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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可以没有风格吗？

T China T 中文版 2022-12-31

9 月初的西西里岛东海岸，风穿过欧洲大陆最高的活火山埃特纳火山，从伊奥尼亚海湾（Mar Ionio）缓缓上岸。此刻正值下午 3 点半，在陶尔米纳（Taormina），气温依旧很高，我们坐在贝梦德（Belmond）的蒂梅奥酒店（Grand Hotel Timeo, A Belmond Hotel）泳池边的餐厅乘凉。从我们所坐的位置，可以将蓝宝石般的地中海一览无余。砖红色的酒店建筑像一本翻开的历史书，与吸引无数游人的古希腊剧院连为一体。西西里岛的奇花异草在脚下绽放，头顶则是连当地人都记不清已经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树群。
56 岁的艺术家 Pascale Marthine Tayou 身穿军绿色的衬衫和牛仔裤，戴着在陶尔米纳镇上买的专供游客的仙人掌图案窄檐帽，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分别戴着好几个造型夸张的银色戒指，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他语速很快，说法语比说英语时还要再快一点。他肢体语言丰富，爱打岔，爱开玩笑，很容易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拉近距离。

艺术家 Pascale Marthine Tayou 肖像

由 Agostino Osio 拍摄

这位非洲裔的艺术家在当代艺术界早已声名鹊起，曾参加威尼斯双年展、都灵三年展，其作品曾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巴黎人类博物馆（Homme Museum）展出。同时，Tayou 也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Beaux-Arts de Paris）任教。
这是 Tayou 第 2 次来陶尔米纳。上一次是在今年春天，他受贝梦德与常青画廊（Galleria Continua）邀约，以蒂梅奥酒店为蓝本，参与了「MITICO」艺术体验项目（该艺术项目由贝梦德和常青画廊合作推出，与第 59 届威尼斯双年展同期揭幕。印度艺术家 Subodh Gupta、阿根廷艺术家 Leandro Erlich、意大利艺术家 Michelangelo Pistoletto 和喀麦隆艺术家 Tayou，分别在多间酒店的花园内展出艺术作品）。

「天堂之路」，由 Agostino Osio 拍摄
西西里岛的盛夏结束前，Tayou 重新回到这片土地。时隔几个月，他的两件作品已经和这山海融为一体，而它们的创作者正在距离不到百米的地方喝着咖啡。
「天堂之路」（Les Routes du Paradis）是一条色彩绚丽的小路，从酒店大门开始铺设，两侧墙体上大小不一的石块被 Tayou 涂成彩色，蜿蜒向下，穿越占地约 2.5 公顷的酒店花园，一直通往建于 3 世纪的希腊剧院。对 Tayou 来说，色彩是一种通往天堂的路径：「酒店是人们的聚集之地，大家在此相遇。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需要穿过不同的门，我想把这些色彩当作开门的钥匙。」

在当代艺术领域，这种表现方法被称为「就地创作」（in situ），艺术家把作品献给它的宿主地。换言之，作品不能被移到其他地方。人们也常将这种艺术形式和诞生于上世纪 60 年代末的「大地艺术」（Land Art）相提并论 —— 二者都具有短暂性，前者通常由人为终结，后者大多由自然终结。
就像 Daniel Buren 把「布伦柱」献给了巴黎皇家宮殿（Palais-Royal），草间弥生把「南瓜雕塑」献给了直岛，Tayou 将「天堂之路」献给了陶尔米纳的蒂梅奥酒店。
这些色彩看起来和石头墙存在得一样久，但在这场展览结束后，这些色彩将会消失，如同很多「就地创作」的作品，通往天堂的路将会留存在文献里。

「水晶图腾」，由 Agostino Osio 拍摄
沿着「天堂之路」往酒店大堂拾级而上，小路旁两尊站立的水晶图腾雕塑（Totem Cristal），以及在风雅的大堂和酒店正门外放置的几组其他形态的水晶雕塑，是 Tayou 此次的第 2 组展品。大小、性别各异的「Pascale玩偶」（Poupée Pascale）是这组作品的原型，Tayou 重新为这些水晶雕塑穿上新装，有的雕塑里装着串珠、金属丝，有的戴着潜水镜。
「那里面是什么？」我指着一个透明雕塑问 Tayou。
「护身符，是我在这周边找到的。里面还有一些我在周边找到的小物件，比如钉子、弹珠，它们讲述了当地人当代生活中某个特定的时刻。我可以把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东西都放进去，可以放头发，也可以放一杯不知名的饮料，因为我想象在 10 年、20 年，甚至 50 年后，我们可以告诉未来的人，当今的人是什么样子。这是『Pascale 玩偶』想要传达的。这个你不知道吧？」Tayou 冲我眨眨眼睛说道。

此时天已渐暗，远处的云层层叠叠与地中海的海水融为一体，水晶图腾雕塑的背景从蓝宝石色变成了灰蓝色。这是个奇妙的场景，我们透过透明的水晶雕塑，看到西西里岛的另一个维度。
「我可以问你一个可能不太合适的问题吗？」
「来吧，我们就是要放开了聊。」Tayou 看看身边的画廊经理 Sofia，嬉皮笑脸地说道。
「『Pascale Marthine Tayou』看起来实在像个女人的名字，这是你有意为之吗？」

「哈！这个问题可不在采访提纲里。没关系，我愿意跟你聊聊。『Pascale Marthine Tayou』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叫的。我的本名你在网上应该能查到，我觉得那太『贵族』了，所以我就用了我父母的名字。我父亲叫Pascal，然后我加了阴性结尾的『e』，妈妈叫Marthine。我意识到这个名字让我接受了自己女性化的一面。因为不论我们性别如何，我们都既有男性的一部分，也有女性的一部分。然而，总有人简单地觉得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但男人是在女人的身体里长大的。在我内心深处，我是个大男子主义者（macho），但我是个保持女性特质的大男子主义者。」Tayou 笑起来。

正在创作「天堂之路」的 Tayou

由 Agostino Osio 拍摄
「你出生在喀麦隆的恩贡桑巴（Nkongsamba）—— 我不知道我读得对不对，这对你的作品风格会产生影响吗？」
「我的作品有风格吗？」在场人大笑。「没错，我出生在恩贡桑巴，但我在那里生活了 6 年就离开了。我的叔叔 —— 我生父的弟弟当时娶了一个年轻姑娘，需要一个孩子，我就被过继给了他，搬去了另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对我的影响可能更大，名字也很难读，像中国的城市名，叫巴富萨姆（Bafoussam），也在喀麦隆的西部，但往沿海去了一点。」

「这些地方对我是否有影响？当然有，我觉得城市的一些特点会无意识地留在我们身上。比如说，那些出生在恩贡桑巴的人有着『假货骗子』的称号，造假币啊等等。我们经常看见恩贡桑巴人住大房子、开豪车。当我跟别人说我是从恩贡桑巴来的，人们立马就会说『哦，明白了，你就是个骗人精！』我没骗过人，也没造过假币，但我可能撒过小谎，恩贡桑巴以某种偶然的方式影响着我。这个问题挺有意思。」
「今天我们经常说『艺术家是文化中介』，你怎么看待你自己『文化中介』的角色？」
「哈哈哈你都没问我觉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
「那你觉得自己是艺术家吗？」

「我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但我也不觉得艺术家是文化中介，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文化中介，你不需要当艺术家才能传播文化。艺术家的定义是什么？这得你去查资料、找答案。现在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Voyou』（小流氓、不良少年）的定义是什么？」Tayou 从我这儿没得到答案，转头又问了同桌的摄影师 Alexis。
「Voyou 是有点儿小聪明但干坏事的人。」摄影师回答。
你看，他说的是小聪明，不是大聪明。其实他说小聪明，是想美化『Voyou』这个词。一个 Voyou 知道自己是 Voyou 吗？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 Voyou，都会耍点儿小聪明。你问我这个问题，你不也在耍小聪明？」

「假如有人说这是红色，那如果我说这是蓝色呢？当然，我们都有共识红色是红色，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红色是红色。我乐于在传统路径中创造自己的路径，我必须尝试定义一些无法定义的东西，我发现自己面对着所谓的事物的本质。对我来说，（人们）要走向自然的根源。我并不是在说什么哲学理论。」
「本质」「根源」这些深奥的用词和 Tayou 插科打诨的形象此刻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对比，平地生起一股严肃却又活泼的气氛，而且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水晶图腾」，由 Agostino Osio 拍摄
「这次和贝梦德的合作中，你向大家展示的是雕塑和艺术装置。那你如何看待绘画、雕塑、艺术装置这些不同的艺术形式？」我问他。
「你这个问题，我可能又要胡说八道了。其实艺术形式并不存在，事实上，我可以用传统的方式，比如绘画和雕塑我都做过，但想象新路径对我来说更有趣，我们必须找到其他空间进行探索。」
「我觉得表现形式并不重要，而留下来的真实感受才重要。在艺术领域中，我们经常觉得绘画是绘画，雕塑是雕塑，我们需要定义每样东西，但是我们能看到的这些东西其实是隐形的。我没有在谈论超现实主义，我说的甚至是非常非常现实的。『Pascale 玩偶』是非洲玩偶的一种形式，是部落艺术（Art premier），它不是绘画，是木头上的雕刻艺术。如果你没刻好，要么修改，要么重新找块木头。」

蒂梅奥酒店花园中的「水晶图腾」雕塑

由 Agostino Osio 拍摄
「『Pascale 玩偶』是由水晶制成的，你之前的作品也使用过青铜、木头、粉笔、铁丝、纸张等材料，你有比较偏好的创作材料吗？近期有没有想要尝试的、感兴趣的新材料？」
「在你提到的所有材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材料你没有提到：人类本身。『人』是我最主要的材料。」根据此次「MITICO」项目的创作场景，Tayou 表示自己选择用水晶作为雕塑的材料，有个中原因。「嗯 …… 我解释不清，这得花一整晚来解释。『人』是没法探索的材料，我还早着呢！」
我接着问道，「可以跟我聊聊这次与『MITICO』项目的合作吗？」

「我对蒂梅奥酒店所在的环境很感兴趣。这首先是座房子，是人住的地方。它也是历史遗迹，有那么多的故事 —— 你看，我并不是先跟你谈论什么形式或颜色。」
「这里是两个大陆、两种思想模式和文化传统之间的相遇。我把自己放在酒店这个场所的情景中。我只能谈论我吃了什么，我对这里的历史不够了解，我不能讲述这里的历史，但我可以用颜色表达我感受到的历史，往事自有其他懂的人来讲述，这也是『MITICO』项目的由来。它创建了不同阶段，项目发起者以随机的方式选取不同的人来书写历史。」

「所以你也在自己的篇章里书写了历史？」
「我都算不上篇章，我只是个小演员，在自己的小角落尽一份力。」
「你觉得西西里岛陶尔米纳怎么样？我们所在的蒂梅奥酒店花园怎么样？」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天堂』。」
「你如何评价自己当下的风格？」
「我没有风格。」
此时只剩下 Tayou、画廊经理 Sofia、摄影师 Alexis 和我，我们又相视笑了笑，穿过「天堂之路」，朝着吃晚饭的餐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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