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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精巧的迷宫丨冷嘲10

2016-07-27 林一五 独居者世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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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傍晚,我去中国城的小洪楼见一个朋友。我稍微迟到了一会儿,他已经在了,他脸色不虞地对我说了以下的话:


“在欧洲,传说古代的人民生活在愚昧的状态,因此他们都过着幸福的生活。这种幸福生活主要源于其中超乎现代人类想象的自由奔放。


“举例来说,由于善良宗教的劝导,个人卫生和公共卫生在当时被视作与纯洁信仰背道而驰的邪恶事物。神把人们从洗澡的繁琐中解放出来,维持肮脏的肉体被视为圣洁的献身。丝绸之路上某位现在姓名已不可考的渊博学者曾指出,此种献身不仅有助于增进民众的热情以及神的欢愉,而且促进了香料产业的持续繁荣。远道而来的东方香气,因其能够完全覆盖住优雅贵族们澎湃的狐臭以及堂皇宫殿中随处溢散的虔诚气味,获得了疯狂的追捧。


“在宫殿以外的地方,劳动人民也找到一种便宜且令人叹服的应对措施。这种方法主要从人体构造和生活方式着手。比如大胡须的流行并不是偶然的巧合,又厚又密的胡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把人的鼻孔遮挡起来,这样人就只会闻到自己的体味,而隔绝掉旁人的体味。用自己的臭味过滤别人的臭味绝对是一个天才的办法,因为人们很难觉得自己难闻,这一点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当然我们得承认,一些特定场合人不可避免地一定要接近别人的身体,但这也难不倒聪明的人民。以夫妻生活举例,男女为了尽可能在欢好的时刻远离对方的身体,一些鼻孔可以离得很远的姿势被开发出来,并延用至今。


“个人卫生上的现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公共卫生领域的影响。由于还没有公共厕所以及下水道系统的束缚,人类选择最及时有效的方式解决大小便的问题——随时随地,裤子一拉。这时一些自诩文明的人士便会通过某种额外的行动将自己与旁人区分开来,在‘随时随地’之后‘裤子一拉’之前先找一个可靠的墙角。从这个角度讲,墙角往往更有机会接待知名的屁股。比如魏玛某家旅店的墙角就曾经荣幸地获得大诗人歌德的光临,这一重要史实被后世的历史学家从歌德信件中的蛛丝马迹中挖掘出来,免于湮没。当时的城市街道上到处都是一滩一滩黄褐色的液体,以及奇形怪状的粪便,城市仿佛是肥沃的田野。这些天然的养料来自于人类、牛羊、猪狗的共同努力。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在古代人类与动物之间存在着十分亲密的友谊。绝大多数人家的主人晚上会和自家的牲畜宠物一起挤在时而干燥时而湿润的草堆里,度过漫漫长夜。这种跨越种族的友谊在无数寒冷的岁月给千千万万的人类带来了必要的温暖,生理和心理上都是。当然公允地评价不能忽视这种友谊带来的小小麻烦,那就是一种名为黑死病的疾病曾经从老鼠身上经由以上的宠物传染给一些倒霉的人们,获得短暂地流行。


“林一五,我知道你是个律师,关于公共卫生还有一段你肯定会感兴趣的历史。古代的伦敦有一条名叫弗利特河的河流,这条河在伦敦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因为它不仅提供了沿河居民的水源,并且也是各家各户夜晚倾倒粪便的场所。那时候这条河流闪烁着一种油闪闪、碧莹莹的独特光彩,人们喝了里面的水,百毒不侵,还直长长毛,到冬天可以驱寒保暖。不过好景不长,有一天弗利特河被粪便完全堵塞,人们只好在堆积的粪便之上修建成弗利特街。这条街后来成为法官巷的分支,现在你可以在这找到皇家法院、四大律师公会以及无数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地址。我知道你现在正住在这条街上,我建议你回去的时候不妨追思一番比路旁的建筑更古老的过去。人们应时刻牢记,他们是行走在厚重的历史之上。


“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试图证明,在原始的状态下,人们过着无忧无虑、没羞没臊的生活。这种生活被后来无数的智者向往。最杰出的例子就是伟大的人民哲学家卢梭。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在法兰西学院‘科学和艺术的复兴是不是有助于人类风俗的纯洁化’的有奖征文中,卢梭提交的《论科学与艺术》勇夺第一名,这也成为他的成名作。卢梭的观点对我们很有教育意义,他雄辩地认为科学与艺术的发展使人们永远失去了古希腊那种纯洁的精神、质朴的品质。那篇文章我粗略看过一遍,诚实地说我觉得它有一些问题,比如卢梭对古希腊选择性的引用,以及我认为不是科学与艺术导致了腐败,而是欲望导致了腐败,科学艺术是工具而非原因,这一点上卢梭混淆了缘由与手段。但总的来说瑕不掩瑜,我赞同卢梭的结论:为了幸福感受,我们应该歌颂愚昧。


“看你困惑的表情,可能在想我为什么讲这一大通吧?你可以先喝口茶,我刚才点的铁观音。我认识很多香港人喜欢喝它,不过你是北京人,你也不是北京人,你只是在北京住了很多年。言归正传,其实刚才我坐在这里等你的时候,读了一则博尔赫斯的寓言,勾起这么一个问题:你小时候上课、考试、考大学、找工作,老师、家长——无数的人给你提要求,你忙碌在别人的要求中,觉得自己迷失在了他人设定的迷宫里,这座迷宫隔开了年轻的你和真正的生活。然而终究有一天你会走出这座迷宫,独自面对真正的生活。这时你才发现,此时再没有人给你设定要求,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四面遨游,但广袤的未来并没有指明方向,看似毫无障碍、一览无余的前方,你真的想清楚了应该朝哪条道路前进吗?这难道不是一座更大、更难以察觉的迷宫?


“最普遍的情况就是迷失在无聊的日常生活里。一个人,做着一份自己并不真正热爱的工作,每个周末固定地跟几个固定的朋友见面,吃饭或者唱歌,打牌或者郊游,说一些都心知肚明的老生常谈。一个人的时候,看看流行的美剧、韩剧、日剧、泰剧、台剧、大陆剧,零零碎碎地大惊小怪于一些以后会忘记的情节。或者在微博和微信上热情地关注、声援、讨论一些社会热点,然后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两天地也把它们忘掉。好像日复一日,每天干的事全是为了遗忘。”


他无奈、又好像带有一丝微笑:“我被两个可悲的迷宫困住了,一个是他人给我设计的迷宫,一个是无聊生活的迷宫。为了摆脱他们,我走进了第三个迷宫,在这里胆大妄为地胡思乱想。唉,我羡慕古人,他们身上有一种能力,他们行动的多,而想的少,在一些不必要的方面有一种适时而恰当的迟钝。我想到这里你就来了,打断了我的思考。你要是再晚一点来就好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刚才想到的东西,很可能全都不正确。”


在我的要求下,他找出博尔赫斯那篇让他陷入烦恼的寓言。故事不长,可以全文摘录如下:


《两个国王和两座迷宫》


据可靠人士说(当然,真主知道得更多),远古时巴比伦岛有位国王,他召集手下的建筑师和巫师,吩咐他们营造一座复杂奥妙的迷宫,建成后,最精明的人都不敢冒险进去,进去的人都迷途难返。这项工程引起了轰动,因为它的诡异迷离人间绝无仅有,只能出于神道之手。以后,一位阿拉伯国王前来谒见,巴比伦国王(为了嘲弄憨厚的客人)把他骗进迷宫,阿拉伯国王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天快黑时还走不出来。于是他祈求上苍,找到了出口。他毫无怨言,只对巴比伦国王说,他在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宫,如蒙天恩,有朝一日可以请巴比伦国工参观。他回到阿拉伯之后,纠集了手下的首领头目,大举进犯巴比伦各地,势如破竹,攻克城堡,击溃军队,连国王本人也被俘获。他把巴比伦国王捆绑住,放在一头快骆驼背上,带到沙漠。他们赶了三天路程之后,他对巴比伦国王说:“啊,时间之王,世纪的精华和大成!你在巴比伦想把我困死在一座有无数梯级、门户和墙壁的青铜迷宫里;如今蒙万能的上苍开恩,让我给你看看我的迷宫,这里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

然后替他松了绑,由他待在沙漠中间,他终于饥渴而死。光荣归于不朽者。


不得不说,读完故事我也陷入了困惑。我觉得这个故事的核心在于其关于“不朽者”的“不可知论”意味,以及对“时间超于空间”这一猜想的形象化阐述。朋友似乎说偏了,但想想他好像又没错。


快十点的时候,我和朋友各自心事重重地走出小洪楼。伦敦的夏天昼长夜短,此时天将黒未黑。远处天空的底部仿佛浸水又干了的卫生纸,呈现出一些细节丰富、酷似锈迹的黄斑。一个瘸腿白人从我们面前经过,他的右肩比左肩高,走路的时候双腿像水泵一样上下抽动,每一步都好像用尽全力把右肩拱出去一样。朋友拍拍我的后背说他回家了,然后跟着瘸腿白人走掉。他的背影有时和瘸腿白人的背影重合,瘸腿白人被完全挡住,只剩下一个右肩有规律地一冲一冲。我回家的路在另一个方向,在路上我决定把今天朋友跟我说的话记到纸上,然后尽快把它们全部忘掉,就好像对待其他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一样。


 下周二015推送《李宗盛:情爱不自由,却是人生的出口丨三个万人迷3》


(文首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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