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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我曾假装自己是一头灰熊"(下)

2016-06-07 内德•泽曼 地平线NONFICTION


《仲夏夜之梦》里,仙后在魔法的恶作剧下,曾经爱上过一头驴;魔法退散后,她恨不得离那头驴越远越好。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构成一只节拍器的振幅,不同的人面对不同动物所采取的态度,大多不外乎在这摆针之间。特雷德维尔,一个热爱灰熊的男人,最后死在了灰熊掌下。内德•泽曼的写作正像这只摆针,划过众人对此事此人的议论和观点,试图探究人与动物的分界线究竟从何处开始。最终,他不仅动情地理解了这个“怪人”,同时春风润物般地教授了人们理解这件“奇闻”的方法。作品以熊的拟人视角开始,以人在濒死搏斗时钝化为兽而结束。人性与动物性,或许将像节拍器所指示的那样,永远以动态的平衡,彼此制约共存下去。

——地平线.钟娜

特雷德维尔拍摄的一则灰熊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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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灰熊的男人(下)


文︱内德•泽曼

译︱ 钟娜

译文来源︱ 地平线


阿拉斯加人对此反应冷淡,二者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升级。“灰熊人”发布了一张偷猎“现行犯”的照片。而那个人其实是一个观熊向导,特雷德韦尔不得不为此道歉。在“熊人”巴里·吉尔伯特和查理·拉塞尔指出特雷德韦尔言行不一——在提醒人们谨慎的同时自己却非常随便大意——后,他便对他们充耳不闻。“往好的说,他被误导了,”卡特迈国家公园主管戴布·利格特说。“往坏的说,他非常危险。”据《锚地日报》称,私下里利格特常常恳求特雷德韦尔“注意安全”,“我的工作人员如果要为了你不得不杀掉一头熊的话,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特雷德韦尔四处开设灰熊讲座,他的目标听众甚至还没到能写支票的岁数。尽管抹去了自己的童年,他却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在阿拉斯加的时候,他每天早饭会吃生蔬菜、面包、玉米糖,喝可乐。)那些可笑的名字和唱歌般的音调都是为了熊熊和孩子们打造的。


“我们离熊熊要多远?”“一百码!”


“如果一头熊向我们靠近,我们不要干什么?”“不要跑!”


“我们不能给熊喂食,因为喂饱了的熊是什么?”“熊是喂不饱的!”


特雷德韦尔与孩子的亲近同样也招来了女士们的青睐,包括当时三十多岁的赫尔佐格。她想和特雷德韦尔发展成恋人关系,并且也告诉了他。“我觉得你很不错,”他回答。“但我的确不是那种会稳定下来的人。我这人就是这样,也不会变。”


这听起来像句台词儿,但并不是句谎话。特雷德韦尔的同辈们越是纷纷开始安定下来,他便越快地奔向另一个极端。“我不喜欢小家伙们团团转,”他对凯瑟琳·帕克说。他伤害了很多女人,也被一些女人伤害过。无论是伤还是受伤,他最后总是失去兴致,回到熊群之中,他们从不失望,从不评判,从不试图改变他。


在台面上,他和赫尔佐格只是朋友,不是恋人;但私下,他们的关系停留在二者之间。特雷德韦尔犹豫不决、离开,然后回来,凑得更近,然后再次离开;无论是在爱情中还是在生活中,他都要么滚烫,要么冰凉,极其戏剧化。(他的日记经常说“最好的一天”或者“最糟糕的一天”。)


赫尔佐格从不作哀戚怨语。“蒂姆不是个(居家的)男人,”她对一个朋友说。“他就是他。”


她的信念阴差阳错地得到了回报。特雷德韦尔在卡夫利亚得了梨形鞭毛虫病,这是一种俗称“海狸热”的肠道寄生虫传染病,因其病源之一就是被海狸的排泄物所污染的水。他高烧104华氏度,出现严重幻觉,给赫尔佐格和帕洛瓦克打了电话,这两人当前都不在阿拉斯加。“你今天为什么走了?”他对帕洛瓦克说。“我刚看见你今天在路上走。”


特雷德韦尔拒绝离开,于是赫尔佐格通过快递给比尔·西姆斯寄了药,后者将药物空降到卡夫利亚。后来,在科迪亚克,特雷德韦尔看上去形销骨立,瘦了30磅。“我要跟埃米说说,”他对瓦内塔·艾尔斯说。“她会给我出主意的。”



特雷德维尔与赫尔佐格在“南瓜”前合影


赫尔佐格2001年和2002年的头几回来访让这段特雷德韦尔所谓的“友谊”进一步加深,也变得更加复杂。尽管她的个头几乎是特雷德韦尔的一半,她能提起和他相同的工具;徒步时她比他走得更远、更快、更高。这里的静谧很适合她,她也很喜欢熊。


“就像天堂一样,”她后来对朋友说。“直到你和熊在同一条河里洗了澡,你才真正活过。”


最初,“大绿地”的灰熊有一点让人紧张。但特雷德韦尔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向导,他平静地重复着安全守则。他从不靠近熊群,但有时他们会靠近他。特雷德韦尔会站得笔挺,轻声对赫尔佐格下达指令,然后向熊敬礼。灰熊与他们擦身而过——近到足以让他们闻到熊的呼吸,有时能感受到他们的毛发。


自然而然地,特雷德韦尔继续给他们取名,其中一只名叫“小莱特曼”。他最爱的一只熊是“唐尼”,一只毛绒绒的年轻母熊,她之于“迷宫”就如同“布波”之于“大绿地”。“唐尼”就像海报上的熊一样典型,一刻不停地打滚、从水里纵身跃起。


但有几只大公熊没有表示丝毫的爱意,他们中包括一只凶残的老熊,莱特曼曾经展示过他的照片。“大红机器”,特雷德韦尔(用他的一辆摩托车)给他命名。


“机器”完完全全地统治着卡夫利亚,没有人或野兽敢接近他。有一度特雷德韦尔需要躲在“迷宫”最远的角落。“我很想和他交朋友,但他不是那种熊,”特雷德韦尔总结道。“'大红机器'来自前一个时代,那时熊来到这里,任何人影或人声都意味着偷猎者来了,都意味着死神。我怎么能告诉他我是朋友而其他人是敌人呢?”


如今特雷德韦尔见证了另一只更凶残的熊凭借武力推翻了“机器”。尽管他比其他的公熊体格更小,但这位首领打遍天下,赢得了他的威名——“魔鬼”。有几次特雷德韦尔感觉“机器”和“魔鬼”都能称得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第25号灰熊”。他告诫赫尔佐格离公熊远远的,不要招惹他们。只有一次——一只凶猛的公熊嗥叫着逼迫他们后退,然后消失无踪。


“一小截儿阳光还挂在地平线上,”特雷德韦尔在2003年7月25日的日记里写道。那天他孤身一人回到了迷宫。“哇!哇!哇!这是我在迷宫——后溪度过的最精彩刺激的一天了。穿过秘密栈道;我能看见几头熊。‘雀斑’还是头头——主宰了后溪的核心地带——然后有一只熊看起来像'唐尼',另外两只像'埃米'和'小莱特曼'。”他跟着他们穿过一条被桤木丛掩盖的狭窄小道。“百分之百是‘唐尼’!很可能是我这辈子离我最近的熊。”


八月末,迁徙的鲑鱼渐渐稀少,“魔鬼”霸权在握。一只母熊勇敢地在他附近捕鱼,只为了能喂饱她几只营养不良的幼崽。“尽管我不能确定自己认识那只母熊,”特雷德韦尔写道,“但她似乎认识我。”然后,“‘魔鬼’向她勃然大怒。她同他搏斗,只有他巨大块头的三分之一。她成功地抵御了他——或者更像是‘魔鬼’随她去了。好‘魔鬼’。”


就在8月21日日出不久,特雷德韦尔听到熊的声音从睡梦中醒来。“我很危险,”他写道。“我预感到大麻烦,并且事实证明我是对的。”500码之外,小溪边“充斥着熊和麻烦。熊群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三只杀手熊都在。我感觉到矛盾在不断升级。”


包括‘机器’在内的若干只熊大战完毕后,特雷德韦尔和“唐尼”互相安慰。“唐尼”鼓着圆圆的眼睛从溪水中现身,径直奔向特雷德韦尔,就像一只受惊的狗终于找到了主人。明显放松了的“唐尼”嗅嗅摄像机,围绕着特雷德韦尔玩耍起来,特雷德韦尔站在水边,他在野外待上几个月后总会变成这幅模样:皮肤晒黑,精瘦得没有一丝脂肪,头发几乎漂成纯白色。


“'唐尼'今年7岁了,我从她还是个小熊崽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他对着镜头说。“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看着“唐尼”。“你是世上最美的家伙,”他说,然后转向镜头。“我会照顾她。我会为她而活。我会为她而死。”他流泪了。


特雷德韦尔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更柔和了。他和人拌嘴的次数减少了,他至少试图和公园服务部和平相处,甚至一度自告奋勇担任卡特迈的“官方灰熊保护大使”。


“埃米今天会来,”他在9月14日写道。“她是我女朋友。她棒极了。”


在“迷宫”,赫尔佐格只有独自外出时会感到害怕。“你不是一个人,”特雷德韦尔说。“我知道,”她回答。


“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一只灰熊发起进攻,方案很简单。“你有一两秒钟反应时间,”特雷德韦尔经常说。“全靠在一瞬之间做出选择。停止,后退,或者一动不动。想象你的血管里有冰块,无所畏惧。他很讨厌你这样。”


她承受了一切,甚至包括鼬。他们连续几周在特雷德韦尔的营地捣乱,通常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在柏油帆布间蠕动,啃噬着帐篷,发起波浪式进攻。“滚出去!滚出去!”特雷德韦尔高声叫道,疯狂地摇动着帐篷。他后来写道,“这些只有3磅重的虫一样的动物把我惹毛了。去死吧。”他冲入阿拉斯加的夜色中,挥着棍子驱赶着鼬群。


九月末天气日益严酷,因此越来越多的鼬和蜘蛛被吸引到卡夫利亚唯一一处干燥的地方——营地。赫尔佐格很怕蜘蛛,而它们遍布整座迷宫:狼蜘、蜘蛛蟹、圆网蜘蛛。它们都无毒,但这不是重点,因为蜘蛛恐惧者害怕的是蜘蛛所象征的东西——死亡、疾病、黑暗——而不是它们实际的行为(尽管他们也害怕这个)。通常的解决方案——杀虫剂——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特雷德韦尔甚至对苍蝇都下不了手。


赫尔佐格扛过了一切,尽管有时会踮起脚尖,或把自己裹紧在蚊帐里。特雷德韦尔从来不会离开她身边太远,总是照看着她——但他很少拍她。他尝试过,但她很害羞。“主角是熊,”她会说,然后躲在羊毛衫底下。只有一次,她没注意的时候,特雷德韦尔拍下了她。她在岩石耸立的海岸边,凝视着熊群。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特雷德韦尔,那表情的意思是:我们是安全的,对吧?


她的兴奋和紧张都是正常的,因为灰熊们已进入到夏季的最后一小截,他们在为最后的鱼群而竞争。“机器”流放在外,“魔鬼”在溪边徘徊,怒气冲冲。“据说巨大的公熊不会允许任何动物接近他们的食物来源,”特雷德韦尔在水边拍摄时点评道。“‘魔鬼’允许我离他和他的食物来源这么近。他信任我的另一个标志是,他正背对着我。”


9月26日,特雷德韦尔和赫尔佐格带着杂糅的心情离开了卡夫利亚。特雷德韦尔在走之前没有看到“唐尼”,而赫尔佐格找不到离开的理由。事实上,他比她更想走。


到了机场,特雷德韦尔发现他们的机票比预期的要贵。另外,他也不喜欢售票女士的态度。他转向赫尔佐格。“我不敢相信我们就要走了,”他说。


“你想做什么?”她问。

“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特雷德韦尔思考了一下“唐尼”的情况,又想到天气预报说会有大雨,这意味着溪水会更丰沛,意味着他需要给帕洛瓦克打电话,让她更改他们离开的日程。“你会觉得我疯了,”他对她说。“但是那儿会来一波迁徙的鱼群,我们要往回赶,我想确保‘唐尼’不出事儿。你怎么想?你觉得我疯了吗?”


“我觉得你要做什么,谁也劝不了,”帕洛瓦克回答。“小心。祝你好运。给我打电话。”


雨不停地下。他们在科迪亚克等了三天才放晴。要是换一个顾客,富尔顿或许就不飞了。可这是蒂姆,他和埃米简直活力四射。“我们还没有好好跟他们告别,”他们解释道。9月29日,他们登上“南瓜”,准备去“迷宫”度过最后一周。


气温更低了。天空灰蒙蒙的;大地萧瑟荒凉。桤木丛变成了棕灰色,熊的身影更难辨别了。事实上,当“南瓜”在水中着陆时,海岸边看不见一只灰熊。他们都在赶路,向更内陆、海拔更高的地方前进,搜刮最后剩下的一点残羹。绝大部分鲑鱼都走了,大部分浆果也没了,那些还没有在“漫长的冬眠”——从十一月到次年四月——前积累足够脂肪的熊必须解决燃眉之急。那些还没吃饱的熊将会饿死,甚至沦为其他动物——有时是其他灰熊——的盘中餐。


公园外的灰熊面临着更大的危机。十月,猎人们涌入科迪亚克半岛,上膛的枪瞄准着熊。(主要的内陆和科迪亚克的灰熊并未在保护范围之内。)因为灰熊似乎有第六感——所谓的“熊的直觉”——他们在十月往往更加警觉;实际上,几年前这个时节发生了两起灰熊袭击。两案的受害者都是猎人,饥饿的灰熊嗅到了他们滴血的猎物,夺为己有并进行自卫。


其中一个猎人失血过多而死;另一个在用刀刺熊二十次后爬行了数英里,活了下来。不过和先例一样,熊类并没有将人类视作食物,而仅仅是对他们食物的威胁。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被袭击的受害者能存活下来,讲述他们的经历;一旦被制服,他们在熊看来或许既失去了威胁,也不怎么诱人。最臭名昭著的灰熊食人事件发生在1967年8月13日,在蒙大拿冰川国家公园——“灰熊之夜”——彼时熊群分别袭击了两名年轻女子。受害者都有三个共同点:受惊吓的熊、没有封存好的食物、经血。


“南瓜”驶向科迪亚克的时候,特雷德韦尔和赫尔佐格兴奋地在遍布岩石的海岸边戏水,在小山丘的丛林中开路,在灌木丛中支起了帐篷,离水大约500码。他们搭了两个蓝色的帐篷——一个睡,一个放食物供给。


他们先听到熊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他们,嘎吱作响地走在小道和隧道中,气喘吁吁、脚步笨重地踏过树丛。“在丛林小路上走,有很多地方你只看得见几英尺远,”特雷德韦尔给比尔·西姆斯写道。“不是你在这些路上会不会遇到熊这个问题。而是你走多久就会碰上一头熊。有些熊觉得没什么,有的很害羞。还有一些,就像那种大个子小伙子一样,会对你很不友善。”


10月4日,迷宫里阳光普照,灰熊云集。“唐尼”来了,捕鱼、扑腾、抢镜头。特雷德韦尔高兴极了,他用卫星电话通知富尔顿。“我希望你能来,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他说。“天气有点点不稳定。但是,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这是埃米、我、你三个人的秘密:每条鱼都在扑腾,每头熊都来了。我们做了人生中最好的一个选择。一旦雨停下来了,伙计,这里简直美呆了。谢谢你那天不顾一切出来帮我们。我知道这个听起来有点别扭,但还是谢谢你。”


第二天,特雷德韦尔给帕洛瓦克打电话,请她帮忙给航空公司打电话。帕洛瓦克以赫尔佐格的身份致电,确保他们能坐在一起。“你还要低脂餐饭吗?”售票女士询问道,并且确定了他们两天后,也就是10月7日的座位。他们订的都是去洛杉矶的机票。在去阿拉斯加和特雷德韦尔碰头之前,赫尔佐格辞了职,在席德西奈医学中心找到了新工作,还布置好了他们在马利布的新家。


他们在“迷宫”的最后一天,特雷德韦尔和赫尔佐格坐在帐篷里,收拾行李,听着雨声。除了雨之外唯一的声音就是熊的嗥叫声、咕哝声或踩在帐篷外不远处小路上的脚步声。熊群在各处都挖了沙发床,食草动物的排泄物四处散落。


帐篷外有一只熊还没有停下来,他撞击着帐篷,撼动着桤木丛,他就在外面。过了一会儿,特雷德韦尔受不了了。他拉开帐篷拉链,站在了暮光之中。他甚至懒得穿上运动鞋,那双鞋就在帐篷外,摆在赫尔佐格的鞋的旁边。大地在脚掌下噼啪作响,杂草丛生、冰凉入骨。桤木丛遮住了仅剩的一点天光,他只能看见20英尺以内的东西。他缓慢地移动。


这时他看到那头熊,或者说,那头熊看见了他。两颗心脏快速搏动,四目在暮色中努力辨识——人和熊的视力几乎相当——这两只雄性动物相距不过5英尺。两人都饥肠辘辘、风吹日晒,尤其是那头熊。他看起来像是这一带最老的灰熊。他的皮毛破烂不堪,胸肋骨凸露在外。


几十年的战斗给他的身体带来累累伤痕,毁掉了他的面容;他的下巴低垂,亮出粗糙不平的牙。他重达1,000磅。


特雷德韦尔采取了惯用的行动。他挥舞双臂、摇动桤木,让自己显得更庞大。在帐篷里的赫尔佐格听到了骚动,它持续的时间比往日的长。特雷德韦尔正在说话,应该是在对熊说,但他的声音太微弱,难以听清。“它还在外面吗?”赫尔佐格喊道。这时桤木丛摇得更厉害了,特雷德韦尔的声音变成了尖叫。“快跑!”他叫喊道。“我要死了!”


赫尔佐格拉开帐篷拉链,像特雷德韦尔一样高声尖叫,她眼前是一大片模糊的四肢、皮毛和暴力。熊扑在特雷德韦尔身上,他身形逐渐委顿。赫尔佐格按照处理方案大喊道,“装死!”特雷德韦尔耷拉下来,或者试图让四肢放松。很快那只熊又扑向他,用1.5英尺的长牙和4英尺长的熊爪钳住他,用平底锅大小的熊掌拍打他。


高声叫喊的赫尔佐格仍保持清醒。她试图采用B计划。“和他搏斗!”她叫喊道。


特雷德韦尔反击得越猛,熊就越暴怒,拼死瞄准特雷德韦尔的头部(灰熊进攻时的常用手段)。特雷德韦尔思量了一下他越来越渺茫的选项,叫喊道:“拿锅砸他!”


很有可能,没过多久,赫尔佐格便眼睁睁地看着特雷德韦尔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盯着“大红机器”。


次日中午,空气依旧阴冷。富尔顿在还能起飞的时候出发了,他的飞机消失在厚重的雨云之中,它们蔓延了全程50分钟的飞行。和往常一样,他在水中降落,然后缓缓驶向峻峭的沙滩。浓雾低悬,午后湿润寒冷,40华氏度。通常特雷德韦尔的行头已经摆在海岸边了,就像立在酒店外的行李箱一样。可现在这里空无一物,空无一人。甚至空无一熊。


最后,在15英里之外,他看到了生命的迹象。桤木丛有规律地摇动着,特雷德韦尔在甩干柏油帆布的时候会这样,而且富尔顿还看到了一个人影。他把“南瓜”栓到岩石上,走向桤木丛,它们大约刚好和人的视线等高。“蒂姆!”富尔顿喊了一声又一声。没人应答。


他开始有不详的预感,想去拿他通常放在“南瓜”的可靠伙计,一只12口径的猎枪。他快步往回走。在松开飞机绳索时,富尔顿从左肩向后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机器”正在迅速地穿过桤木丛。这头熊甚至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此刻他正朝着富尔顿奔来,一面嗥叫一面噔噔行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富尔顿慌乱地钻进驾驶舱,关上门。


“机器”没有罢休,他轰鸣着奔向飞机。富尔顿喉头发紧,四肢麻木,最终熊沿着海岸边的一条小径走开了,双眼紧紧盯住“南瓜”,似乎在警告富尔顿不要出来。富尔顿没法出来。不是因为这里禁止开火,而是他的猎枪忘在科迪亚克了。


富尔顿拉起油门,在“迷宫”上方起飞,看着那头熊回到营地,那里已变成一片废墟。帐篷被夷为平地。富尔顿在营地上方低空旋转——15圈,20圈——都没能将熊吓跑,也没看到特雷德韦尔二人踪影。他用无线电呼叫协调员,后者联系了附近金沙蒙(King Salmon)90公里之外的一个护林站点,下午3点20分,一架黄白相间的塞斯纳206浮筒水上飞机搭载着3名武装护林员钻入旋雨、浓雾和愈发暗沉的天色之中。在“迷宫”降落形同噩梦,因此富尔顿与飞行员通话,指挥他飞得尽可能低,直到发现“南瓜”。


塞斯纳于4点26分抵达,富尔顿此时已在迷宫上空飞行了三个小时,时不时能捕捉到那头熊的身影。视线极差,他不得不回到飞机中亮起灯光。在塞斯纳中的一个护林员在山顶看见了那头熊。然后他消失了。


两名护林员——艾伦· 吉利兰和德瑞克·达灵坡携带的是12口径猎枪;第三名护林员乔尔·伊利斯携带了40口径的手枪。他们用“准备就位”的姿势俯身前行,爬上山丘。尽管没有武器,富尔顿还是带着他们穿过桤木丛,抵达了特雷德韦尔被撕成碎片的地方。他的遗骸在一条熊开辟的小路边四处散落,那头熊已经开始食用。“有人吗?”他们不断高呼。他们是有意发出叫喊的,因为他们最不希望的是让那头熊受到惊吓。


或者熊群。他们不知道要对付多少头熊。他们也不知道赫尔佐格是生是死。“嗨,熊!”他们高呼道,然后在桤木丛中停留几分钟,等待阿拉斯加派来的后援,那些州警随时可能抵达。他们在山边搜查,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熊!”吉利兰高呼道,指向右侧,那头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距离伊利斯不到5码。男人们发出大吼。那头熊没有被吓住,反而向他们走来。伊利斯第一个开枪,紧接着是吉利兰和达灵坡,射向熊的颈部、肩部和左眼。那头熊慢慢吸收了8发子弹、12发、15发。他在离富尔顿5码远处倒下了,挣扎着发出哀鸣。10秒钟后,身中21发子弹的熊不再动弹。


几乎同时,富尔顿说,“我要看看那头熊的眼睛。”在确定这就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头熊后,富尔顿一行人奔向营地。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拉开拉链、已经倒地的帐篷,那里堆了一个5英尺长4英尺宽的小坡:泥土、草叶、树枝。在杀戮之后,灰熊通常会把食物藏在这样一个贮藏处,而这头熊显然是在保护他的食物。这个贮藏处散落着人类的残骸。


两名州立警员到了,一部分成员进行了周边搜查。那就在那时,吉利兰看见第二头熊走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上。“熊!”他叫道。那头熊迟疑了几秒钟,然后撤退了。不过一会儿,吉利兰再次高呼:“我找到个东西!”他以为他听见熊掌轻微的摩挲声,但没有看见熊;相反,他发现了一个战场,它证实了他们最坏的猜想。特雷德韦尔和赫尔佐格被灰熊惯用的手段肢解了——从头部开始。


雨下得更大了,夜色渐浓。州警对现场进行了拍照和录像,富尔顿和其他护林员深呼吸着收拾残骸,将他们搬到飞机上,然后返身继续收拾。不久后,州警 克里斯·希尔大叫道:“熊!”


这时他们看到灌木丛中出现了第三头熊。尽管比第一头熊体格较小,但这头年轻的“成年熊”速度更快,在人们30英尺之后静静地行进着。吉利兰发出警告的一枪。熊躲进桤木丛中,时隐时现。“要是可以的话开一枪!”伊利斯叫道。


“我打不准!”吉利兰回答。


这头熊重新出现,停顿片刻,以对角线路线曲折地跟踪他们——当熊认为自己身受威胁时会采用这一姿势。当熊向他们奔来时,伊利斯和希尔开枪了。那头熊跌倒在地,试图爬起来——吉利兰在它的后脑勺开了一枪。


在熊食人袭击(事件有时会这样命名)发生后数日至数周之中,流言四起:是偷猎者谋杀了特雷德韦尔和赫尔佐格,然后将他们留给熊群;这对恋人将自己奉献给灰熊,做了殉道者;杀手熊还逍遥在外,捕捉人类;赫尔佐格怀孕了,或正处经期,她的血吸引了方圆数英里的熊。甚至还有一种“第二个枪手”理论,认为那只大熊是替罪羊,顶替了伏在草丛杂生的圆丘上的另一头体格较小的杀手。


尽管事实证明实情并非如此,答案仍然扑朔迷离。在开枪42小时后,天气晴朗,调查人员得以着陆卡夫利亚,剖开“机器”的腹腔,发现其中的人类尸骸,他身上的印迹揭露了他的过去:他曾在1989年阿拉斯加港湾漏油事件(Exxon Valdez Oil Spill)中被做过标记。除了最基本的磨损,尸检并未检测出大的精神疾病。“机器”也不过是又一头老熊罢了。


然而他并不是普通的老熊。等调查人员抵达现场时,更小的那头熊已经被其他灰熊瓜分贮藏了。尽管有可能是这头较小的熊(或第三头熊)最先发起攻击,然后他的猎物被另外一头更大的熊偷走,逻辑和地貌都显示事实并非如此。“机器”死后依旧躺在原地,熊群没有动他。


三周后,在公园服务部的命令之下,迷宫依旧停止对外开放。唯一剩下的生命迹象就是熊可能造成的致命危险。彼时灰熊都走了,只剩下一小堆熊骨头,和另一堆稍大些的熊骨头。


“谁也不会选一个比这更危险的地方来安营扎寨了,”灰熊生物学家拉里·范·达埃勒总结道。他后来曾说过:“谁知道一头熊在想些什么呢?熊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我们只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对待熊的方式和普通人的不一样,因此熊对待他的方式也和对其他人的不一样。”


特雷德韦尔本人肯定也会同意这一点;他最喜欢引用一位州立官员的话,后者曾预言特雷德韦尔某天“会变成某只熊的盘中餐”。不过话虽如此,特雷德韦尔留下的遗产与其关乎我们如何看待他,不如关乎我们如何看待“智慧”生物。那些相信人是人、兽是兽的人永远会将近年的袭击事件视作前车之鉴,这个异想天开的反英雄导致了四条生命的逝去。


而对那些感受到跨种族的心灵沟通的人——那些会询问吉娃娃今天过得怎样,或根据他们的毛发占卜吉凶的人——来说,他们会把这些死亡看作一个甜蜜又苦涩的悲剧。归根结底,几乎每一个值得探索的野生王国都是由如痴如狂、笑对危险的“疯子”们进行考察的:戴安·弗西,托尔·海尔达尔(*挪威人类学者、海洋生物学者、探险家),欧内斯特·沙克尔顿(*英国南极探险家)。特雷德韦尔累积了超过12年的田野调查资料,有一些曾经嘲笑他的科学家如今不择手段地争夺他的资料。特雷德韦尔曾有一度打电话给他的友人——自然资源保护委员会的野生熊类计划主任路易莎·威尔考克斯——并请求她,“你能不能把这些爬到我背上的科学家拉走?”


任何质疑特雷德韦尔动机的人肯定没有看过他的录像,在其中,仅仅看见一只熊就会让一个成年男人转起圈来,手舞足蹈。尽管特雷德韦尔对偷猎者的指控有时言过其实,甚至夸大其词,但他的镜头从不说谎。去年他碰巧发现一个人造的木制框架,形似一个足球场的球门。二月,公园服务部承认这个框架是由偷猎者搭建的“剥皮场”。


但最令人不安的录音再没人会听到。不知是什么原因,特雷德韦尔的相机录下了他被袭击的头六分钟(只有音频,因为相机装在包里,盖上了镜头盖)。这段录音恐怖至极,它记录了一场可怖的杀戮,它甚至让其中一名州警做噩梦。话虽如此,我们没法不承认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到最后一刻,男人、女人和熊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责任编辑:钟娜

  排版:韩柯

本文为地平线6月6日推送译文下半部分。原文标题为《The Man Who Loved Grizzlies》,原载于2004年5月的《名利场》,曾提名全美杂志奖(National Magazine Award)。点击文末阅读原文”阅读《热爱灰熊的男人(上)》


作者简介


内德•泽曼

《名利场》撰稿人、编剧,写作范围涉猎好莱坞、犯罪、政治、野生动物。2011年出版回忆录《隧道的规则:我短暂的疯狂岁月》(The Rules of the Tunnel: My Brief Period of Mad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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