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两个异国男人的约定

2016-06-11 唐小松 地平线NONFICTION


写完塚本老师的故事之后,我又接触到了好几个类似的故事,基本线索都一样:唐宋或之后,由中国传入日本的精神或技艺,在中国失传而在日本得到了保存。今天因为某个契机,日本的传承人希望能传回中国。

这些故事里,都出现了相似的问题:这些精神或技艺要传承下去,不但需要中国的年轻传承人投入巨大的精力和时间,而且得不到立即的现实利益回报。这与当下中国的主体气氛形成了巨大的矛盾,传承的结果也不容乐观。

在我看来,这不是边缘领域的特殊故事,而是一面镜子,照鉴着我们每一天的匆促生活中的每一个决定。

——作者·唐小松


约定


采访︱唐小松、马会锋

撰文︱唐小松

来源︱智族GQ(ID:GQZHIZU)


杭州的浙江省艺术学校院内,有一截残碑,写着“仁王”二字。一连几年,都有日本人来,总是见碑就拜,拜完就拿出一种竹制乐器来吹,声音呜咽苍冷,如泣如诉。一次是一群日本人,戴着斗笠,围坐一圈。一次是一位老人,孤跪雪中。都是拜完就吹,吹完就走。


学生问老师,这是什么。老师说这是尺八,南宋从中国传过去的,但宋后在中国就失传了。他们来,是有祭祖庭的意思。


残碑如全,碑文应为“护国仁王禅寺”,正是宋时尺八传入日本的起点。南宋宝祐二年(1254年),日本僧人心地觉心从此寺把普化尺八带回日本,立普化宗,传习尺八技艺,延续至今,称为“普化尺八”。25年后,“崖山之战”宋室覆亡。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国”,蒙元一朝89年,是汉文化的深重劫难。尺八不传,只是沉舟一叶。


只是因缘未了,竟有续时。当又一个日本人怀揣尺八来到杭州,一个偶然的机缘,让他决定担负起将尺八传回中国的责任。为了履行这个承诺,他已经不计得失、不折不挠地努力了13年。


此人名叫塚本平八郎,艺名竹仙,为“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的第四世唯一传人,当时在京都妙光寺以导主身份授业。妙光寺为京都禅宗四刹之一,因心地觉心为开山,而成为普化尺八的古道场。

 

拜父

 

1999年,当塚本先生开始中国之行时,本为寻根而来。


尺八从中国传入日本,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在唐代,相当于日本的奈良时代,平安时代(镰仓时代之前)绝迹。一次就是“普化尺八”在南宋的传入,相当于镰仓时代。直到19世纪的江户时代,尺八的传授和吹奏为虚无僧所独掌的特权,“明治维新”之后才传入民间。


当时正是西学盛行之时,尺八传人们纷纷以西方乐理改良尺八,分化成多个流派。而樋口对山先生重新恢复了明暗尺八,坚守一城,以保存古管、古音为己任,是最接近宋人原貌的一个流派,称为“明暗对山流”。


此次中国行,塚本先生一直在寻访一种已失传的“循环呼吸法”。他父亲曾在古书中看到,一位虚无僧曾吹着尺八,从100歩外的街道一路走过来,声音绵延不断,一口气都没换过。他父亲和他都曾四处寻访过这种呼吸法,皆未成功。来中国,他先去了西安,2000年,又沿着一根笛子标签上“杭州佳音笛箫厂”的线索寻访到了杭州。


应该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走进佳音厂,塚本先生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风度超然的老先生,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因为长得很像他故去的父亲。而一经交谈,竟然发现这位老先生正是他要找的人。



“江南笛王”赵松庭

 

老先生名叫赵松庭,人称“江南笛王”,是笛艺界宗师级的人物。在失传多年以后,正是赵先生经过多年时间,根据唢呐演奏中的类似方法,重新摸索出了“循环呼吸法”。这些背景,塚本先生当时并不知道。而那天,作为佳音厂技术顾问的赵先生,过来给厂长送笛子,正巧碰到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已多年没收徒的赵先生,在听明塚本先生的来意后,当场同意传授此法。塚本先生当场跪拜行以弟子之礼。


赵先生称,此法两周时间既可习成,塚本先生希望马上开始,但赵先生说,需在两个月后。


两个月后,塚本如约再来中国向赵先生学习,奉以束修,着传统服装,行弟子礼。


两周时间,5天见一次,每次课程不超过半小时。从如何用一根吸管在水中持续吹气开始,每次课程,赵先生只是略加指点,便让塚本先生回去练习。那半个月时间,塚本先生几乎处在一种日以继夜不间断学习的状态,以至于对究竟见了赵先生几次都记不清楚。只是每次见到赵先生,总是被指出练得还不够好。赵先生要求他从笛子开始学习这种呼吸法,但他更习惯用尺八,所以最终也只得了六十分。


这半个月时间,也为他们相互了解提供了机会,过往经历,是何为人。谈论最多的,当然还是笛子和尺八。有一天,赵先生突然直截了当地问塚本先生,你是否愿意把尺八传回中国?认识之前,赵先生对尺八就有过研究,本文开头的场景,正是赵先生亲眼所见。他有此问,是郑重为之。


塚本先生当场就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分量,但他几乎立刻就回答说,可以。


赵先生确认后,说那我送你三样东西:一把小刀,一个凿孔工具,一根笛子。前两样都是制作笛子的重要工具。还送给他一个中国名字:松音。


几个月后,赵先生查出胰腺癌晚期。发病28天,于2001年3月9日与世长辞,享年77岁。

 

践诺

 

见到赵先生时,塚本先生49岁,正是心里彷徨的时期。


3岁开始的尺八生涯,带给他的不只是喜悦或禅悟,也是他沉重的人生包袱。“懂事就吹尺八,命运就是如此。”


8岁开始强制练习,拜师叔今仲章月为师,吹不好就打。父亲塚本竹甫作为第三世传人,是尺八高手。但因为吹尺八,对家庭疏于照顾,让他小时吃了很多苦,因而他对尺八一生都处于爱恨交织的感情中。今仲章月比他父亲更有武士道精神,要求也更严格。所以他一生最怕的就是这位师傅,至今还经常梦到他。小时候他是调皮的小孩,父亲根本管不住他,但师傅一个眼神就能立刻生效。


来杭州前,塚本先生没有收过弟子。只是在日本正眼大学开过尺八课,但半年不到,因为他太严格,三十几个学生走得只剩一个老先生。在妙光寺带的弟子,也基本以老人为主。


没有传人,意味着失传。但当时的他觉得无所谓,他没有父亲那辈人这么在乎失传这件事。他曾经对父亲和师傅说过,50岁时就会放弃尺八生涯。没想到的是,在离50岁只差两个月时,碰到了赵松庭先生。


他的本职是京都的一名消防员,当时尚未退休。先生辞世,诺言在心中越压越重,他决定及早实施把尺八传回中国的计划。


实施这个计划,需要一位重要人物的帮助,就是当时帮塚本先生做陪同翻译的殷勤先生。塚本先生常常说,这件事,来自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缘份。


殷先生是60后,上海人,曾在日本的几座禅寺里修禅多年,是学养深厚、敦正明善之人。经朋友介绍为塚本先生做翻译之时,他刚回国两个月。他亲历了两位先生结缘、传道的全部过程。回忆见到赵先生及赵师母的情形,他以“虽能不至,心向往之”的词句,表达心中的景仰之情。


当塚本先生做出那个承诺的那一刻,殷先生说他在翻译那句话,心中也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就是要帮助塚本先生完成此事。13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虽然四五年前因完全可理解的原因,中止了自己尺八的学习。但直到现在,仍经常往返沪杭之间,帮助处理各种事宜。


而殷先生为此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决定拜塚本先生为师,成为其第一个弟子。之后,通过朋友介绍,又有赵先生的弟子杜如松等几个笛箫专家和爱好者加入,几个人一起学,一起度过了刚开始最艰难的那段时光。


自那时起,十多年来,塚本先生一年数次往返杭州,教过不下于两百个学生。经济并不宽裕的塚本先生不但不收任何费用,无偿提供食宿,还曾长期无偿送学生市价三万元的自制尺八。教学场地却因经济原因一迁再迁。直到最近,他退休后决定来中国长住,才在离杭州市区1个多小时车程的郊外农村租了几层农家小楼作为道场,暂时安定下来,与学生同起居。

 

吹禅

 

学习尺八的难度,超乎常人想像。普化尺八演变到今天,琴古流、都山流等以西方乐理改良的流派,门人数量最多。而明暗尺八中的明暗对山流作为最接近古人原意的一个流派,学习难度尤其大,门人极少。所以来塚本先生的杭州道场学习,大多数学生总是在收下尺八、学习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再无踪影。如此这般,十多年下来,真正能长期坚持的,只有七八个人。

 


尺八

 

32岁的肖乃华,是长期坚持下来的弟子之一。他四川西昌人,在上海已学习工作8年,在北欧一家公司做游戏设计师,为PS3设计新游戏,爱玩极限运动类的自行车。他有四川人的那股鬼劲儿,拜师之前,他就完全根据书面资料,自己学着做尺八、吹尺八。2006年拜师时,当他拿出自制尺八吹给塚本老师听,老师见了一愣,说你很有意思。但实际上,他当时不知道音准也不会调尺八的内径。从那开始,7年来,他每天6点起床,吹到8点半。午餐时间在公司外的绿地吹1小时,下班后再吹两小时。


明暗对山流的古曲总共有33首,按照难度大小有明显排序,学会第一首才有能力学第二首,依此进阶,按照其演奏曲目的能力,将门人分为“立席、初传、中传、奥传、彻传(皆传)”5大等级。


现在,他刚学完《秋田菅骚》,正在学第13首曲子《门开》。这也意味着每年花那么大的工夫,仍只能学会一到两首。在5大等级中,他正在准备“初传”的考核。


如果肖乃华通过,将会是第四个取得“初传”资格的弟子。但越往后学越难,一般学到18年,才算取得初步的成就。像塚本先生那样通过最高的“彻传”等级,达到禅师开悟似的境界,很多人一辈子也做不到。


用肖乃华的话说,7年时间,每天不下于3个半小时的练习,如果把等量的付出放在相对容易的事情上,比如学钢琴,怎么也会有更明显的成效。而尺八吹到现在,他高音都吹不出来,一些复杂的曲子都没法吹。


但他对尺八的向往之情仍溢于言表。他说尺八是一件极其灵敏的乐器,心境如何,会直接反映在吹奏效果上。学尺八最难的是练气息,“这个东西很奇怪,我一加班要提交东西的时候我就吹不出声音,一做完那个声音就会变得非常洪亮。”尺八的发声原理,是通过吹入竹管的气流斜切过小孔,发出声音。声音完全是靠嘴唇吹出来的,然而只要心情一紧张,内心有一点点变化,尺八马上就没声音。


当全身放松,丹田的气用得很省,又刚好找到那个点,会发出一种真音。那种声音很有穿透力,很大声,能在远山引起回音。


今年元旦,女儿满半岁时,他把妻女送回成都老家,一个人在家中静静地练习,终于有一天,体验了一次吹出“真音”的感觉。


尺八为竹制,外切口,五孔(前四后一),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音色苍凉辽阔。尺八的选材非常特别,需较粗、纤维紧密、内壁较厚的竹材。因歌口必须在竹节上,对竹材节距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加上一般尺八必须带根部,一片竹林中仅有一两根适合的原材。经处理后,还要存放3年,才能制作尺八。


“普化尺八”视尺八为法器,而非乐器,所谓“吹禅”。它将吹奏尺八作为个人修行的方式,在任何时候都是吹给自己听的,原则上不主张公开表演。这意味着一个人学得再好,也很难因此获得名声或经济的相应回报。


塚本先生的教学方法很简单,他吹一句,学生吹一句,一句一句地学,然后回去一句一句地练,下次见面再一句一句地检查。语言不通,就用笔谈。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位练了十年的弟子说,每次前面的功课一稳定,就会有新的要求。“反正每一次见到老师就是回到零了,每次都这样。太辛苦了。”笛艺名家杜如松先生也说刚开始练时,发现很难驾驭,“学尺八像个海绵球,一进去就没了,一进去就没了。”

 

传灯

 

学习尺八之难,超乎想像。还在于它对一个人的为人处世之道提出了明确而严格的要求。


做到这一点如此之难,以至于在塚本先生眼里,过去十多年,教过了两百多个学生,只有一个人达到了他的要求。对他而言,还要再多几个人达到要求,他才能开始整个传道过程的第二步。现在,12年时间,只完成了全部路程的1/3。


对于已坚持多年的那七八个学生而言,意味着他认为自己已经付出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和精力,大量的感情,投入到一件事中,不求回报地坚持了五年甚至十年,到头来,不但没有获得任何名利,还被老师认为不够合格。


为什么?

塚本先生的回答很明确:金钱。


他说,是想赚钱的想法,让绝大多数学生蒙蔽了自己的心。

 


日本尺八大师冢本竹仙

  

一个老学员在达到某个级别后,向塚本先生申请在杭州开一个分道场收费教学生。塚本先生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要求,三年之内必须定点杭州,不能在其他地方开分道场。但实际上这个弟子没有做到,几个城市来回跑。


塚本先生对他不满的另一点,在于他实行了一种类似英语培训那样的按级别收费的制度,这也是不能接受的。


每次这样的事情发生,都是塚本先生最难过的时候。


他以这样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标准。进尺八教室有个规矩,进门脱鞋时,鞋子要尽量地放整齐,且方向全部朝外。如果老学员只是自己做到了,而没有主动去教新学员,那说明他并没有真正做到。学习尺八也是一样,如果老学员只是自己学会了,而没有关心如何去帮助新学员如何去提高,说明他仍然没有学会。只有一个人在做每件事时,都是在真正地为大家着想,才算领会到学习尺八最根本的精神。


一句话概括,“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塚本先生说,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前提是他对这种精神有一种“全面的信任”,哪怕有一丝怀疑,都没有办法真正做到。


“我为人人”,是一个人为大家着想的精神,“人人为我”,则是一种自然的连锁反应,当一个人真正是在为大家做事时,大家也都会来主动帮助他。


十多年来,他一直尝试向学生们传达这个精神,学生们也问他很多问题,比如“如果你被骗了,怎么办?”他的回答是,“被骗了就被骗了。仍然要保持‘全面的信任’。”


他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尝试去考验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弟子,但除了一个人之外,每一次真的都是失败。“他们没有理解我来中国最根本的目的。为什么会坚持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开这个道场,教他们尺八,跟他们一起生活。他们不理解这一点,所以在背叛的时候,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背叛。”


“全面的信任”,他用这个经常强调的词,来评价唯一通过了考验的弟子王树声。


王树声1970年出生,山东临沂人,做过银行职员,29岁辞职来杭州。他以国画为业,古琴、尺八为生活,曾结茅棚居住修行,后在杭州结婚。他10年前拜师,是目前坚持最久的一个弟子。


当被问到10年来与老师发生最大的矛盾是什么,王树声竟然说从没有过。“首先我相信我的老师,这点很重要。他做任何事即使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不要去怀疑。一次次的事情可以证实,他是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他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在考虑问题。”


塚本先生说,他对赵松庭先生的承诺,不是把已经成为日本传统乐器的尺八传到中国,“明暗对山流”这个流派是否存在,他始终无所谓。他要做的,是把尺八最原始最基础的部分传回中国,让中国人以自己的方式传承下去。


尺八技术在日本的传承,不可能做到跟宋人尺八一模一样,但精神的传承,他相信做到了。


是传,不是教。不允许弟子开多个分道场,不认可按级收费的制度,是因为塚本先生觉得老师收学生,是应该去传达“我为人人”的这种精神。


“传”,是精神层面的事情。老师以辛勤劳动把精神传给学生,学生奉以束修,是以心换心,“请您收下”的态度。而“教”,是经济层面的事情,按级收费,是一种交换和交易,人性不在其中。这样教尺八是一种背叛。


------------


回看他过去13年的践诺之路,个中艰辛远超过他当初的想像。这13年,正是中国经济大发展、人心大洗牌的巨变时期,学习过程极其漫长而耗时费力、又没有任何名利回报的尺八,显得何等不合时宜!


当我们听完又一个多年来每天坚持练习5小时的老学员“背叛”的故事之后,忍不住向塚本先生表达,“学习尺八,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的事。”


“确实不容易。这么不容易的事情,宋代的中国人能把它传到日本,真的非常感谢。”塚本先生说。


塚本先生说,并不是一来中国,他就想清楚了“到底要把什么传回中国”这个问题。他相信当尺八传入日本时,赋予尺八这种精神的中国,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在很多学生身上所感受到的一种“谁先到谁先得”的个人利益大于一切的价值观,触动了他。他非常强烈地相信,人和人之间有一定的原则,但在现在的中国,这样的原则太少了。


他问,这样是人道吗?

这就是人该有的样子吗?


正是这一点让他确定,他要传回中国的,不是技术,而是精神。


他一直念念不忘,十多年前,他和殷先生坐大巴从上海到杭州,下车时不小心把装有护照和大量现金的包忘在座位上,是一个陌生人追出来把包还给了他。他说正是这个人,让他至今没有丧失对中国人的信心。


他相信这样的人,中国不止一个。


当然,从更宽容的角度来看这12年来来往往的两百多个学生,即使只是学一次,也都是出于向善之心,也都是可爱之人。从某个角度,塚本先生的道场,像是一个桃花源,是这些学生们的心灵充电的地方。有一年,一位叫龙德的学生去正眼大学上学,突然没有钱了,几个经常在老师身边的学生,这个一万,那个几千,王树声把他和妻子的积蓄全拿出来了,老师还破例让弟子去义卖尺八------这也是12年来,塚本先生道场里的典型氛围。


王树声说,有次老师对他说,“我坐在这里教你们尺八我很难受的,我要做出这个老师的样子。”实际上老师很喜欢自由自在。吃完饭在街上散步,有时候哼个调子,很活泼的状态。

 

幽兰

 

用委婉的说法,可以把塚本先生与那些学生们之间发生的矛盾,解释为日本和中国的文化冲突。但细想一下,就会发现是两个时代的价值观矛盾。这是一种传统的东方价值观,在现代商业社会所遭遇的困境。


不止一个日本人说,塚本先生不像是现在的日本人,而更像150年到200年前的日本人。那是武士道还未被西方文明吞噬的时代。


他自己认同这个说法。同时又说,没想到在中国还能碰到跟自己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在日本已经非常非常稀少了,而在中国,赵松庭先生也许是最后一个。”


1924年9月30日,赵松庭先生出生于浙江东阳的诗宦大族,家学博正,学养深厚。少时痴迷婺剧和昆曲,常因技痒登台,因身量高大,人称“长脚花旦”。自9岁起跟戏班乐师学习笛艺,成年后不顾家庭反对放弃法学之路,拒绝西方音乐教育,励志振兴民族音乐。30岁从军正式以音乐为业,32岁以作品《早晨》奠定地位,后与冯子存、刘管乐、陆春龄一起,将笛子恢复为一门独立艺术,并称中国笛艺的第一代宗师。

 


赵松庭先生

 

有一定了解,就会知道赵先生首先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其次才是一位音乐家。


1956年,他以一曲《早晨》在首届全国音乐周上一举成名,和傅聪、马连良、周小燕、黄虹一起,受邀到总理周恩来家中做客,一时风光不二。1957年,在莫斯科的第一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早晨》大受欢迎。然而从莫斯科一回杭州,整个浙江歌舞团包括他住的地方,漫天全是大字报,人生坎坷自此而始。34岁到54岁,生命力最强盛的21年,三起三落,受尽磨难。


他的女儿赵晶晶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记得那年是罕见的大雪,我祖母穿上高筒套鞋,接连三天打着手电凌晨去汽车站排队买票,终得把母亲送去杭州见久别的父亲。但次日母亲一脸憔悴地回来了,她在杭州住了一个晚上的旅馆,在监管人的眼皮底下只见了父亲十几分钟。父亲当时笑着告诉她,人有悲欢离合,要坚强些。那天是除夕,天上雪花依然在飘。从此我到除夕就怕下雪。其时祖母和母亲焦灼对话的神情,至今还不时会回到我的梦境。”


“文革”时他被禁止上台演奏,在剧团做勤杂工,只能以研究笛子制作工艺寄情。学生王建元在他小阁楼的房间里看到,到处都是笛子,连扫帚的柄都是用笛子做的。“扫地时也可以练习手指哦。”他当时半开玩笑地说。有时回东阳老家,回杭州总会挑着满担的冻米糕、米粉干、金华火腿等特产。


很难想像这么一个文人,挑着挑子在汽车站走路的情景。


更难想像的是还要忍受红卫兵的耳光。他的弟子杜如松在“文革”时随赵先生学习,他说有一次,赵先生在西湖边上徘徊过很久……


赵先生的父亲曾是浙江东阳法院院长,哥哥是中国沙漠治理之父,弟弟是同济大学物理系主任、中国声学研究所所长。他本来该是那个阶层的姿态,却一次一次,选择站在平民的那一边。


“笛者,涤也,所以荡涤邪秽,纳之于雅正也。”笛之所以为“涤”,目的是为了“洁”。


“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


同样是为了使心纳于雅正,一个采取“涤”的方式,幽咽低叹如泣如诉,或慷慨激昂,豪情奔放,更接近劳动人民的性格。一个采取“禁”的方式,怨而不怒,悲而不伤,或笑不露齿,行不露趾。更接近上层人士的性格。


在一篇文章中,赵先生如此分析琴和笛的性格不同。然而听赵松庭先生晚年最重要的笛子作品,却会感受到“怨而不怒,悲而不伤”的文人气质。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他的改编名作《鹧鸪飞》,主题来自李白诗《越中览古》。他熟读诗书,知文达意,用作品表达情感时,常常是诗人的思维和表达方式。此曲的繁华场景借用“宫女如花满春殿”的华美,悼怀段落则引以“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寒凉,怎么都不是平民百姓的情感。


孔子在总结的“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时,将礼和乐联系在一起,传统中国人因此才会那么重视音乐教育,每个朝代的律也才会如此不同。赵先生一生重视音律的研究,之后有人以“雅正”二字评论赵先生的作品,无疑得益于他的高屋建瓴。也正是这一点,把他与同辈大师区分开来。


2000年5月,当在台北举办的“赵松庭先生从艺70周年音乐会”,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演奏会谢幕时,他随口念了四句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之后两句,仍是情深所至,如春蚕飞蛾。“气力已无心尚在,时时一曲梦中吹。”


1979年,当他得知自己即将被“平反”,忍不住要写一首全新的作品寄托情怀。然而作为一个诚实的,无法说谎的人,当他必须以《幽兰逢春》这样的主题来创作时,不得不求助于人。他创作前半部分的“幽兰”,而请曹星创作后半部分的“逢春”。时年54岁的他,无法催眠自己,写出“逢春”式的歌颂和狂欢。


而“幽兰”一段,每个乐句都是一行诗,娓娓道来,话尽平生,到此段终了的长乐句时,感受到的不是春意,只有一个长衫文人在萧萧秋风中孑孑独行------情深之致,以致于赵先生去世前一年接受一部电视专题片拍摄时说,他那么多弟子,还没有一个人能吹好这一曲。


------------


结识塚本先生时,赵松庭先生76岁,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一生的笛艺生涯正到硕果累累之时。作为创作者,有多首传世名作;作为演奏者,开创了笛子的“循环呼吸法”;作为笛子制作者,研究恢复了古代乐器雁飞篪,其“同管双笛”的技术含金量全世界独一无二。同时,他几十年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4536个笛子制造数据,成为行业范本;作为教育家,他总结出中国笛子界最科学最权威的一套理论系统,培养了当下中国笛艺创作、演奏、理论、教学、制作等各个领域最重要的一批中坚力量,学生跨越几代人,谭谓裕、元修和,蒋国基、詹永明,戴亚、张维良、杜如松等都是他的弟子。


但在那部专题片里,可以看到赵先生的家,可谓一生清贫。


可想而之,当塚本先生了解到赵先生的为人之后,对赵先生的初次相识便慷慨赐教,心中抱有何等的感怀之情。而当受到赵先生的托付之时,又有何等的郑重之意。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赵先生一生就是这么做的。”塚本先生说。


一个是典型的日本武士,一个是典型的中国文人,为何会互认为同类?阅读新渡户稻造在113年前撰写的《武士道》一书,也许能帮助理解。这本书将武士道的主要精神归纳为“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七点。在第二章“武士的渊源”中,作者明确地写道,“说到严格意义上的道德教义,孔子的教诲就是武士道的最丰富的渊源。”“继孔子之后的孟子,对武士道也发挥了巨大的权威。”


说到底,他们互相确认为同类的根本,正是塚本先生所强烈相信的,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原则。


两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我为人人”的义,“精诚所至”的律,“有诺必行”的诚,“视金钱为身外之物”的廉……这是中国人和日本人曾经共同拥有的,也是今天共同失去的。


塚本先生还清楚记得跟赵松庭老师上第一课,看到那根吸管在水中持续不断地鼓着泡泡的情形,让他想起苏东坡《赤壁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又高兴又伤心。


他说,当时的他,本来以为人生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能在那个时候认识赵老师,得到这么一个使命,是很幸福的事。”


他说,赵先生是他“在中国的父亲”。赵先生跟他的亲生父亲两个人,不但样子像、性格像,甚至连对家庭的疏于照顾也是相像的。在亲生父亲面前做出叛逆姿态的塚本先生,却在碰到赵松庭先生时驯服了,认同了自己“传灯人”的宿命。


只是天意弄人,很多年都没有碰到这样的人了,突然碰到,在心中重重地一记,转眼又消失了。

 


日本尺八演奏

 

风悲铎

 

一直在帮助塚本先生的人中,还有特别的一位,冈田理沙小姐,英文名叫Lisa。


两年多前,已在杭州学习茶艺多年的Lisa,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参加了京都妙光寺一年一度的普化尺八祭祖大会,结识了塚本先生。不久后,在去杭州参加茶艺活动时,顺道拜访了塚本先生的道场。那一次,作为造访道场的首位日本客人,Lisa听塚本先生讲述了他在做的事,当时屡屡被学生背叛的心情,经济上的窘境。后来道别时,她把本来准备买茶叶的钱,全部给了塚本先生。


身为东京高级白领的Lisa,和初来中国时的塚本先生一样,也面临着人生选择。当时47岁的她总在问自己,这样的人生够吗?一番选择之后,她决定来中国当塚本先生的助手,还义无反顾地把提前退休的全部退休金拿出来,作为维持道场运转的费用,“能支撑多久就多久”。


她之所以敢做出这么大胆的选择,除了被塚本先生的精神打动,还因为一段传奇的渊源。一次偶然聊天中,塚本先生突然发现,小时候因为一次偶然的原因,他被Lisa的爷爷搭救过。等Lisa来杭州后,又发现了另一段更传奇的渊源。塚本先生的师傅在跟他喝酒喝到半醉时,曾对他说,如果你碰到腹部和背部都有伤的白龙,不要放过她。而另一次塚本先生在半醉的状态下,被平安神宫的一个算命的老婆婆叫住,也听到同样的话。


当塚本先生在一次吃饭时偶然跟Lisa提及此事,Lisa对塚本说,我腹部和背部都做过手术,而我正好属龙。


------------


今年6月的一天,在北京会心阁主人李慧琳的支持下,塚本先生举办了北京分道场的推介会,他计划用会心阁免费提供的教学场地收费教学,以贴补杭州道场的维持费用。那场推介会上,他首次跟Lisa小姐合奏了一曲。他告诉听众,如果坚持两年每天练习,就可以达到Lisa小姐的水平,并说如有错误,请多多包涵。


真正演奏时,因紧张而不小心犯错的,却是他自己。


那场推介会的最后一曲,是《风悲铎》。演奏前,他讲道,“1999年,去敦煌参观的回程之中,我在吐鲁番沙漠的一个旅店里停留,那一夜凌晨两三点我突然醒了,大家有类似经历吗?我夜半醒来,听到外面的风在吹,昂------呜------昂------风是真的以很大的声音在响。啊恰-啊恰-啊恰-啊恰-啊恰,还有古代士兵的盔甲在行进过程中发出的声音,在听到的一瞬间我就想到了这个旋律,变得有些伤感。于是这些旋律就开始在脑中徘徊。2006年,我去杭州一个寺院参加茶会。第二天吹尺八时,这个旋律突然又在我的耳边回响,还有‘当---共------当---共------’寺塔檐下所悬的风铎之声。在风铎这两个字之间,我又加了一个悲,叫做《风悲铎》。”


肖乃华说,自己以前喜欢尺八的形式,在空荡荡的房间,或有风的山顶,突然这么来一下,很酷。但被老师批评了,说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现在才慢慢知道,要把“守、破、离”的“守”字先做好,把老师传达的精神努力接住。


有次他去京都找老师玩,在农村里一个传统的小院子,老师为他准备了日式火锅、生鸡蛋拌饭。“那时候,老师还是中年人的样子,还没退休,衬衣、西裤、平头,是随处可见的日本上班族的样子。”告别时,老师送他去车站。他与老师道完别,进站之后,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正确的口,没想到老师这时又出现了,把他送上了车。原来老师一直在外面看着他,等他找到正确的路。


责任编辑:Jubilee

  排版:韩柯

本文原载于2013年10月号《智族GQ》,经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

唐小松


2002年至2014年,曾供职于多家男性杂志,包括《智族GQ》、《时尚先生ESQUIRE》等,主要方向为专题人物和生活方式。目前正在学习虚构写作和艺术摄影。


地平线理事招募详情,点击蓝色字体查看——“地平线理事招募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