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爱凌，2023 年 9 月 8 日摄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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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2 月，谷爱凌在北京冬奥会上摘金夺银。作为体育事件，这是划时代的一笔。但显然，它不仅仅是一个体育事件，或者说，不必只是一个体育事件。通常来说，人们之所以对最优秀的职业运动员肃然起敬，是因为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体能和意志所能抵达的某种极限。而在谷爱凌这里，情况还要更复杂一点：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且最大程度擦去了「用力」的痕迹。用现在的流行话形容，如果 AI 能制造出一个偶像，大概就是谷爱凌的样子。而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人人都会知道谷爱凌的故事。Louis Vuitton 毛衣
故事是多声部的，折射出的社会光谱也极为广阔：阶层、教育、政治、性别。「谷爱凌」三个字几乎可以附着于每一个公共议题下，但她本人却成为一个高度简化的形象，人们不断谈论她，又对真正的她兴趣寥寥。这便是故事中仍然值得讲述的部分：剥掉层层叙事，回归根本问题：谷爱凌是谁？在与谷爱凌的电话采访里，我们得出的答案是，这是一个深度自我觉知的人。她一以贯之的昂扬和对目标的确信无疑，来自于她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做什么」的持续思考 —— 尽管这种思考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某种冒犯 —— 但毫无疑问，这样的思考，是让故事真正启航的时刻。
10 月，瑞士萨斯费（Saas-Fee）雪场，又一个新雪季。上午 9 点不到，谷爱凌便抓着雪板出了门。先坐两趟缆车，再换乘火车，接着是雪地缆车，45 分钟后，到达山顶。天公不作美，谷爱凌已经 3 天没上山，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云高耸，群山巍峨。她深吸一口气，起跳，腾空，翻转，落地。然后再来一遍。这趟瑞士之行的重点在 U 型场地 —— 谷爱凌最拿手的项目。她准备挑战一个新动作，一个全世界尚未有女孩挑战过的动作。下午近 3 点，山谷天光快要落尽，她收起雪板下山。回程火车上，她给母亲谷燕发去短信，3 点半到家，谷燕便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每每训练结束，女儿进家门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餐桌前。对这位世界冠军而言，吃得好、睡足觉和训练同等重要。Xuly.bet 运动长衫，13.09.sr 鞋子和她的采访约在训练结束后的 1 小时。电话接通。「今天（训练）非常满意，新动作取得了一个比较大的突破。」她一口京腔普通话，声音里透着雀跃。过去一段时间，起跳和空中动作都不是特别流畅，今天的突破是如何发生的？她顿了顿，似乎思考了片刻，「就是时刻是对的。」9 月，她刚结束新西兰为期 6 周的坡面障碍训练，在大跳台上尝试过类似动作，「可能那时候做的对现在有帮助。」谷爱凌说。U 型场地、坡面障碍和大跳台，自由式滑雪的三个项目，对运动员身体机能及创造性要求不尽相同。在滑雪界，同时兼顾三个项目的运动员不多，而谷爱凌的特别优势在于融会贯通 —— 一个项目里学会的动作，她加以吸收、领会，假以时日便能应用到另一项目里。每个项目都对应大量训练。往年在萨斯费，她都是上午训练 U 型场地，下午坡面障碍，「永远感觉时间不够用」。这些日子全天在 U 型场地训练，谷爱凌觉得时间充裕了些，雪地上的节奏也更自如。Louis Vuitton 连衣裙、高跟鞋、滑雪镜及包袋令她略感沮丧的是，今年雪量相比往年少了很多。夏天在新西兰训练时，也是同样的情形。红牛滑雪训练营甚至因为雪量不够，干脆把训练营从奥地利搬到了瑞士海拔 4000 米的冰川。「过去几年雪季变得越来越短，山上情况对训练来说也越来越难。」降雪一方面是自然现象，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全球气候变暖的现实。「所以作为年轻人，需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个事，然后好好保护我们的地球。」谷爱凌说。这种从「吃喜欢吃的东西」到「保护地球人人有责」的话题转换，符合她给人的一贯印象：既有这个年纪孩子率真的一面，又有身为公众人物的灵敏度。一种戏剧性的张力贯穿整个采访，也出现在几乎所有关于谷爱凌的叙事中。某种程度上，戏剧性也是竞技体育迷人之处，普通人漫长一生经历的紧张、刺激、失落与狂喜，都可以高度浓缩于一场比赛甚至一个决定性动作。具体到谷爱凌，以及她从事的自由式滑雪这项极限运动，张力只会拉得更足。
北京冬奥会结束后的 1 年零 8 个月对谷爱凌来说难以尽述。内心深处，她像是经历了运动生涯里最漫长的一跳，腾空、翻转、转体，却迟迟不见落地。「可能现在才开始真正恢复过来，一直到今年夏天都是不容易的。」2020 年夏到 2022 年初，差不多近两年时间，谷爱凌的全部注意力都围绕着奥运这个目标。她让渡了大部分生活，包括提前从高中毕业，推迟斯坦福大学入学时间，训练、比赛、训练，生活被高度简化。冬奥会闭幕后，伟大目标告一段落，原本细化到分钟的日程表一片空白，仿佛积木突然被抽走决定性一块，人一时无所适从。学界称之为「奥运后忧郁」，是相当多奥运选手都曾面临的困境。谷爱凌也不例外。彼时，疫情局势仍不明朗。她在奥运村经历了隔离，每天大量时间独处。这和谷爱凌想象中的奥运后生活相去甚远。「原本我以为会有特别多 Party，我所有朋友都会在那儿，我可以带他们去看北京，指给他们看我从小玩到大的地方，或者带他们去好吃的，那会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现实和想象的严重错位，让谷爱凌经历了一次崩溃。滑动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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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燕记得，冬奥会前一年，谷爱凌就开始阅读大量心理学相关书籍，出乎这位母亲意料的是，女儿甚至主动联系了几位参加过奥运会老将。他们中有人不曾站上领奖台，也有屡次拿牌的运动员。其中一位 30 多岁的老将（谷爱凌评价对方「滑雪特别有范儿」），接到了谷爱凌的电话。她说起自己的郁结。对方颇为惊讶，回答说我以为只有自己会这样，因为我没拿到奖牌，对自己表现不满意，但你能赢的全都赢了，竟然也会这样。「我不是世界上唯一有这个经验的人」，这个结论开解了谷爱凌。她说，我们难受的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为什么只有我不开心，为什么其他人都这么开心，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更让她欣慰的是，谷爱凌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番交流于对方也有裨益。「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原来这跟输和赢并没有太大关系。」通话结束时，那位朋友对她说。
舆论是谷爱凌直面的另一场内心风暴。成功来得迅疾而盛大，人生仿佛刚刚被撒上金粉，一切正闪闪发光。然而，在没有任何具体理由的情况下，她被抛向了旋涡中央。学业、社交、地缘政治，一浪接一浪，试图打破那面「完美橱窗」。也许谷爱凌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一点 —— 根据各方说法 —— 就是她的「完美」。无论主动选择还是被动塑造，总之，在「完美」这一品质上，仿佛也存在恐怖谷效应：完美到令人生畏。蓬勃昂扬的谷爱凌与无解躺平的年轻人，构成了社会面的两端。显然，人们更愿意亲近后者。一部分人依然能从她身上获得力量，另一部分人则默默远离，攻击者也不在少数。谷爱凌认出了风暴，她躲不开，委曲求全也并非她的个性 —— 这是新的命题。她还是决定对自己诚实，如果受到伤害，那就表达。10 月初，在三趟缆车一列火车的下山路上，谷爱凌写下了《写给超努力者的一封信》（A letter to the Try Hard）。可以把这封信视作谷爱凌为「努力」正名的阶段性思考。她在信中写道：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包括商界人士、名人和学者，他们是各自领域的巅峰，但我们很少了解他们成功所付出的努力背后的故事。当然，我们会听到一些模糊和轻飘飘的几句「努力」和「牺牲」，但这些词语已被滥用，几乎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含义。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分享每天所做的一些小事情，比如在飞机上做作业，在车上吃饭，或者艰苦的跑步与锻炼。各方回应不一。一位社交媒体用户的评论道出了部分人的心声：她做的都是热爱的，也有积极反馈与引导，因而形成了一个正向循环，但现实是很多人做的并非自己热爱却是必须做的，与此同时也缺乏好的引导，因而她的努力、上进与突破自我的方式，对我们来说缺乏参考价值。Louis Vuitton 外套、腰带及滑雪镜
以现在的年纪，谷爱凌不能全然理解这其中微妙的部分，但她嗅到了某种熟悉的「不公平」气息，它指向的是整个系统与结构，而非某一个体。就像对自由式滑雪运动员来说，性别至今仍是一道巨大的鸿沟 —— 谷爱凌从 8 岁起就开始直面这道鸿沟。那时她初入北极星滑雪队，技术已很是了得，但因为是女孩，被分到了最初级队列。谷爱凌不乐意，给谷燕打电话说不想滑了，没意思。母亲回答，确实不公平，但这是没办法控制的事，但咱们自己还是要做到最好，你的努力和能力会被教练们看到。「如果我控制不了这个情况，那起码可以找方法让它变得更好玩一些。」谷爱凌说。于是在那条初级道上，教练们发现了一个倒着、跳着、蹦着甚至单脚，总之怎么好玩怎么滑的小女孩的身影。但最终，她会意识到，用「好玩」包装「不好」是不够的 —— 这也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事。
谷爱凌的完美叙事里，母亲谷燕是关键一环。谷爱凌说，尽管公众眼中自己常常被形容为「别人家的孩子」，但在她看来，母亲才是「别人家的妈妈」。她在各种场合都提起过母亲，但不确定母亲或公众真正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就像这么多年过去，谷爱凌依然不懂母亲是怎么做到尽善尽美的。「我认识的人都很喜欢她。」谷爱凌说。她承认自己永远成不了母亲那样子，「（但）反正我也没有这个目标。」她很快补充道。此前的采访中，谷爱凌表示，自己从母亲身上习得的最大优点是时间管理能力。现在她倾向于认为，母亲真正的伟大在于胸怀，一种更为开阔的看待世界的角度。「你问她任何问题，她都能看到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然后举一反三，推演出它怎么能帮助其他人，然后影响全世界。」从这个角度看，母女共享着同一种意志，同一种关怀。谷燕最近对女儿有些愧疚。9 月 3 日，谷爱凌 20 岁生日，她因为颈椎受伤，陪女儿出门吃顿饭都困难。「我正好在家写作业。」谷爱凌不以为意。斯坦福第二年，谷爱凌自觉比第一年更从容。刚入学时，她对什么都感兴趣，「没法选，所以就都选。」经济、哲学、政治、心理、量子物理，一口气报了 62 个学分的课。她承认，心头多少闪过一丝忐忑，但学年末全Ａ的成绩又让她对自己多了一份确信。
谷爱凌看重自己全日制大学生的身份，用她的话说，「除开备战奥运那两年是全职运动员，我一直都是全职学生（full-time student）。」今年课业之余，她加入学校姐妹会，创建读书会，组建了一支包括 3 位女孩（其中两位是她极力「怂恿」加入的）在内的 15 人篮球队，并计划吸引更多女孩加入。这些日子，谷燕见谷爱凌身上总青一块紫一块，便知道又是打篮球去了，且战况激烈。「她真的是全职大学生，学校所有课程、活动她都参加，都百分百投入，不是就挂个名而已。」谷燕说。因训练或工作关系不得已缺课后，谷爱凌会在完成作业的基础上，再加一篇补充论文。「以前我常开玩笑说自己同时在经营三个不同的生活，现在相当于在不同生活里已经把基础打好，三个已经融入成一个。」谷爱凌说。她称自己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意识里也不再有滑雪爱凌、学习爱凌、工作爱凌之分，现在都是「谷爱凌」的一部分。连接的关键在于一种语言难以描述的创造性思维，如同 U 型槽、大跳台、坡面障碍三个项目的融会贯通一样，谷爱凌也将这种思维应用到了生活里，且一通百通。
生活里最大的困难依然是倒时差。9 月，她又飞了大半个地球。这两年，她对睡眠的需求少了点，训练时 9 小时；在学校时更少，因为要兼顾校园活动。
谷爱凌再次出现在赛场上，距离冬奥会结束已经 11 个月。2023 年 1 月，加拿大卡尔加里（Calgary），一个飘着小雪的日子。在谷爱凌记忆里，那是她在自由式滑雪世界杯比赛中见到现场观众最多的一次。雪场温度低至零下二十来摄氏度，又正值国内春节，停车场却找不到一处空位。他们多是中国人或住在加拿大的华裔，都为支持她而来。「那天我特别特别开心，特别感恩。」一小段话里，她将「特别」二字重复了近十遍，有那么一刻，声音似乎染上哭腔，旋即又被带了过去。那段时间，网络上关于她的舆论是，谷爱凌怎么不比赛了。一些谷爱凌在其他国家队的朋友也是头一次见这种阵势，「谢谢你带动了这么多人来关心我们的运动」，他们这样对谷爱凌说。Acne Studios 墨镜，Duran Lantink 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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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负众望，拿下了那站世界杯 U 型场地技巧冠军。众人的期望与目光很少对谷爱凌构成干扰，按她曾经的一位私人教练的说法，谷爱凌是那类「压力越大做得越好」的运动员。在与压力的对峙中，谷爱凌没有落过下风，但她对教练的话持审慎态度。在 18 岁为《纽约时报》撰写的一篇关于恐惧观的文章中，她这样写道：「『恐惧』实际上概括了三种不同的感官体验：兴奋、不确定性和压力。我已经明白，如果意识到并积极利用这每一种体验中的微妙指示，会对成功有帮助；如果忽视它们，往往就是受伤的先兆。」这同样指向明晰的自我认知，知道什么时候喊停，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冲刺。本质上，她在冬奥会大跳台决赛上的历史性一跳和今年从 X Games 退赛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抽象理性与现实感性高度统一的结果。自由式滑雪作为一项高观赏性的极限运动，谷爱凌在空中表现出的无所畏惧常让人感觉她在挑战地心引力，以至于忽略了她身上的逻辑思维。就像 15 岁那年在面临长跑或滑雪的两难选择时 —— 那一年，她第一次收到自由式滑雪世界杯的邀请，比赛地点在意大利，加州越野比赛的前一天 —— 谷爱凌选择了后者，背后不乏更为理性的考量。Louis Vuitton 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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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谷爱凌的讲述中，滑雪是关于「我是谁」的自我意识的延伸。它全方位历练了谷爱凌的精神，也丰富了她生活的感知。从 8 岁到 18 岁，谷爱凌人生最大的目标只有两个 —— 上斯坦福和参加奥运会。目标一一实现，她突然发现人生还在继续。「实现了会继续，没有实现也会继续，之前没想过其他的。」这是谷爱凌人生的重要一课。竞技体育的特性在于，无论运动员如何躲避，命运都会带他们来到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地方。作为这个时代的超级偶像和体育巨星，一个全方位自我实现却又不得不承受外界想象、拆解、饱受舆论纷争的矛盾个体，我们无法估量过去两年高度戏剧化的生活给谷爱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但从结果看来，她似乎已经厘清自己。当舆论再围绕「谷爱凌」展开辩论，她已经学会把那个形象和真实的自己剥离开，继续向前了。Marc Jacobs 连衣裙、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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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包括鲜花与掌声、陈词与滥调都唾手可得时，还能做什么？也许现在谈论「以后」还为时尚早，但谷爱凌似乎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 她现在会想得更远一些。「滑雪完了我也可以带着这种精神进入不同领域，鼓励更多年轻女孩做自己。」AI 在迭代，谷爱凌也如此。她在自己选择的每一件事上都做到最好 —— 这大概是谷爱凌叙事里真正动人的部分：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对高标准的本能追求，以及对一个更高维度的自我的探索。这一切，并不以超越他人为目的，同样不会以他人意志为转移，于谷爱凌而言，除自身外，她别无所求。「最后一个问题，她就得跑了。」谷燕提醒说。时针指向下午 5 点半，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谷爱凌还要完成跑步训练，然后是健身训练，课业自然也不能落下。智者言，如果将一粒石子投入水中，石子会沿着最短的路径沉入水底。谷爱凌有这样的决心。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