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捕手”万斯

今天来讲点八卦。上周写了一篇《王者归来，带着一屁股官司》，介绍了美国前总统川普如今身上背着的十二个官司。这十二个案子有九个是民事的，三个是刑事的。刑事案件中有两件在纽约发起，其中之一叫Trump v. Vance。

最近读到一些材料，发现这个Vance（万斯）背后有不少故事。

小塞勒斯·万斯是曼哈顿地区的检察长，手上负责着两起最早也最大的对川普的刑事调查。案子主要是关于川普的税务问题的，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联合众议院情报、财政和监察三个委员会一起，要求川普的会计公司Mazars U.S.A.提供2011年至2019年间川普的税务记录。2019年川普发起诉讼，阻止调查机构获取自己的税务信息。案子一路打到最高院，最后最高院判川普输，小万斯一方拿到了数百万页的川普财务文件。

对川普穷追猛打的小塞勒斯·万斯，其实来头不小，他爹是肯尼迪政府的国防部法律总监及陆军部部长、约翰逊政府的国防部副部长、卡特政府的国务卿老塞勒斯·万斯。为了方便起见，以下我们称呼这对父子为老万斯和小万斯。

老万斯最为中国人熟知的经历可能要算他在中美建交中所做的工作。现在我们提起中美建交，会想起尼克松、基辛格、卡特和布热津斯基，从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访华到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中间颇多波折，老万斯大概就属于这些波折之一。

了解老万斯有两个最简单的切入点，第一他是布热津斯基的一生之敌，第二他是卡特忠实的幕僚，把握住这两点，就可以理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老万斯的一系列主张与动作。

卡特团队中，面对当时的苏联和中国，有两派意见，一派由国务卿老万斯领头（最初卡特也倾向于这一派），主张以裁军为手段和苏联缓和关系，另一派由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以及副总统蒙代尔打头，主张长期来看苏联不可信任，要联中制苏。1977年，率先访华跟刚恢复工作不久的邓小平会面的是老万斯，从这点可以看出最开始卡特的意思。

从尼克松访华以后，中美关系正常化的主要障碍就是美国国内政治。老万斯动身之前与卡特见了一面，卡特一方面希望老万斯为两国达成协议打下基础，另一方面又担心当时其力推的《巴拿马运河条约》会因此遭到支持台湾的游说集团抵制而无法通过，矛盾之下卡特派出了万斯，并且嘱咐可以为了《巴拿马运河条约》而把中美关系往后放一放。老万斯自己原本就认为与苏联缓和关系比中美建交更重要，主张在美苏完成《战略武器限制条约》之前不要与中国接触。各种因素综合在一起，老万斯决定到北京后试一试能不能就台湾问题为美国争取到更好的条件，试图中美建交后留一些官方机构在台湾。

老万斯预计中方会失望，但他没料到迎接他的是中方的愤怒。时任外交部长的黄华痛斥老万斯的建议，并且提出要“解放台湾”。邓小平在稍后的会面中则让人把美国前总统福特1975年12月讲话的纪要和基辛格此前的一个声明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老万斯听，这两份文件都表态美国在台湾问题上准备学习日本的做法。邓小平向老万斯强调，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万斯回国后，与他随行的官员想让美国公众对会谈有一个正面印象，所以故意略去邓小平的反对，只对记者说老万斯成功地传达了美方的观点。一名叫约翰·瓦拉克（John Wallach）的记者听了以后写了一篇报道，说中方将在台湾问题上软化立场。老万斯得知后想方设法阻止这篇报道发表，没有成功。这篇报道后来引发轩然大波，甚至引起了邓小平的注意，被斥为“一派胡言”。

正是老万斯这次极其不成功的访华，促使中方另辟蹊径，积极邀请布热津斯基作为谈判对手，这才有了后来的布热津斯基访华，以及中美关系正常化的加速。

在这个过程中，老万斯坚持自己美苏缓和的主张，坚持认为中美关系正常化不利于《战略武器限制条约》的谈判，不过他对卡特的忠诚使得他还是兢兢业业地完成了总统交代的任务，筹备中美建交。1979年初邓小平访美时，准备工作也是老万斯做的，其中包含一份13页的备忘录，提醒卡特等人邓小平访美的主要目的。邓小平到白宫谈判时，国宴前的一顿午餐还是老万斯请的。

老万斯后来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任内辞职的国务卿。

辞职的直接原因是1978年年底爆发的伊朗伊斯兰革命，这场什叶派穆斯林领导的推翻巴列维王朝统治的革命在1979年2月取得成功。关于美国如何应对，老万斯和布热津斯基之间又产生了分歧。

布热津斯基主张无条件支持巴列维，铁腕镇压革命，因为伊朗作为美国在中东的盟友，实在太过重要；而老万斯则主张美国应秘密与革命者建立联系，因为巴列维王朝太不得人心，已经无法保住。卡特在两派观点中犹豫不决，最终错失了干预的最佳时机。

伊朗伊斯兰革命成功后，与美国关系迅速恶化，随即爆发了伊朗人质危机。1979年11月4日，大约500名伊朗学生占领了美国大使馆，扣押了52名使馆人员。

谈判无果后，卡特决定采取军事行动援救人质，老万斯极力反对。营救失败，不仅一名人质都没能救出，还死了八名军人。那之后，老万斯辞职。据说辞呈中老万斯怒斥布热津斯基“邪恶”。

老万斯的八卦就讲这么多，因为万斯家三代忠良，要留一点时间讲讲老万斯的长辈。之所以是长辈不是老老万斯，是因为老万斯的爸爸去世得早，他从小是由舅舅约翰·W·戴维斯（John W. Davis）抚养成人的。

戴维斯也值得说一说，他是1924年总统大选中民主党的提名候选人，后来输给了柯立芝。柯立芝就是那个创造了高速发展的“咆哮的二十年代”但也为“大萧条”埋下了种子的总统。

在我眼中，戴维斯的政治生涯倒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除了他帮助成立了外交理事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我之前在别的文章里说过，最近十几年来，这个理事会的名字就代表着反中，这里再提一嘴。

有意思的是戴维斯的法律生涯。

首先，他是赫赫有名的美所Davis Polk & Wardwell里的那个Davis。这么一说，很多法律人可能就要“哦”一声了。在美国Vault律所排名中，Daivs Polk常年稳居前十，尤其擅长做大公司的业务，可以说这是从戴维斯那时起留下的传统。

能让更多法律人“哦”一声的地方是戴维斯晚年代理过的一桩案子：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简称“布朗案”。相信不止是法律人，对美国政治或者历史有一定了解的朋友也要“哦”一声了。在这个影响了美国历史进程的案件里，戴维斯是被告方的律师。

简单说说布朗案。

我们知道南北战争以后，美国名义上废除了奴隶制，可是根据许多历史学家的说法，内战的真正获胜方不一定是北边，这是因为南方各州通过各种各样的法案限制选举，实际上将种族不平等保留了下来。

1896年，最高法院通过Plessy v. Ferguson（普莱西诉弗格森案）确立了“隔离但平等”原则。这一原则在美国实行了半个世纪。

到了1950年，堪萨斯州托皮卡市的两名姓布朗的黑人小学生的父亲联合其他黑人家长将该市教育局告上了法庭，起因是小布朗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去黑人学校上学，想去离家近的白人小学却被拒之门外。

案子一路打到最高院，和其他几起同样关于“隔离但平等”的案子合并，统称为“布朗案”，摆在了沃伦为首的大法官面前。

厄尔·沃伦（Earl Warren）是美国法律史上非常有名的自由派大法官，其掀起的宪政革命影响深远。他1948年作为副总统候选人辅助杜威参加总统大选，但杜威输给了杜鲁门。1953年，沃伦由艾森豪威尔总统任命为最高院首席大法官。

事实上布朗案1952年就在最高院审理了，只不过第二年前任首席大法官突然去世，沃伦是中途替补。

戴维斯这一年已经80岁了，据说法庭上老当益壮，雄辩滔滔，可惜他碰上的是沃伦，一个时代的序幕刚刚拉开，沃伦敏锐地意识到了布朗案可能带给美国社会的变革，在他的积极运作下，最高院最终以9:0的票数判定“隔离但平等”违宪。戴维斯落寞而去。

戴维斯落寞背影身后，是美国轰然向前的民权运动。

到这里，小万斯祖上的事就讲得差不多了，最后来聊聊调查川普的事。

去年十一月大选落败后，川普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质疑选举存在舞弊的运动，当时我猜测，川普是想运用他擅长的“极限施压”的手段，为自己换一张特赦令，或者和拜登私下达成协议，以配合退位换拜登承诺不进行政治清算。当时我还有另外一个猜测，川普手下的华人马仔，玩得太大，把拜登儿子和奥巴马女儿的小视频都做出来了，民主党大佬们不一定会同意放川普一马，而且搞垮川普，不一定非要动用政治手段，盯着他的税务问题就可以把他击穿。

用税务问题击穿川普的重任就落在了根正苗红的小万斯肩上。

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是前一次被寄予厚望的击穿川普的机会，还是2017年5月开启的穆勒“通俄门”调查。当时虽为共和党人但跟川普不对路的前FBI局长罗伯特·穆勒（Robert Mueller）被任命为特别检察官。

历时两年，穆勒在2019年3月完成了近500页的《穆勒报告》。但让民主党和共和党建制派大跌眼镜的是，穆勒在公布报告前玩了个花活，他和刚上任一个月的司法部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开了个碰头会。

巴尔被称为“川普四骑士”之一，是铁杆川粉。穆勒与其密会的结果是，2019年的3月24日，巴尔办了场发布会，抢先发表了“简短的声明”，称：“《穆勒报告》并没有得出总统犯罪的结论，因此，说总统干预司法，证据不足。”

在报告本身没有面世的情况下，报告的“结果”被媒体传遍了大街小巷。后来《穆勒报告》全文发出，人们发现它包含许多确凿的证据，却在最关键的总结部分，选择模糊处理，不下结论：：“我们决定不做传统意义上的检察官判断，我们不对总统的行为给出最终结论。”

一般猜测穆勒是故意暗示巴尔先发制人，引导舆论走向，从而避免自己沦为川粉攻击的靶子。

在巴尔的声明传遍大街小巷之时，穆勒给他发了一封语气温和的短信，责怪巴尔的声明“没有体现《报告》完整的意思”。这封短信后来又鬼使神差地被泄露给了记者。一般又猜测短信是穆勒本人泄露的。

美国政坛波诡云谲，像《穆勒报告》那样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后都能被一通操作消弭于无形，这次民主党这边不可能不好好确定人选。

然而小万斯真的完全可靠吗？似乎也不一定。这是值得注意的第二点。

有消息指出十年前川普还只是电视明星的时候，就卷入了一起丑闻，涉事的有其子小川普以及女儿伊万卡。检察官办公室的许多人要求开启调查，但被小万斯拒绝。2017年ProPublica、WNYC和《纽约客》的调查报告都显示小万斯曾经和川普的律师马克·卡索维茨（Marc Kasowitz）碰过面。碰面之后Kasowitz向小万斯的筹款基金会捐了三万两千美金的捐款。丑闻爆出后，小万斯退回了这笔捐款。

后来小万斯为自己辩护，解释为什么当时反对调查川普家族，他的意思大概可以总结成两个，第一是证据不充分，第二是受害者本身也有问题，没法激起大众的普遍同情。

这个观点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其中最突出的是跟川普反目成仇的侄女玛丽·川普（Mary Trump）。按玛丽·川普的话说：“你真的以为川普能在一对子女被刑事指控的情况下选上总统吗？”

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现在希望只能放在小万斯身上。目前获得了数百万页川普的财务记录之后，小万斯聘请了著名的会计公司F.T.I.来整理调查这些数据。

川普的忠实顾问凯莉安·康威（Kellyanne Conway）的老公乔治·康威（George  Conway）是共和党内反川组织“林肯计划”的发起人，他对小万斯的工作赞不绝口。针对小万斯聘请F.T.I.的动作，他这样评论：“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说明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的调查非常严肃认真，很明显他们意识到自己能找到些什么，他们正试着磨快它，然后把它送到纽约的陪审团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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