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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发自世界极旱之地的游记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8-03


在智利最北部的阿塔卡马沙漠(Atacama Desert)中蜿蜒行驶 2412 公里后,我抵达了卡拉马(Calama)的机场,归还租来的汽车。阿塔卡马被称为「世界旱极」,其干旱程度与南极洲的部分地区不相上下。它面积约 6.4 万至 7.8 万平方公里(取决于定义范围),沿太平洋海岸线绵延 1100 至 1600 公里。这是一个由「极端匮乏」定义之处,水和生命都无迹可寻。但凡决心在此生存的 —— 人类、植物、动物,甚至微生物 —— 都必须耐寒、有足够强大的恢复力和适应力。一路走来,我已经亲眼见证了生命在这里顽强地延续。当我冒险进入沙漠,我不仅看到了极度的干燥所留下的(骸骨和废墟),也看到了它所裸露的(丰富的矿物和星星)

在卡拉马机场的候机大厅,一条狗伸展四肢占据了长凳。排队办理登机手续的几乎都是男性。世界最大的露天铜矿 —— 丘基卡马塔(Chuquicamata)—— 就在城市以北 14 公里处,矿坑大得足以吞下中央公园。这里往来的都是矿工,有些人工作一周,休息一周。切 · 格瓦拉曾于上世纪 50 年代初环游南美,在死后才得以出版的《摩托日记》(The Motorcycle Diaries,1993)中,他写道:「平原上整个景观似乎都集中在一起,令人窒息。」

丘基卡马塔的地下开采始于 2019 年。追逐着被开采耗尽的矿床,我在高速公路上驶过梯田般起伏的矿渣山,在飞扬的尘土和薄雾中,一片被耗竭的土地的全貌清晰可见。矿坑外曾有企业城,住着两万多居民。但由于污染防治法规要求,2000 到 2009 年期间,经营该矿的国有公司在卡拉马建造了 3000 所房屋,重新安置了所有员工。我开车经过了其中一个社区,街道安静得出奇,对于干净整洁的小镇的梦想,在这里跌落成一片荒凉严酷的现实景象。

塔拉盐滩位于智利阿塔卡马沙漠

东部边缘的安第斯山脉北坡,海拔 4200 米。


在漫长的岁月里,阿塔卡马曾迎来居民,又遭到废弃,繁华小镇如今已沦为鬼城。在这片人类似乎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我驾车驶过一片杂乱的废墟,这是曾经繁荣的 19 世纪硝酸盐采矿业的遗迹。沙漠中的高速公路有一种会闹鬼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在此失去,又被掩藏起来。离卡拉马不远处,我开车经过了一座纪念碑,它哀悼的是 1973 年被 Augusto Pinochet 将军的杀人小队(人们称之为「死亡篷车队」)杀害的 26 个人。死者的尸体先是被埋在一起,然后被挖出来分别埋葬。1990 年,在沙漠中搜寻多年后,死者的家人们在此处发现了他们的碎骨。我接着驶过一堆旋转涡轮发电机和一大片孤零零的黑色太阳能电池板。阿塔卡马的风和阳光异常充足,这里缺的是水。

站在原地看脚下,你看到的只有干燥的沙子和岩石。而当你坐在飞机上,从高空俯瞰这片土地时,水的踪迹得以显现 —— 枯竭的河床和干涸的沟壑形成一道道凹痕,如树枝般蔓延伸展,冲积扇像一片片大银杏叶,静静铺在山脚。阿塔卡马最干旱的地区在极度干旱的同时受大量紫外线辐射,美国宇航局的工程师和天体生物学家会利用其腹地几乎终年无雨的「旱极」模拟火星环境,测试漫游车和仪器,同时通过研究此地顽强存活的细菌和真菌,寻找火星微生物可能存在或曾经存在的线索。阿塔卡马如同通往太空的窗口,在这里,仿佛置身另一个星球。

我说的「窗口」不只是比喻,现实情况是,它也的确起到了窗口的作用:极度干旱、相对空旷和高海拔的自然情况让阿塔卡马拥有地球上最清晰、最黑暗的夜空。正因如此,各国在这里投入了数 10 亿美元用于建造先进的大型望远镜,还有更多正在建设中。


在今年 1 月开始为期 10 天的自驾游之前,我规划了曲折的路线,打算探索整片沙漠 —— 从海洋到山脉,穿越它令人生畏的腹地。数千年来,人们一直竭尽所能地从这片荒芜中索取各种利益。我想知道,当人类决心从虚无中创造出一些东西时,会发生些什么。


卡拉马是我本次沙漠之旅的最后一站,而阿里卡(Arica),一座秘鲁边境以南的港口城市是我此行的起点。这座城市夹在太平洋上吹来的潮润海风与阿塔卡马沙漠的干燥空气之间。到达港口时,已经后半夜,在乘出租车进城的路上,我看到海滩上被泛光灯照亮的彩色字母:Chinchorro(新克罗)。大约在 1915 年,德国考古学家 Max Uhle 在那片海滩上发现了木乃伊,研究人员后来用「新克罗」(即渔网或小船)这个西班牙语单词,给遗骸所属的史前文化命名。


毫无疑问,在 Uhle 到来之前,阿里卡的居民就已经知道如何制作木乃伊了。第二天,有位人类学家告诉我,这城镇活脱脱就是一座公墓。随便挖,到处都是骨头:孩子们用头骨当足球踢;狗都能挖出干尸碎片;施工队时不时就能挖出人骨。阿里卡在约 9000 年前,就已有人类居住。由于环境极度干燥,尸体不会腐烂,沙漠以其独有的方式保存了人类在此活动的证据。阿里卡城中和四周也有现代人的骨骸:他们当中有人死于 1880 年智利与秘鲁间的「硝石战争;有的死于 1868 年的海啸;有的死在两个世纪前 —— 当时西班牙商队从现在的玻利维亚运送白银到阿里卡;还有的死于印加时代和前印加时代 —— 可以追溯到新克罗人从无人知晓的某地(也许是北方沿海或高地部落)来到这里,并逐渐踏遍 600 多公里智利海岸线的年代。



虽然对于世界上最干旱地区到底是阿塔卡马还是南极洲的麦克默多干谷 (McMurdo Dry Valleys),人们还有颇多争论,但前者是最干旱的非极地沙漠,这一点毋庸置疑。在其极度干旱的核心区,年平均降水量仅为 0.1 毫米。有的地方终年无雨,沙漠边缘地区的气候则更为温和。来自亚马孙盆地的水汽化为雨水,落在东部的安第斯山脉边缘,或者在海岸凝作一团浓密的海雾,这雾浓重到人们给它起了一个新的名字 —— 「浓湿雾」(Camanchaca)。雾气滋养仙人掌和铁兰,也支撑着某些人类工程。在某些必须用卡车运水的社区,人们用一种名为「捕雾器」的简易塑料或钢网装置集水,用于农业生产和重新造林项目。在阿塔卡马以南的佩那布兰卡镇(Peña Blanca),雾还被用来为一家小型啤酒厂供水。


虽然阿塔卡马某些地区的气温在冬天会降到冰点以下,但总体而言气候温和,沿海地区更是如此。新克罗人只着腰布或草裙,住在用芦苇或海洋哺乳动物皮做屋顶的小棚子里。而这个拥有鱼、贝类、鸟类、海狮等丰富的海洋食物来源的温带地区,对他们这群史前狩猎者和采集者来说,无疑就是天堂。



我所住酒店的接待人员熬夜等我。他告诉我早餐什么时候供应,以及在海啸发生时该逃到哪里。(一句话:要往高处跑)「会有警报声,」他说,「特别刺耳。」这是一家极简主义风格的酒店,就在海滩边上,外墙可以看得出风吹日晒留下的岁月痕迹。月光下,我从阳台上看到有只死海豹随海浪浮沉,早上再看时,它已经不见了。数百只叽叽喳喳的海鸥和燕鸥聚集在岩石上,几只红头美洲鹫立在其间。近海岸处,几条渔船轻飘飘地驶过,船头翘着,返航时则因载满渔获显得沉甸甸的。城市南边有一家气派的工厂,在那里,鱼油被提炼成富含 Omega-3 的保健品。


夜晚来临,黑暗暂时掩盖住这座城市被沙漠包围的景象。高耸的「阿里卡海岬」(Morro de Arica)海角是这座城市不容错过的地标,周边环绕着一圈低矮的小山,上面散落着一个个被风吹得有些光滑的沙丘。我沿着海边漫步,再向上沿一条陡峭的住宅区街道来到哥伦布遗博物馆,前去拜会人类学家 Bernardo Arriaza 先生。他是研究新克罗人的世界级专家。从外面看,博物馆仍是原来普通平顶私人住宅的样子。进屋,沙土上覆盖着玻璃地板,有人骨半埋在沙地中。21 世纪初,有开发商买下这栋房子打算建酒店。但最开始进行土壤研究时,人们发现了一具木乃伊,接着又发现了另一具 —— 最终发现了大约 50 具木乃伊。其中有些是自然干燥的,其他则是人工精心制作的。由于这些骸骨数量众多且十分精细,阿里卡的塔拉帕卡大学买下了这栋建筑,将它们保留了下来。


巴耶西托的小山谷,

位于阿塔卡马沙漠的偏僻旅游中心圣佩德罗


第一代阿塔卡马人可能已经习惯于尸体葬后干缩,又因沙漠的高温、干燥和高含盐量而自然变成干尸。尸体可以长留在这个干旱的世界。也许新克罗人得出结论:死者本应留在世间;干燥很重要;保存尸体可以安抚死者灵魂。无论如何,在埃及最早的木乃伊出现的 2000 年前,新克罗人就已经开始制作木乃伊了。Arriaza 说:「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以尸体为画布,通过艺术手段诠释死亡:表达死者本身,也表达生者的感受。」新克罗木乃伊类似于雕塑或肖像。如果你生活在公元前 4000 年左右,是新克罗人中的殡葬专家,那么当有人去世时,你会做这些事:肢解尸体、去掉尸肉,保留皮肤;清理骨头;将骨头拼回去,用芦苇和小树枝重新搭出骨架;在骨架上糊一层厚黏土,代替肌肉;把死者的皮肤按回去,涂上黑锰(后来改成红赭石);用黏土和颜料把脸画成椭圆形的平面脸谱;在眼睛和嘴巴处切口;再在头顶戴上用人发制作的假发。


与埃及人不同的是,不同年龄、不同社会阶层的新克罗人都会被制成木乃伊。在阿里卡以南约 110 公里处,卡马罗内斯山谷(Camarones valley)内埋葬着已知最古老的木乃伊 —— 全是婴孩和儿童。在那里,当你站在布满贝壳碎片(当地人吃完贝类后的厨余)的土地上,能看到骨殖和用来裹尸的层层芦苇席散落满地。Arriaza 怀疑,在这里制作木乃伊的最初动机,可能与砷中毒导致的高死产率和婴儿死亡率有关。新克罗人当时并不知道,火山岩中流出的卡马罗内斯河里砷的含量大约是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安全剂量的 100 倍,对人体危害相当大。他认为,父母们把孩子的尸体做成木乃伊,以慰藉失子之痛。他说:「父母把孩子的尸体做成木乃伊,悉心照料,然后这种做法流传开来。」 3000 多年来,新克罗人一直将死者制成木乃伊。然后就像它突然开始一样,这种做法又由于某些未知原因突然消失了。



我取了租来的车,离开阿里卡,向南驶上泛美高速。这条高速一侧通往火地岛(Tierra del Fuego),另一侧则通往阿拉斯加。我看到一处标志,上面说距离下一个加油站还有 266 公里。再往南开一小时,我到达了塔马鲁加尔(Pampa del Tamarugal)—— 阿塔卡马地区海拔相对较高的内陆平原。风卷尘土,旋转着飞向天空。到处都是没有屋顶的泥砖房,以及树满锈迹斑斑、歪斜着的十字架的墓地。在 19 世纪 20 世纪之交,智利这段 200 英里长的土地附近,塔拉帕卡(Tarapacá)大区共有 100 多家硝酸盐加工厂和办事处:有小型家庭作坊,也有拥有大片生活区的工厂。合成替代品在 20 世纪 10 年代起开始取代开采出来的天然硝酸盐,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这些办事处就被废弃了。沙漠天然的敌意似乎注定会招来人类淡漠或颇具破坏性的行为 —— 似乎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一切都能被允许


泛美高速的这个路段笔直平坦,长达 16 公里,一路上我数了数,一共看到了 17 座路边纪念碑。它们在智利随处可见,有些是简单的十字架,还有些是有屋顶的小建筑,叫作「阿弥米塔斯」(animitas)。有的只有信箱或狗窝大小,有的却大到足以摆上塑料椅子供游客休息。有人说它们能庇护那些惨遭凶杀者的亡灵,也有人在此为死者祈求宽恕。在阿弥米塔斯中,我看到了蜡烛、圣母玛利亚雕像、啤酒瓶、足球、智利国旗、塑料花、自行车、金属丝、拖车和油罐车的模型,还有彩绘壁画。有时建筑外面会挂着海报大小的死者照片,照片上的人脸隐没在太阳下的阴影里。我想,就算我被无数卡车中的一辆碾死在这条路上,我的灵魂也不会选择在此地长留。



伊基克(Iquique)南部,是一座「星球大战」般的城市,这里有闪光的白色海滨公寓大楼和杂乱简陋的社区,映衬着巨大的红色沙丘。城市南边,高速公路穿过海岸山脉与大海相接处,空旷的沙滩上布满礁石,除此之外只有渔村和大到不可思议的工业基地。我偶尔会见到在路边或海滩上捡海带的当地人,他们把这些黑色「带子」捆好,放在皮卡车的车斗里。油罐车和挂车聚集在采矿设施和发电厂周围。传送带沿着装运码头伸入海洋,将沙漠中挖出的「宝藏」抛向等待的船只。


我驶回内陆,进入沙漠腹地之时,天气酷热,尘土飞扬,飘浮的尘土甚至会飞进我嘴里。这片贫瘠土地上只有矿井。锂蒸发池就像巨大的绿色和蓝色的眼影盘 —— 一个个翡翠色、浅碧色和青色的池子周围围绕着盐副产品形成的白色斜坡。风吹过时,盐副产品飘到空中,形成羽状烟雾。阿塔卡马供应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锂,而且需求和产量都在增加。锂用于电动汽车电池,而从油车向电车的大规模转变被认为是缓解气候变化的关键。但智利开采锂矿时,要从沙漠抽取大量地下水,这样做可能会破坏生态系统。对低碳的追求可能会给阿塔卡马留下新的伤疤。


「火星谷」,又名死亡谷,
位于阿塔卡马沙漠的偏僻旅游中心圣佩德罗。


圣佩德罗-德阿塔卡马(San Pedro de Atacama)是沙漠的游客中心。虽然偏僻,但这个城镇有大量游客涌入。每天晚上我都在那里,日落前起风,天黑后风止。寂静中,我能听到安第斯山区不断传来的笛声,而在接近午夜时,又成了电子音乐。和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小镇一样,圣佩德罗到处都是小旅馆和比萨店,商业活动欣欣向荣,但也竞争激烈。泥砖砌的纪念品商店在没铺石砖的主干道两侧排列成行,外观极其相似,搞得人晕头转向。它们出售铜首饰和成堆的彩色针织衫、雨披和绒球帽。3000 年来,圣佩德罗一直没有断过人烟。它与盐滩接壤,又有安第斯山脉的径流为它提供水源。城外有壮观、遍布锯齿状红色岩石的「火星谷」或「死亡谷」。它之所以有两个名字,据说是因为住在镇上的一位比利时牧师兼当地考古学家分不清「火星」(marte)和「死亡」(muerte)在西班牙语中的发音。


在圣佩德罗,阿塔卡马的干旱吸引人们离开舒适的家,前来冒险。我看到 Instagram 上有不少照片,拍摄人们漂浮在蓝绿色盐潟湖面上,于是犹豫着也想拍照。但网上评论警告说,要去潟湖,就得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驶一小时,轮胎可能漏气,沿途路标也零零落落。我对阿塔卡马的高海拔边境地带更为好奇,那里雨雪带来的湿气似乎滋养了更多动植物,于是我驱车前往智利火烈鸟国家保护区(Reserva Nacional los Flamencos)。


超凡脱俗的地形吸引游客来到巴耶西托,
以及附近智利火烈鸟国家保护区的美丽自然景点。


我行驶了一段路程,沿途长满名叫「paja brava」的草,但驶过 4 公里后,目之所及皆为红色,岩石遍地,一片荒芜。在风景优美的观景台,穿着机能外套的游客走下斯宾特面包车。一群群野生小羊驼正嚼食干燥多刺的植被。这种骆驼科动物生活在海拔 3500 千米以上的地方,有着细长的脖颈、秀气的脸和长睫毛。小羊驼对印加人来说是神圣的,只有被选中的「太阳圣女」才能献出它们特别柔软隔热的毛为王室成员做衣服。如今,小羊驼的毛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毛之一,是 Loro Piana 等意大利时装公司的生产原料。


我在某个盐湖边停下来,看安第斯火烈鸟在浅滩上啄食藻类,它们黑色的喙和飞羽与浅粉色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就像穿着鞋罩的绅士,活力十足,非常迷人。在这个海拔高度,阳光仿佛被提纯过一样毫无杂质,灼痛了我的手背。当地的火烈鸟数量最近有所下降,原因可能是为含盐潟湖提供水源的地下水越来越少,而盐潟湖又是它们繁殖和觅食的地方。至于地下水枯竭的原因,目前尚未可知,但和锂矿开采、气候变化大概率脱不了干系。 


2015 年 3 月,阿塔卡马的强暴雨引发了洪水和泥石流,造成数十人死亡,数千座房屋被毁,震惊全球。暴风雨也证明了沙漠中最微小的生命在降水面前有多脆弱。西班牙和智利的研究人员发现,当在极度干旱的核心区形成径流潟湖时,土壤中适应干旱环境的微生物会死于突然涌入的洪水。当年 8 月大雨再次降临,此后的大多数年份都会暴发洪水。在我居住的洛杉矶,雨可以成为救世主,但阿塔卡马的极度干旱并不是需要解决的短期问题。干燥就是它的本质。 



暴雨过后,科学家发现盐岩内部的微生物生态系统会缓慢恢复。「这说明生态系统的复原力很强。」美国宇航局天体生物学家、研究人员之一 Alfonso Davila 说。但复原力是有限的。阿塔卡马的极度干旱意味着那里的生态系统,即使是那些小到看不见的生态系统,也都在艰难求存。


到达位于帕拉纳尔(Paranal)的欧洲南方天文台时,我感到身体极度缺水,头痛欲裂。那里的天文学家说,他们偶尔会感到皮肤瘙痒,睡眠也不好。「有时我们看起来像百岁老人。」来自奥地利的天文学家 Florian Rodler 说,而他实际上只有 44 岁。但这座位于沿海城市安托法加斯塔(Antofagasta)以南 128 公里的天文台是世界上观测太空的最佳地点之一。V .L .T. 甚大望远镜(Very Large Telescope)坐落在高达 2600 米的山顶上,那里的大气相对稳定,非常干燥。夜空几乎在 90% 的时间里都是晴朗的。我问他,甚大望远镜能观测到的最遥远的物体是什么,Rodler 的回答是时间而不是空间:是宇宙大爆炸的几亿年后,即第一批星系开始形成的时间。我们在太空中看到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我们在这里收集宇宙的光。」一位帕拉纳的工程师告诉我。月亮反射的光到达地球需要 1.3 秒;阳光需要大约 8 分钟;离我们最近的恒星发出的光到达地球则要 4 年多;某些恒星在新克罗人制作第一具木乃伊时所发出的光,现在才为我们所见。



我在科研人员的住宅区过夜。那栋低矮建筑建在甚大望远镜下方的山腰上,在 James Bond 系列电影《007:大破量子危机》(Quantum of Solace,2008)中,它是一家玻利维亚生态酒店,后来被炸毁。我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从窗口向外望去是一片红色,有如置身火星。主建筑有个巨大的半透明圆顶,白天可以透光,但晚上必须盖住。为确保望远镜正常工作,所有光源都要受管控。 


回住宅区的路上,我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横跨苍穹的翻涌的银河。四野寒冷,清澈又寂静。黑暗如丝绒般厚重,头顶上方的宇宙似乎离我愈发遥远。这里是死者的国度,也是星辰的国度。想要在这两个伟大的未知世界间建立联系似乎是很自然的事。阿塔卡马沙漠,尽管空无一物,却并非一片虚空。它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类偶发的聪明才智共同建成的一座跨越最大虚空的桥梁。沙漠用它的干燥保存着死者的遗骸,同时打开通向天空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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