距离,不看电视、电影、杂志、报纸,不用微信甚至不上网。天蝎座的她,一心用自己先天的感性去感知和领悟世间诸理。她在法云舍一楼后侧的办公室里,借了佛学院一位法师曾参展的小楷作品《心经》,挂在墙上。她说汉字的形状本是代表了其特定的发音和词义,但在他的书法里,其形状就不再用于它的发音和含义,那是一个纯粹的存在,毫不俗气。“我觉得非常像竹子叶,很干净,没有味道,没有多余的东西。”她说这位法师的每个字里,都不像通常的书法会蕴蓄情感,一笔一划,都是空的。


去年冬天,Yuko邀请花道老师凌宗涌来法云安缦,做了几个极具创意的插花作品后,自己也对插花发生了兴趣,开始学着为法云舍做花道作品。她以前喜欢动物,但对植物没有在意,自从开始学插花之后,她说每天走在法云村的路上,都会看到自己熟悉的植物,记得它们的样子,感知它们的变化。去佛学院串门,她也不忘带个剪子。有次去佛学院门口的水塘里揪了几串塔草回来,放在法云舍进门处的水缸里,头一天都蔫着,还怕养不活;没想到第二天全站起来了,就是不太整齐;到了第三天就齐齐整整地都立在缸里了,就像从来就长在那里一样。


Yuko熟的这几个才华过人的法师们,都是悟性高、知进退的年轻人,投缘,所以跟Yuko成了好友,常常在一起交流轶闻趣事、佛理人心。Yuko说看到日本出过一本有才法师的专书,她准备出一本杭州版。

 

游子

 

佛学院艺术院的老师,都是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邀请的,所以要开画展,圈里人自然也都会来看看。同时,开幕仪式上办个茶会,看完展览去和茶馆喝茶聊天,吃顿便饭,也是惬意之事。一来二往,庞颖和这个圈子里的人渐渐熟了起来。


跟艺术家王公懿也是这么认识的。长住美国的王公懿每年秋天回杭州一次,朋友相约来喝茶,聊天,开始有印象。第二年回来时又来喝茶,发现彼此投缘,就越聊越多。有时候Yuko来找庞颖,大家一块喝喝小酒,更是亲近。Yuko喜欢王公懿的为人,就邀请她来法云安缦开画展。


早在1980年,王公懿已是中国美术界名震一时的人物,她的版画作品《秋瑾》与罗中立的《父亲》在1980年全国第二届青年美展上并列一等奖,80年代就被邀请去国外参展。但年轻时成就太高,又不太懂得韬光养晦,经历过很多挫折。一度被杭州中国美院的同僚们排挤。学生辈都成了教授,她还是副教授。甚至还曾被解聘。人家挤对她,正好法国有人请,她就去了法国。美国有人请,她又去了美国。


十多年前,她丈夫突患腿疾,病急乱投医,患难中两人都信了佛。没想到她丈夫用心太深,出了家,从此不再跟家里来往,儿子结婚都不来。


一个人在美国XX州,除了教学生,几乎全部的精神寄托都在创作上。她说初中时母亲生病在床,照顾母亲时,她顺手画了玻璃板下的一幅画。会画画的母亲对她说,你学画画吧。不久后母亲去世,家里空空落落的,她真的就开始学画画了。从此,画画成了她最顺当的情感渲泄的窗口。


在法云舍和西餐厅看到王公懿的画,最初的印象就是一片一片明净的蓝色,但并不收敛,有一种炽烈的分子在蓝里面不停地翻涌燃烧着。但看到灰黑的褶皱山水,又有一种苍劲雄浑的气派,冷冷的。


她穿着一件几乎与画同色的蓝色运动装,握手很有力,声音洪亮,说话爽直,整个人清癯刚劲。就像她的画一样,你会忽略她女性身份的存在。但笑起来,有时候又有一种孩子似的天真。


她说,“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这三块里面,困而知之我的感受最深,我经历得比任何人都多”。她有一幅书法作品,字的背景被墨涂得黑黑的,如乌云缠绕,浓得化不开。还有一幅滔滔的墨色海浪,水面强压着内里暗涌的怒潮。


但认识庞颖和Yuko之后,特别是在一个多月的布展过程中,她们两人,还有庞颖的老公、花道老师凌宗涌等人群策群力的无私帮助,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他们一起经历了一个集体创作的过程,Yuko在法云舍生活得最久,她懂得把作品放在哪个位置最出效果;偶然来帮忙的凌宗涌,非常喜欢她的作品,在深入理解之后,找来遒劲的枯枝、巨大的海棠等,来为她的画展增色;为了让一幅绢画达到最佳效果,庞颖的老公试了很多办法,最后找到了一种很细的木条将绢画悬吊在西餐厅的入口,早晨阳光穿过三层绢画,有一种难得的美丽光影……不久前,年近70岁的她曾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多月,经历过如醉如梦般的创作状态,那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状态。而现在,这么多理解她、欣赏她的朋友,全心全意地帮她实现出最好的展出效果,对她又确是一种最大的安慰。


“我觉得她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她知道人生究竟是什么,而不是被现在的环境牵着走。这样的人不会白活一辈子。”庞颖说,Yuko也一样,“Yuko不是一个富有的人,光靠薪水,你觉得她有房吗?她不会有房的。她有婚姻吗?有孩子吗?她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王公懿也是,她在美国就教几个学生,没多少钱的,她的经济真的是很不宽裕的,但她真的很超然。”庞颖说,有能力为自己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整整一个月的布展,加上一个月的展期,还为此举办了三场活动。这个过程中,大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王公懿也是天蝎女,3个天蝎女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气场。


庞颖说,有一天,王公懿突然来给她看新做的一幅版画,是一个小池塘。“一打开,我就说你现在不愤怒了。”庞颖说她以前的那些书法,黑黑的,充满了愤怒,而这幅小池塘却美好安详。王公懿听了很惊讶。当知道庞颖喜欢这幅画,就送给了她。庞颖说,“现在,我每天对着她画的池塘泡茶。”


王公懿证实了自己的这种转变,“真的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愤怒,但后来我觉得那不是我管得了的东西,那种抗争会产生很多负面的东西。所以后来我觉得,还是制造一点美好给年轻人。”


许江任中国美院院长后,知道美院以前待王公懿不公,帮她落实了应有的养老金标准,补了一笔钱。庞颖和她先生帮她重新装修了一套两居室的美院老宿舍,在西湖边上。她很喜欢。庞颖说,“我说你现在有了自己这么舒服的窝了,在美国也没有自己的窝,看样子你以后会回来的。”今年11月,浙江美术馆免费提供场地给王公懿举办正式个展,但一笔为数可观的布展费没有着落,也是有一天,画家常青来和茶馆喝茶,听庞颖说后,慷慨支援而解决了此事。


对于Yuko来说,庞颖也是她的精神支柱。“如果我在杭州遇到什么难事,第一个想起来的人一定是庞颖。”Yuko说,前段时间去外地寺院禅修时,最想念的人也是庞颖。

 


 

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是西方的,也是东方的。

 

作为一个做中国画的艺术家,王公懿用作品表达了自己对“何为现代”的态度。


在《王公懿:作品及艺术对谈》一书中,耶鲁大学博士后居振容写道,“王公懿作品表达的不仅是绘画美学上的视觉形式,而是捕捉了生命及自然界又抽象又具体的元素:水的漂浮、气息的流动、重复与变化的韵律、声音与澄静、浑然的冥化、光的记忆、时间的过渡。”她说王公懿的画解开了她多年盘旋心中“中国画如何在当代创作”的种种疑问,“‘笔墨’并非单指工具,‘古意’也并非一种模式。它们更像一种状态,一种无心、散淡、游戏的身心状态。就像王羲之当年酒醉后的随兴,又像苏东坡落魄中的深深感慨。”


作为一个几十年来,被中国艺术界和西方艺术界同时遗忘的艺术家,王公懿说自己在创作时早就习惯了不去考虑所谓艺术界、艺术市场、艺术史这些问题,她为自己创作。她说不管是写抽象的书法,还是画一朵具象的花,都是她生命力的舞蹈。


“困而知之”的生命苦海令她领悟,“当没有道理可讲时才是真实的生命尺度。”


所以当决定在法云安缦这个并非正统展览空间的地点做个展时,她很容易地放下了艺术家的自恋,谦卑地让自己的作品和环境融为一体。也是在布展的过程中,从庞颖、Yuko她们身上,她发现真的是人人都懂艺术。而在法云安缦,艺术真正地融入了生活之中。来法云安缦的客人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这是一个展览,就好像那些画本来就应该在那儿。而且在一个月的展期中,展品和布置也在不断地变化,自然地发生,不着痕迹。


“有时我都觉得这个展览不是为我做,而是为这栋建筑做的。”她说,她感受到了法云舍这个建筑的强大个性,所以在选择作品时,决定由自己去适应这栋建筑。“太细腻的,放在光线幽暗的环境里显不出来。太闹腾的,这里又放不了。”


2008年,当安缦接过法云村,对之进行重建时,决定完全按照村子原来的布局和建筑样式来设计,每间客房就好像原来的一户人家,也像是《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一处院馆,原来的水流桥石,原来的植物种类,还有在对中国传统的审美进行考量之后,为整个法云安缦选择的自然、极简的颜色和材质。在这一点上,花道专家凌宗涌深有感触,他曾说安缦的设计师Jaya Ibraham非常厉害,客房素净清雅,只在一进门处放置一张圆木桌,一盏顶灯照下来,只用白盘子放几个水果,就是一幅画。“用不着插花。”他说。


法云舍的原址,是村子里的祠堂,本来就是最有凝聚力的地点。而现在,法云舍扮演的角色,也正是法云安缦的精神中心。


就像王公懿说她自己的画作,她说法云安缦也是一样,“你说法云安缦是中国的,它其实又是非常西方的;说它是传统的,其实又是非常现代的。”正是因为把这样的设计思想做到了位,在这幢两层楼的大木房子里,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居振容看到王公懿作品时的反应,“中国人如何在当代生活”,似乎在挂着王公懿作品的法云舍里找到了答案。


作为法云舍现在的管理者,Yuko说法云舍有一种很大的个性,这是一个无法定义的空间,在这里既可以喝下午茶,躺在二楼榻榻米上看会儿书,也有多媒体空间和办公区域,“这是一个很大的容器,但并非什么都放得进来。”


两个月一次,这里已经举办了很多类型的艺术展,除了佛学院、王公懿的作品,还有袁进华、潘汶汛等不同类别的艺术家来过,甚至最近还有一次曾获奥斯卡提名的《梦回金沙城》的动漫手绘稿的展览。

 

雅集

 

就在为王公懿布展时,一位叫塚本竹仙的日本尺八大师偶然来访,这位老师为了实践一个对江南笛王赵松庭的承诺,把源自宋朝中国的尺八传回中国,13年来每年自费来中国教弟子(详见本期文章《约定》)。


他来后一看到王公懿的那幅乌云密布的墨色书法,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双手不停地在字上抚摸,可能是他那些“困而知之”的过往经历,让他与王公懿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硬例答应了在王公懿画展期间来法云舍举办一场尺八演奏会的邀请。


今年农历三月初三晚上的这场演奏会,有点像是一个节日,以法云安缦为中心所凝聚起来的这个小社会,有种“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意味。塚本先生和他的学生们,附近灵隐寺、永福寺等多家寺院的师傅们,佛学院的师生们,中国美院的老师们,和茶馆的客人,法云安缦的客人等等,济济一堂。


Yuko从永福寺借来了几十个蒲团,庞颖准备了茶席,墙上是王公懿的画作,各处还散落着凌宗涌的插花作品,投影银幕上,还播放了江南笛王赵松庭的记录片。


大家席地而坐,听塚本先生演奏。在演奏中,塚本先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通透感,他说可能是因为法云舍的木制空间,和尺八的声音产生了某种反应。在寂寂空空的尺八声中,王公懿在塚本先生的背后,感受到了一群亡魂的存在……


宗淼法师说,本来在演奏会前,这里还浮动着一种躁动的气氛,大家即使不说话,内心里也都还在寻觅,但几曲下来,大家都真正安静了下来。


“在这里听了尺八,大家的欲望都减淡了,”他说。

 

他走到哪里,地毯就铺到哪里

 

如果像Yuko所说,“法云舍有一个很大的个性”,那么是谁决定了法云舍的个性?

可能有法云村那个消失了的祠堂,有包围于四周的佛寺、山林和山上数不清的古摩崖石刻,应该还有杭州,这个有着一个老灵魂的江南风雅之地;同时,又有建构它的巨大的树木,理解了何为中国的设计师Jaya Ibraham,承担了主人之责的Yuko,当然,还有安缦。

从一晚的音乐会,到一个月的画展,到年复一年一以贯之的生活氛围,安缦的理念达到了某种境界。


回想起刚刚了解到的这个故事,会慢慢领悟到一条线索,也就是安缦是如何一步步地,首先搞定了自己的员工,比如Yuko;搞定了合作者,比如庞颖;搞定了邻居们,比如佛寺和佛学院的师傅们;搞定了一座城市,比如和茶馆里来往的各界城中名流……而让人舒服的是,安缦的服务让你不会觉得那是一种以金钱换来的商品,而是以心换心所获得的一种人际关系。


你也可以说,Yuko去经营和佛寺师傅们的关系,是为安缦的客人提供更好的服务,是工作;庞颖为Yuko办的那些活动提供茶席,是为了推广自己的和茶馆;邀请王公懿来办展、尺八老师来演奏,都是安缦的品牌活动;而上述安缦所搞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好地实现其“融入本地”的经营理念……这一切,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事实。就像Yuko所说,当一个客人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办好入往手续时,服务员会非常自然地询问,要不要做个Spa?那不是推销,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关怀。


庞颖毫不讳言她和Yuko都是非常务实、工作也都非常努力的人,但确确实实是来了安缦以后,她坚定了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和Yuko一样,没有上班下班的概念,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当Yuko出门后想念庞颖的那一刻,当王公懿把小池塘的画作送给庞颖的那一刻,你说是工作还是生活呢?


也正是因此,安缦令她们产生了某种无法摆脱的依赖感。离开安缦,很难再有这样的生活状态。“生是安缦的人,死是安缦的鬼。”庞颖如此评价Yuko、法云安缦首任总经理Ian等这几个深深理解和热爱安缦这种生活方式的人。


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是,整个故事中,安缦在哪儿?


灵隐寺宗淼法师所讲述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帮助了我们的理解。他说,观音菩萨是无我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为了慈悲,为了救难,需要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当你看到大溪地或菲律宾孤岛还有遍布全球各地的那些完全不同于法云安缦的安缦酒店时,也许对此会感受更深。


有句话说,“定能生慧”。来安缦的客人中,很多都是决策者。在安缦关几天,很多事都会如海边的岩石一般,在潮退后自然地显现出来。“不开心或没有得到足够精神营养的人,往往是因为不必要的东西得到太多了。”Yuko说。


潘汶汛在法云舍的画展举办期间,全球最大两家拍卖行之一的一位全球总裁正好住在法云安缦,看到这个展览,他异常惊喜,说从未在一个酒店看到过这么纯粹的艺术展。就觉得这趟行程很值得。

 


 

还要问,法云安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酒店?


有一些模糊的答案,比如它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既是西方的,也是东方的;是自然和人文的平衡;是城市与山野的平衡。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宗淼法师的答案,他说法云安缦是红尘和寺院交接的地方,是人心边界上的灰色地带。


他现在在灵隐寺负责接达工作,每天相处的,都是“达官贵人”和他们的三姑六姨们。这些气质各异的香客们,有的还得让方丈去停车场等候大驾光临。其中一些,用他的话说,吃相很难看。但对他而言,他始终是个隔着一定距离去看众生的人。他只是希望每个来灵隐寺的人,回去时都能为自己的正能量加些分数。“哪怕他本来是负50分,我也希望他走时能够是负49分。”


法云安缦的客人中,也有此类,但比例很小。这个灵隐寺后院式的地方,选择来此休息,大多有心灵上的诉求。一个新的问题出来了,在条件如此舒适、价格如此昂贵的地方,真的能得到“心灵的修行”吗?


宗淼讲了一个故事,“有些人可能在禅堂里面一个蒲团就可以禅修,有的人可能需要比较舒适的环境,比较舒适的温度和湿度,才能安心打坐。这种例子佛经里有,有个佛的弟子是王子出家,从小就没踩过土地,他走到哪里他父亲就把地毯铺到哪里。他出家时,佛就允许他父亲继续为他提供这种条件,在很舒适的环境下,这个人很快就断除了烦恼,证得了正果。”


责任编辑:Jubilee

  排版:韩柯

本文原载于2013年10月号《智族GQ》,经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

唐小松


2002年至2014年,曾供职于多家男性杂志,包括《智族GQ》、《时尚先生ESQUIRE》等,主要方向为专题人物和生活方式。目前正在学习虚构写作和艺术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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