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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昊然的「悠长假期」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8-03

化妆间里,刘昊然梳拢头发,他努力把头扭向一侧 —— 眼睛看向我们,还有屋里的其他人。正前方的镜子里,这张 25 岁年轻人的脸也随之变化,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大笑或皱眉。说话时,他跷起腿,挥动前臂比画示意,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在场所有人。

健谈、自信、活跃,这是 2023 年初的刘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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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他经历近一年的独处后,重新体认过的自己。2022 年,他意外地闯入了一段「悠长假期」:工作暂停,外界评价「一键静音」,和他有关的人只剩刘昊然自己。为了和不确定的世界相处,也为了给自己「找乐子」,他大量阅读新闻、在北京亮马河边卖酒,自得于「没人认出我」的喜悦,也充分拥抱呼朋引伴的自由。

过去的 3 年,他有期待,有享受,也有身处临界点时的焦虑和迷惑。现在的他静了下来,「不会再有疯狂想证明自己是大人的念头,也不太刻意去争取要如何」。成长已经发生,他完成了这个阶段的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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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成长也有副产品。近些年,自认「底色悲观」的他开始愈加相信「宿命感」,为遗憾和悲剧性的美所震动,也想要让身边的关系更稳 定。乍看之下,那不像是一个忙着「找乐子」的年轻人会喜欢的事情,但 在这样一个急速变化的时代,对一个正在形成和变化中的自我来说,尚能拥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坦诚,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以下是刘昊然的自述。
2022 年,我第三次在东北过冬天。因为拍戏,前段时间我又在那待了两个月。

那里特别冷,有时候夜里气温只有零下 20 多(摄氏)度。云多,阳光不稳定,加上经常下雪,动不动就刮风,符合拍摄要求的景转瞬即逝 —— 尤其是拍夜戏的时候,需要有灯光维持环境,但道旁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有一次拍着拍着,路灯猛地黑掉了,大家就站在夜色中一直等。后来我们学会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赶上灯光外景一切齐备,就赶快拍上十五六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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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东北的故事,它们好像天然就属于冬天。看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一个悲情故事。我喜欢它 —— 骨子里,我好像一直都喜欢这种东西。前段时间看《中国奇谭》,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很多人都在讨论,最后结局是孙悟空一棒子把小妖打死更好,还是现在这样带一点温情的结局更好?当然,以中国人的情感出发,我觉得现在这版的结局是好的,但作为观众,如果结局是前者,恐怕会更对我的胃口。去年世界杯阿根廷夺冠,梅西举起大力神杯的一刻,我心里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最后是个感伤的结局,我可能会很伤心,但不会有这样的恍惚。不完美的人生是必然的,我更容易相信和接受悲剧。

正因为如此,在 2022 年的几部作品里,《四海》中的吴仁耀这个角色更触动我。很多时候,悲伤并不意味着悲惨,而是人明明在过程中看到了希望,但到了分岔口,他又宿命般地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继而一路走向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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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上,大家把这种东西称为「BE(Bad Ending)美学」。2022 年我接触的很多作品都是这样的类型,比如《晒后假日》《苦月亮》《火山挚恋》。这些作品看完后让人感觉怅然若失,(影视)这个行业就是一 个让人流眼泪的行业,但流完泪后你会发现,我们还有力量去爱。


从 2021 年开始,我的生活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这里面当然有疫情的因素,那时我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去期待世界恢复正常节奏,最终不得不承认不完美才是人生的常态。更重要的是,我前几年的个人状态也处于某种临界点 —— 往左跨一步或是往右跨一步,好像都会导向完全不同的自己。人在这种时候就会想逼自己一把,努力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拿到不同类型的剧本,会觉得自己好像都能演,过去熟悉的校园剧本已经无法满足我,有些涉及社会和家庭生活的本子,虽然自己也想去「够」一下,但又有点不自信。如此这般,人就不自觉地拧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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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临界感」体现在很多地方。有时候遇到和自己经历差异很大的角色,我没法入戏,很着急,就只能用一些「笨办法」。比如拼命熬大夜、暴饮暴食,不跟外界交流,强迫自己进入戏中角色的状态,从生理上倒逼心理。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人生阶段,自己还没有经历过很多真正的「大事」,生活和工作也一直比较顺利,如果想去理解那些「大的东西」,我只能借助身体的想象和来共情。

但就在这 3 年里,我慢慢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自然而然地迈过了那一步,不会再有疯狂想证明自己是大人的感觉,也不太刻意去争取一定要如何了。很多导演和编剧发现了我身上的变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角色也被推到我面前。长大是一个悄无声息的过程,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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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上半年,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乐子。


5 月,我跟几个「不务正业」的朋友开始在亮马河边摆摊卖酒。每天下午,我就在家切柠檬,准备薄荷叶,用大塑料桶装满冰块,到了八九点钟,就在河边把摊子支起来。我们一帮人坐在那里聊天,吃吃喝喝,有时兴趣来了也会做一杯,一大杯 Mojito 我们卖 20 块,当然大部分都是朋友们自己买的。和朋友喝酒聊天,或者玩会儿滑板,有时候玩到凌晨四五点钟,然后就走路回家睡觉,那段日子真的巨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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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的 2022 年,让我也开始从头认识自己。我 2015 年开始拍戏,在剧组工作时一直接受着来自导演的评价、新演员的评价、影迷的评价,在学校里,还要接受来自老师的评价。但在去年,这个我人生中少有的独处时间里,评价标准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在这样的心境下,去寻找一些兴趣爱好,或者去干一些好玩的事情,这种快乐是很难得的。

当然,也有焦虑。有一次我跟董子健骑完摩托车回家,想找几个朋友一起吃点东西,想着大家肯定都在家闲着没戏拍,但打开通讯录打了 20 多个电话,发现朋友们都在剧组。我俩开玩笑,「原来不是行业不景气,是我俩不太景气(笑)。」那是真实的玩笑,也是真实的焦虑。这些都是 2022 年在我心里留下的一点东西。
这两年整个(影视)行业处境艰难,我作为局中人当然也非常着急。但我的这种着急,既像从业者又像旁观者 —— 我年纪还小,也还只是一个入行拍了几年戏的演员,看到身边那些行业的顶梁柱,那种真切的着急和使命感,让我既心有戚戚,又觉得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几年和很多老师、前辈们交流,让我越来越觉得,演员是否成功很难用一个统一标准去判定。我的标准是,如果在一部作品里发现了自己喜欢的角色,而这位演员又恰好完成得非常好,那么下次我会更愿意去看他/她的作品。这种「完成度」非常微妙,每一部作品都拥有一个独立的内核,当演员和摄影、表演和导演技巧达成自洽的时候,你会明显感觉到进入了那个核心,而这就是作品最打动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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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会以这种标准和朋友们,甚至和老师们讨论。前段时间作为「海浪电影周」的短片荣誉推荐人,我们一共看了近 20 部短片。当时听曹保平导演和其他老师聊,我突然发现每个人在电影里看到的、喜欢的东西都大不相同,我愿意直接坦诚表达自己的想法。平时和朋友们讨论问题我也会这样。过去我也出过很多洋相,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回想起来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不过到了第二天,遇到同样的情况,我还是愿意说,想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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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3 年,还有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强烈的变化:我完全摆脱了学生的身份,进入文工团工作。其实这并不是临近毕业才有的决定, 2009 年在北舞附中(北京舞蹈学院附属中等舞蹈学校)念书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学们就知道了「中戏」(中央戏剧学院),知道了戏剧。老师们也指明了我们的未来 —— 如果你对唱歌感兴趣,你就去音乐剧专业;如果你对纯粹的表演感兴趣,以后就要做好在剧组里面摸爬滚打 10 年的准备,等到 40 岁左右开始做主角,你会进入话剧团,做一个好演员 …… 这些认知早在一切境遇改变之前,已经进入我的脑海。尽管后来我很幸运地拥有了很多机会和角色,但这些「老派」的认知一直没有从我这里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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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它带给我一种集体生活的稳定体验。学艺术本来就是一个特别边缘的选择,高中的时候,我们班一共就二十几个同学,等毕业,班里就只剩下五六个孩子。很多同学在中途突然就消失了,可能人生又有了其他安排。后来进入剧组,我起初几乎每次杀青都会哭 —— 因为跟剧组的所有人都像家人一样,想到之后可能会很久不见,就很难接受这种分合聚散。但是剧团不一样,来了就可能一辈子的事,起码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这会是一个稳定的集体关系,这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

人生毕竟不是一个主观的单人游戏,你只有在所有的路口都选对的方向,才可以得到最好的结局,但拿到这样结局的概率小之又小。我有时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知道自己要死了,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消失掉,这样每个人谈起我的时候,都只会说我是失踪,好像也挺酷的。这些讨论和未知的结局会延长一个人的生命 —— 哪怕最后拿不到最好的结局,过程中我也要做有趣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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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还是经常有人和我聊到「少年感」。我觉得,「少年感」本身应该是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束的状态。当它变得让你不自由,开始禁锢和限制你的时候,你也就开始失去它了。我更希望「少年感」不再是一个属性,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游戏里的 NPC,只干「应该的」和「分内的」事。毕竟人类还是一种会去希望,会去挑战,想要有更难以捉摸一面的生物啊!

我经常想起小时候最爱看的一部动画片《马丁的早晨》,里面的主人公马丁每天睡醒后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生物,可能是法老,也可能是僵尸,我也希望能成为像马丁一样的人,每天都诞生一个新的自己,那样的话我也(感觉)有趣,我身边的朋友们也会觉得有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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