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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古代,以一种摇滚的方式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8-03


点进「古务运动」的公众号,它看起来像一个研究传统文化和艺术的组织:截至目前,公众号上的 52 篇文章(除了两篇在今年年初发表的总结及祝好性质图文之外)大都与古代相关。其中有对孔子、庄子、侠女、白娘子等人物的侧面思考,对寺庙、洞穴、坟墓等地方的实地考察,也有对逝去的摇滚乐、中世纪瘟疫和古代太监的追溯。内容纷杂、入微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和谐,是「古务运动」给人的第一印象。

「古务运动」是世界上的诸多同好会之一。这个接近 20 人的松散组织,成员涵盖了写作者、音乐人、人民教师、艺术家 ……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关心的问题。从发起人的描述来看,这个小组不关注边缘、前沿、野史,即非主流的一切,它专心与主流争夺战场,专注「主流的背面」。


「打个比方,如果你觉得别人不行,你就可以上前去批判,而不是调头就走。」还好他们破坏什么的冲动首先流向了创作。日本剧作家寺山修司在 1967 年召集艺术家好友成立的实验剧团「天井栈敷」接近它的目标 —— 如能一一辨别「古务运动发展小组」成员的真实身份,会发觉,现阶段成员的声名要高过组织本身。


「除了对已经过去或消逝的故事、物件、声音、画面等感兴趣之外,他们没有太大共通之处。」一篇 2023 年年初发表于「古务运动」公众号上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发起人想通过这篇文章对「古务运动发展小组」做个基本的介绍。但信息显然还不够:他们如何相识,又为何集结?他们在这里获得了什么?他们想借此达成什么?


采访结束,我们发现,「古务运动发展小组」似乎没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于他们而言,这里更像是一个「出口」,有人通过它输出作品,也有人仅仅是通过它舒出一口气。「古务运动」关乎摇滚精神、自由意志,更关乎人的道德。它也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如果对当下存有不满,你如何重构时空存在?


葛康岚是「古务运动」的发起人之一。他 30 来岁,头发茂密,有胡子和稳定的价值趣味。他的行事风格和自己的趣味无限接近:他强调真善美,尤其强调诚实。对文艺作品,他坚持「成年人」那种成熟而非低幼的审美;谈及做人,他强调不出卖。他的兴趣之一是琢磨事物的本质,思考问题时,他总是先抓主干。葛康岚爱扯闲篇儿,但在提及自己在做的事情和别人的故事时,他又无比精确。


葛康岚曾是《我爱摇滚乐》杂志的编辑。2008 年,葛康岚决定尝试探究经济腾飞的逻辑。几个月后,他进了一个类似富士康的工厂,身边是上万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乌央乌央排在一起,场景宏大又魔幻。12 个小时的工作结束后,离开工位,就能看到几公里长的厂房外墙上贴满了夜总会的招聘小广告。巧合的是,葛康岚委托设计师阮千瑞创作的「古务运动」logo 与之相似。

葛康岚委托设计师阮千瑞创作的 logo,‍

阮千瑞将「古务运动」的繁体字水平镜面式调转,

加入了剥落般的腐蚀感,左侧的蛤蟆则象征着

田野里的声音。


这种具身性的被剥削感令葛康岚愤怒,变成一个激进的左翼。生产端看得差不多了,葛康岚又想看看消费端。在为某大厂做市场营销,兜售美丽世界的愿景时,他既不相信营销的话术,也不能将业绩等同于人生价值。2021 年冬天,他辞去了工作。

之后,他与一位《我爱摇滚乐》的前同事决定共同推进「古务运动」,这个原以音乐厂牌为目标的同好小组。

一开始,葛康岚打算从昆曲入手。这个前摇滚乐杂志编辑,也是十几年的昆曲爱好者对我们说:「现在流行的昆曲有其腐朽的一面,是那种价值观上的腐朽,昆曲里其实是有非常躁、非常反抗性的东西的。」他认为,市面上为大众所熟知的《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昆曲代表作无法完全彰显这一传统艺术之丰富;在明代,它作为市民娱乐的方式之一,可以呈现深沉、猛烈、复杂之情感,展示生之困境的肮脏,如今流通的却仅存精巧的皮囊。像是对电影和文学书籍的归类那样,他按自己的口味,把几百部昆曲分成废墟、成长、暗杀和帝王末路等 8 类,希望将昆曲重新整理录制一遍。然而疫情期间,原计划只得一再耽搁。相较之下,文字也许是成本最低的表达出口。


2022 年,「古务运动」推出了艺术家

解群的个展《橐龠永动机》。


举办了两场有关遗迹或废墟里的旧物与研究世界运转动力的展览之外,「古务运动」目前的作品还有文章。这些文章有的如田野调查,有的如考古报告。关键词,「常识」,须是由「古务运动」判断的,而不是社会判断的;是身为人的常识,而非知识构建的常识,比如「阉人也是人」。对常识的关注又导向了对人类行为的研究,比如在树上刻字、在野外拾荒;也导向了对民间旧物和古代文本的价值研究、对西方节日和二十四节气的再审视。推进常识,是因为在葛康岚的心里,与学术知识相比,理解常识是当务之急。


另一类主要文章是作者游记,有人爬山睡庙,有人跑坟,有人探洞,有人记录下疫情期间的移动、静止、所感所惑。这些文章以丰富的考证与想象力敲击着人们薄弱的认知和有点固化的思维模式,这让「古务运动」很像一种基于审美的说服工作,一种它并不在意的说服。

以葛康岚的视角来看,中原大地卧虎藏龙。比如以文字标示音符和节拍的记谱法「工尺谱」,百度百科写它,「在古代流传甚广,今天却只有传统戏曲的伶人和学习者还会使用工尺谱来演唱或记谱。」但在河北农村,葛康岚就看过当地老人闲来无事就翻出本工尺谱来唱,「那唱得真是让我魂飞魄散,好像一下回到了明代。」



他也见过农忙之余,此地聚起来唱佛教大曲《普庵咒》的老太太。「《普庵咒》是梵文,这些河北老太太们的发音相当于中式英语,土掉渣了,但我觉得这个声音就是顶到历史的深处去了,这就是历史的心灵。」


中原最靠近国家机器,在这「最无趣、最边缘、最寸草不生的地带」所诞生的,在长久压抑后震破天际的「灵」总是格外地动人,如同万能青年旅店《河北墨麒麟》结尾处倾泻而出的狂啸。「我也喜欢少数民族的文化,但还是这些苦里飘出来的东西更能跟我联结。」这种遥远的、形式上的命运共同体足以让时间坍缩,人们得以共享那些本不能共享的东西。

葛康岚于是提出 4 句口号:把远的,拉近;把近的,推远;把高的,拉低;让低的,显现。

两年前,经朋友介绍,葛康岚与艺术家梁硕相识。因为直觉上感到彼此审美契合,葛康岚向梁硕发出邀约,请他写写「游山探古」时有意思的事。前后过了约一年,梁硕开始在古务运动发表文章,讲述其野外见闻。


从年初搬到银山塔林边的村子里之后,梁硕就过上了一种「不太进城了」的简单生活,除了朋友探望和日常创作,其余兴致,集中在爬山和睡庙。发表在「古务运动」的文章细致记录了他最难忘的山脉与寺庙见闻,悬疑的、可爱的、等待救援的 …… 也许是因为爬山带给他的综合感受,以及必须睡在庙里才能获得的额外体验,他坚持以这种方式感遇奥妙。


「古与今」一直是梁硕探究的命题。此前他用作品表达自己。受西安艺术机构南山社之邀,2018 年 3 月和 2019 年 6 月,梁硕两次赴西安城南秦岭北麓的辋川考察。唐代诗人王维晚年在此半官半隐生活了近 20 年,以 20 首山水诗集成的《辋川集》传世。这里峰峦叠嶂,又因古代诗歌多了一分文化属性。梁硕呈现的水墨画作品《辋川复》,是他对传统文人所描述的辋川和如今辋川的真实境况之间关系的报告。


梁硕拍摄的龙王庙,位于山西繁峙公主村。


最近两年,曾给自己带来创作冲动的当代艺术一下「变得很薄」,艺术媒介形式也各有各的约束,反而文字最简单直接,表达得更多,梁硕于是开始写字。「你说搞艺术有什么意思?挣钱有什么意思?都没意思,包括接受采访也很没意思,但是如果能允许我胡说八道一下,我觉得还有点意思。」

梁硕说,在野外的巅峰时刻,就是你瞬间的感受与你的意念、知识,或者对于某种价值观的思考等这一切混杂之后,把人推向的那个高潮,「这种高潮无以复加的时候你就想用身体来一个了断。」

有一次,梁硕和两个朋友探访金灯寺石窟,金灯寺立在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的深山的悬崖峭壁上。三人提前一晚抵达,在山巅搭好帐篷,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开始探索。隔天清早醒来后,云从西面八方涌来,已经如临仙境,大家开始寻找寺庙,三个导航都显示他们已经到达定位点,眼前却什么也没有,无奈,只能先溜达溜达。



他们先来到悬崖边,从这里远眺,能看到云从下方平原朝山上滚来,十几分钟后,山下的云雾就迎头撞在了他们身上。云雾散去时,他们看到了佛光。佛教上说,佛光是从菩萨头轮放射出来的光芒;物理学上讲,这是天气阴沉时,强烈阳光将人影投射到云雾表面后形成的衍射现象。「奇怪的是,我们三个是站在一起的,但只会显现一个人的『佛光』,不论谁用手机拍照,都只能拍出一个人的影子,而不是三个人的。」如此奇观持续了约两分钟,云光俱散之后,他们在下山的路上发现金灯寺之前就在他们脚下 —— 导航无法提示高度差。


「梁硕在山里,古人也在山里,这其实是一样的。」葛康岚说,「体验性的东西可以贯穿古今,所以不要觉得古人很远,你进山了就知道,我们就是古人。」


强调与古人对话,而非崇敬古人,是「古务运动」坚持的立场。从切身体验溯古的另一个例子,是声音艺术家积木对「啸」的研究。



《啸旨》是中国古代音乐史上第一篇

人声歌唱艺术的独特形式「啸」展开历史考源、

方法探索与批评方法探究的专论,

由唐朝官员孙广所著。


2020 年,积木认为自己听见了「啸」。那是从手机里传来的,封城数日后的武汉。「手机单声道的扩音器频率范围不算宽裕,还夹杂着呼喊、嘶叫、敲击,及其在小区楼间反射所造成的混响。现在再回想那啸声,也不排除那段时期主观上的个人臆想,或者听小骨结构松动造成的耳鸣,又或者完全是幻听。」


人们熟知的「啸」的故事大多来自男性名士,集中于魏晋时期,比如嵇琴阮啸,孔明抱膝长啸,刘琨乘月登楼长啸。然而「啸」并非魏晋的发明,积木追根溯源,发现对「啸」的记载最早出自诗经《召南 · 江有汜》,这是一种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发声。在先秦,「啸」基本就是女性的悲苦之声。阴柔感,是被人们忽视的「啸」的重要质感。这与实验音乐里的失真啸叫相似的声音,成为积木探寻的主题。今年 8 月,对此主题的阐释将在石家庄拾萬当代艺术中心展示,积木策展,「古务运动」则是「出品方」。


2016 年,葛康岚与积木因为后者的个展在北京拾萬空间相识。积木平时忙于自己的艺术创作和美院的教师工作,双方在音乐(或声音)上的共同兴趣成为交流的契机。


去年,「古务运动」开启了对民间信仰音乐的采集,积木负责了此次录音。这是推进厂牌计划的重要行动。在浙江农村的一座庙里,一批虔诚的老太太为他们演唱了罗教的经书《五部六册》。罗教在明代正德年间兴起,清代曾多次遭官府取缔,后衍生出多个民间教派,堪称民间信仰的「根」一般的存在。


《五部六册》唱词的演唱者,大都是村里

七八十岁的老人,由张文心拍摄。


最后一卷《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第 24 品中的《叹恓惶》表达了「对生老病死的恓惶、对身边人的恓惶、对世界的恓惶」。一帮老太太凑在一起唱「恓惶」,浓烈地传达了一种非常真实、又非常存在主义的身为人的痛苦。一位做声音采集和收藏的朋友正在筹备一个名为「地下音乐 30 年」的展览,葛康岚听完乐了,「我说那我们这就是『地下音乐 600 年』啊。


《五部六册》在民间信仰历史的发展中具有划时代意义,其文献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都能找到,我国社科院也对文本做过非常细致的研究。但以前,研究者若来此地,通常只以学术研究而非美学为目的。这一次,「古务运动」的录音录像做了 3 天,收集了十七八个小时的材料,录完了 6 册书。如此细致、完整、从美学角度出发的记录还是头一次。积木所在的杭州离第一站录音地不远,直到彼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声音作品的传承可以如此长久。


上个月,葛康岚把这些录制成品发给了做音乐的朋友,大家都为这种难以在此地传统音乐里见到的关怀性表达而触动。

传统和声音,这两件与时间有关的事,或许改变了葛康岚看待时间的方式。谈论传统与未来,他的用词都是昨天、今天、明天,谈到一些录音文件如何发表,葛康岚说,有的可能会与厂牌郊眠寺合作,有的还可以先在手里放个十几二十年,想好了再发。好像他使用时间的尺度与我们不同。


再谈到文化的传承,葛康岚的想法也变了:「拿《五部六册》来说,它的传承方式是 80 岁的传给 70 岁的,70 岁的传给 60 岁的。我们可能会担心它没有年轻人传承了,其实为什么要让年轻人传承?」在研究传统文化这件事上,「古务运动」没什么所谓的「文化包袱」,何况有的东西没了就没了,他说。

在积木看来,「古务运动」最宝贵的是它展示了一种面对虚无的积极态度。积木以前是一个技术进步主义者,直到阅历的增长令他渐渐悲观。最近,他准备开始做媒介上的考古,对技术的兴趣将他引到过去人们对未来的设想中,比如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比如古人看待火星的方式。



梁硕对传统感兴趣的一部分原因,是他对当代艺术的不满。在他看来,大部分市面上的当代艺术已经丧失了与过去的关系,变成了艺术家的一种「惯性动作」、生存模式,一条取得成功的道路。


对于官方语境下的传统,葛康岚则保持愤怒。他反对「复兴传统文化」的主流叙事,要把这过程中弄丢了的「真」再呈现出来,他认为所谓的「糟粕」中也有「善」与「美」,时间也不是分割传统与当代的指标,「站在我们(古务运动)的视角上,无论两千年,还是 600 年,所有的时间都坍塌了,汇集到我们身上。」他说。


积木对此表示认同,「我确实觉得古人和今人没什么区别,『古务』虽然把传统当作抓手,但谈论的还是今天的东西,它好像发生了一点形态上的变化,但还是那些很本质的关于人性的东西。」于是,「古务运动」的「古」更多可以理解成一种视角或趣味,即用当代的方式走进传统。



当下是怎样的时代?一位前摇滚明星的新专辑是人声的古代诗词歌赋独白,完全没有音高、完全专注文本;一个摇滚乐队的新歌没有了歌词,只留下乐器和鼓点奏出的声响。我们不断打捞过去生活的隐喻,因为唯有隐喻,尤其是过去的隐喻才能安全地解释当下。这时再看「古务运动」所言 ——「我们关注的传统,是我们自己的,现在的,此时此刻的传统」—— 感觉与传统又亲近了一分。


傩面制作人庄迅发表在「古务运动」上的照片里,没有想象中仪式般的场景,都是「常人」在乡野间戴着面具的样子。从庄迅对「古务运动」的讲述内容上看,也没有被束之高阁的传统手艺。日常、平等,和从那不够精细、会在神面前露出马脚的设计中透露出的幽默感,也许就是「古务运动」所代表的看待传统的另一个视角。那篇文章的前言里写道:「我们这样的人,不管喊不喊口号,我们的生活,就正在历史里。」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的成员各不相同,一个人身上的特质很容易被另一个人的所推翻,但他们以及他们在做的事,都有点反效率化与反现代化。王小波在回答自己为何决定写作时,提到一些处于反熵过程中的人,「在这些人身上,你看不到水往低处流、苹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的宏大的过程,看到的现象,相当于水往山上流,苹果飞上天,兔子吃掉狼。」——「古务运动发展小组」就处于反熵过程中。社会的「新」层出不穷,他们把目光投向「古」,达成了共识:我们的生活就是历史。



根据资料,《我爱摇滚乐》创作团队有过这样的宗旨: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创造自由的手段;一种边缘的文化和崇尚这文化的种族,还有种族内他们自己的音乐;一种理想;一个地下群体,由各行各业的人构成,他们提供彼此所需的信息。重点是这句:相对自由的音乐和生活 —— 听着真是好耳熟。葛康岚个人的摇滚乐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想要反抗些什么的愤懑还堆在他心里。按照他的设想,这愤懑或许将导向一个带有摇滚精神的音乐厂牌。

很明显,「古务运动」与晚清时的那场自救运动有关,但使命感没那么强,葛康岚说。这场散漫、迟缓的「运动」虽然不一定成功,甚至可能也没什么结果,但它可以被视作我们当下时代的一个样本,代表了一群摇滚、怀古的人,代表了一种以摇滚视角看待民间「古典」的方式。

「古务运动」第一次进行民间信仰音乐录制前,老太太们几次问起录像的用途,葛康岚那时也无法说清,便如实相告,他还没想好成品将以怎样的形态递给怎样的听众,对话循环了几次后,对方不再追问,开始在镜头前演唱。唱到第 3 天,一个老太太突然说,她感觉自己的嗓子越来越好,唱得也越来越好,「这说明是神让我唱,那这应该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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