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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炜:台北访茶

2017-01-15 苏炜 地球是透明的




台北访茶

作者:苏 炜

 

天雨,路湿,躲到骑楼下想起:不要忘了买两斤台湾茶叶。对了,这是忠孝东路,去年到台北,也是临要登机以前,就是在附近一家茶庄买了几斤上好的茶叶。冻顶乌龙,文山包种,香了我好一路的行旅。何不就近访访去?


  “老茶客了,老板娘,认得我么?”没太费周折, 我就在内街里找到了这家“铭裕茶行”。门面不大,下雨客稀,老板娘笑盈盈迎上来,却没认出我来——自然。


我提醒道:“去年,美国来的大陆客,买了好一堆茶叶,还顺便买了你两把宜兴紫砂壶,一把便宜,一把贵,你还帮我编了一条壶盖辫子,可记得?”


  “噢噢,想起来了,”老板娘笑着把我让到一个黄藤木根雕的茶座上,“我当时还问你,大陆人,怎么要跑到台湾来买紫砂壶?你说的北平话我还特别记得,你说:回不去,解馋。——对不对?”


 “对对,回不去,解馋。”我漫应着。这“北平话”我其实忘了,也忘了是不是告诉了她任何关于“回不去”的因由故事。不想又触着了心间的那一丝隐痛。


说话间,屋里坐着的另一位男客——像是她的亲戚,已经给我奉上了一小杯酽茶,撩起一缕浓香。


“这 是今年的春茶吧,好香。”


“不,春茶早过了,现在喝的是冬茶,刚刚下来的冬茶。”


“冬茶?”我听着新鲜,“冬茶没春茶好吧?”


“我们台湾喝茶要喝新茶,新茶都好。台湾的气候不分春冬,只要雨水、节气顺了,两造的茶叶一样好。”


我想我是露怯了。在大陆,只知道春茶好,一斤雨前龙井,怕不要倾家荡产。老茶客,似乎都只喝第一造下来的茶。


我告诉她,在美国,我这个大陆人,最常喝的,也是台湾茶。店里卖的大陆茶叶,包装好的罐装茶往往隔年隔代,散装茶又总带着一股仓囤湿气,茶味尽失。我每月去一次纽约,都得要上“天仁”,买一两磅台湾直销来的新鲜乌龙茶。


“直销纽约的?那还新鲜什么哟!你在我这里买的,全都是我们自己乡下茶园里种出来的茶。茶好,价钱呢,只是你在‘天仁’的一半。”


她似乎马上揣摩到了我的心思,“不哩,不是推销我的茶叶,你闻闻,你闻闻,花你那价钱,在美国,只能买到这种等级的茶;在我这里买到的,至少是这种等级的茶,你看看这叶片,这茶色?”她打开一个大茶桶,抓起一把茶叶,用指头弹弹,让我嗅嗅;再掀开一桶,抓起一把,又弹弹,嗅嗅。果真香气各异,却也都带着一种新炒上市茶叶的泥土气和锅头气。


“这样吧,”她偏着脑袋用小计算器帮我算了算,笑着,“今年的冬茶量少价贵,恐怕你在我这里,不必要买头一等的冻顶乌龙,可是你却可以买到头一等好的文山包种。瞧,这是我们茶园送去参加比赛得奖的茶叶。”


“茶叶比赛?”


“赛呀,年年都赛,要不,我们台湾的茶叶怎么会这么好?阿杜,”她招呼里屋的熟客,“请给这位先生换一壶我们的‘文山包种’,让他开开眼界。”老板娘语间,顿时溢满豪气。


“台北县石碇乡八十二年冬优良文山包种比赛会。编号:423。”我念着茶叶罐上的文字,不觉间,一股熏香扑鼻。白瓷茶盏中,淡琥珀色的茶汤,抖出了满屋异香。


——可不就是青草一样、晨露一样、山岚天籁一样的香气!抿一口,清冽冽的满口甘醇,沁透肺腑。却又不是人工添加的花香料香,而是悠悠然、淡淡然发自芽尖叶瓣的醇美馨香。那一年春暮,我曾在杭州西湖边的三潭印月,喝过一杯新上市的龙井,那清透沁人的香气恒久难忘,却仿佛天人一瞥似的,以后喝过多少赫赫名头的名茶好茶,那纯香美韵,却再也无缘把晤了。没想到如今在台北,在细雨中这家不起眼的茶肆,仿佛三生有约似的,我又和“她”相逢了!


雨声淅沥。斟盏之间,我和两位新识的“茶交”细论起两岸的茶经来。


我说:都说“大陆酒,台湾茶”。我非酒客,无法评价台湾的酒品;可台湾茶里的所有荣光,却似乎都被“冻顶乌龙”独沽了。依我看,就茶而论,这“文山包种”其实是更“台湾”的。大体言来,台湾茶以香胜而大陆茶以韵长。以乌龙比,台湾冻顶茶品清冽,带草香,有股冲劲;而大陆安溪、 武夷乌龙则茶品醇厚,带土味,后劲很足。其间喜好因人而异,其实是难分伯仲的。但以茶香计,“文山包种”却有一种大别于“雨前龙井”或者“碧螺春”的独特香气,却香得更彻底——香若有音、有韵、有灵,,非常的“台湾”。


老板娘呵呵地乐了:“你说得还真有一套!那你该好好为包种打抱不平呀,这样也就为我们的小店打招牌啦,我们‘铭裕’的乌龙好,可包种更 好!”


 哈哈大笑。笑话絮语之间,一罐罐茶叶打包好,我又该动身起行了。每一回我都是这样匆匆来去,每一回我又都是倾囊而出,为台湾茶。老板娘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一把丝线,说:对了,还记得你去年走得急,你买的两把茶壶只给你编了一条壶盖辫子。你把这丝线带回去,再给另一把壶编条壶盖绳子。很好的壶,这么远的水路,壶盖要摔碎了太可惜,就这样三把线搭着,很好编的。她向我比试着。


  我收下丝线,谢了她的厚意。“回不去,解馋。”忽然想起去年买壶时我说的这句“北平话”。紫砂壶,台湾茶,共着北美的一天冬雪和半炉红火,相伴的是几本中文报刊再加以台中文电脑——可不就是此时彼地、漂泊颠连中自得其乐的一幅“地球村蜗居图”!人生在世,可以有许多企求,拢尽归齐了,其实也都非常简单。兢兢业业或者蝇营狗苟,走到天尽头,不也就是为了寻觅这一壶茶、一杯酒的温热么?天涯处处,都有这么一壶热茶烘暖着你,夫复何求呢?


出得门,老板娘追出来,递过一个信封,是要寄给美国亲友的圣诞卡。怕赶不及,烦请我捎到美国代为邮寄。“邮资就斗胆让你破费啦!记得明年再来,喝我们‘裕铭’的好茶呀!”


我揣上那个圣诞卡,在细雨中慢慢走着。才恍觉,薄暮中的台北街道,原来浸满了温湿溟濛的冬意。

 

一九九四年暮春于新泽西普林斯顿

 



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1978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1982,广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尔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调》(2007,广州花城出版社),《米调》曾被评入“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国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远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1988,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独自面对》(2003,上海三联出版社),《站在耶鲁讲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进耶鲁》(2009,北京凤凰出版社)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词(2008,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剧剧本《铁汉金钉》(2011,北京《中国作家》),《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2015,广东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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