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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省思 | 王明珂:猎巫危机——对新冠肺炎的人文省思

王明珂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2021-03-26

导言


岁末年初以来,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国。医护人员冲锋在前,病人的生死、同胞的安危,无不牵动着我们的心。近期,我们将陆续推出一系列文章、笔谈,围绕和此次疫情以及历史上类似公共危机相关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的复杂成因及后果,进行分析和反思,也将尝试在古今中外相关的历史经验中,从人类曾经面临的各种灾难与危机中寻找镜鉴。


去年年底,王明珂老师在一席做了一场题为“毒药猫与代罪羊:人类恐惧、猜疑与暴力的根源”的演讲。不久,新冠病毒开始肆虐全国,暌违17年的“非典”事件再次走进公众的视野,深刻地影响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也不断地勾引起人们对于那场可怕的公共卫生事件的记忆。武汉封城,迄今已月余,随着新冠病毒的持续蔓延,全球进入戒备状态。王明珂老师藉由16、17世纪欧洲流行的猎巫浪潮和他所开展过的羌族“毒药猫”传说的历史人类学调查,反观新冠病毒流行以来,人群内部以及不同人群之间因恐惧、猜忌而产生的种种分歧现象。或许,与危害人类生命健康的病毒相比,人类为求“自保”而构建的族群、区域和种种身份认同,伴随着对“非我族类”的畏惧和敌视心理,将对人类社会的肌理造成更为根本性的伤害。


王明珂老师为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特聘研究员,长期从事羌族、西南少数民族及北方游牧民族社会的田野调查研究。今年春季学期本将在文研院进行学术驻访,由于目前疫情的形势,驻访计划不得不推迟。该文简版曾首发于“一席”公众号。感谢作者修订后,授权发布。


猎巫危机:对新冠肺炎的人文省思

文 | 王明珂


为了一项研究,近几年我经常翻阅一本15世纪基督教世界的著作《女巫之槌》(The Malleus Maleficarum)。这是一本猎巫实务手册;由论证女巫存在及其邪恶本质的神学基础,到说明如何对女巫侦询、审判及处刑。在它广为流传的16、17世纪欧洲,对女巫及巫术的恐惧与憎恶,曾造成约十余至二十万人(大多数为女人)被指为巫而遭到凌虐及处死。也因此,今日这本书普遍被认为是代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之迷信、愚昧与不宽容的最终代表作。相对于此的是17至18世纪的启蒙运动;学者们普遍认为它让人们摆脱上帝旨意的束缚,让人们相信依藉理性思维可以让这世界更美好,从此奠定自由、民主与人道主义基础,并促成近代科学与工商业的快速发展。最早由此受益的欧美国家,因而得以领导全球进入20世纪现代化世界之中。当然,学者们也将猎巫风潮在17世纪晚期的快速退却,归因于启蒙运动之科学理性思维所推动的人权概念及司法进步。


《女巫之槌》(The Malleus Maleficarum)初版封面(1487)


我提及这一段欧洲 “猎巫” 之暗黑历史是因为,它的主要背景之一是黑死病流行及人们对此疫疾的集体恐惧,此与今日我们面对的新冠肺炎横行的情况有些相似。在集体恐惧下,人们猜疑这些 “毒” 由何处来,以及该如何消灭它们。借着找寻及认定女巫来发现 “毒” 的源头,严刑拷问哪些女人参加群巫和魔鬼的夜间聚会以探索其传播途径及范围,最后经由审判及将女巫们烧死来消毒。无论如何,最终猎巫这一套 “防疫抗灾” 程序并没有克服黑死病,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对女巫进行严刑取证


然而,猎巫审判与最后的公开行刑有另一层意义;它们为一种仪式化的社会暴力,人们藉此克服集体恐惧,并凝聚因恐惧、猜疑而濒于分崩离析的社会群体。由此角度,许多研究欧洲近代初期猎巫风潮的学者都认为,在集体恐惧与焦虑下,人们猜疑并施暴于内部或身边敌人的 “猎巫”(找寻替罪羔羊)行动从未消失。近日因新冠肺炎而产生的许多人群间的恐惧与猜疑,以及各种政治、区域社群间的相互指责、攻讦与暴力,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因着新冠肺炎的暴发,在中国大陆与海峡两岸间,以及在全球各国之间,都掀起不同性质、不同程度的猎巫暴力。这是比病毒更值得我们关注的。

人类社群与 “病毒”

显然,所谓 “启蒙运动” 并未让人们脱离人类最原始的蒙昧——社会中根深柢固的族群、阶级、性别等人类社群区分,与因此产生对他者的偏见、歧视与暴力。在人类社群认同下,“病毒” 常影射我群之外的人;富贵阶级认为穷人脏且带有病毒,男性认为女性有毒,在族群认同下人们更认为 “非我族类” 可能为本群体带来毒害。


对外界与他者之 “毒” 的嫌恶与恐惧,让社群成员更感觉内部的安全与温暖。新冠肺炎之暴发与全球传播,在全球许多地方,由小区到国家,人们的普遍反应便是封闭边界、隔绝流动。这其实是人类十分原始的一种社群自保反应。这种社群自保,最近也反映在国内许多偏乡村落的封路行动上。事实上,不待恶性疾疫或其它外来灾难来袭,人类社群平常就有相当程度的封闭性。在此,人类社群泛指小至一家庭、家族大至国家、民族的人类群体。人类社群的封闭性表现在各个方面,如内部 “自己人” 之间的团结与情感,以及大家对 “外人” 的防范与敌意,又如实质的空间边界如村界、国界,与透过服饰、饮食、生活习俗等等主客观因素展现的 “我们与他们的不同”。他们,尤其指的是与一社群紧邻的其它社群,甚至是我群内部或边缘的 “非内部人亦非外人的他者”,如许多大陆民众眼中的台湾人。因最接近而在资源竞争与分享中最具威胁,也因常接触而纠纷多,让人感觉最可能由此让外界的 “毒” 进入社群内。最近在许多新闻报导中,都可见到因争夺医疗资源以及防疫,而造成各种邻近人群间的紧张与冲突,包括海峡两岸间的矛盾与冲突。这些,反映的便是此一现象。


中国一些地区为防控新冠肺炎疫情采取封村、封路的措施


也因为人类的社群认同,人们对 “病毒” 的认知与恐惧经常错综复杂。对一人群来说,有近身的、能被人们直接感受的以及能被控制的毒,有远方的、常涉及人们主观想象的、难以预测及掌控的毒。人们更常将此两种毒联结在一起;猜疑内部的毒(内忧)与外界、远方庞大的恶毒势力(外患)相联结,因此感觉外界黑暗势力已透过 “内奸” 侵入体内或身边。近一年来台湾、香港的局势变化,与一些欧美国家的介入,可能让许多大陆民众有此感受。另一方面,在部份台湾民众心目中,受猜疑的内部之毒是被视为 “亲共” 的台湾人,他们被猜疑将外界之毒(中国因素)带入台湾。这样的内部之毒与外界之毒及其联结,可以是十分真实确凿,也可以被虚构想象。所以,一个社群(应说是其中的统治阶层)常创造、想象及强调一些外患、内忧,以巩固社群团结。一个中国政治谚语,“无内忧外患国恒亡”,其真实意义便是如此。


在过去欧洲的猎巫风潮中,宗教或俗世政权领袖警告群众,外部敌对势力(魔鬼)已透过内部敌人(女巫)渗透到社群内部,于是透过猎巫之反渗透行动,巩固人们在上帝之国中的凝聚。今日世界许多政治群体领袖的作为与此并无不同:建构外界庞大的恶毒势力,猜疑并施暴于与之勾结的内部敌人,以此凝聚一想象的共同体。

族群、性别群体与 “病毒”

最近许多社会人群与国家对新冠肺炎的反应,由此产生的诸多现象与言论,也印证这不只是一个医学防疫抗灾的问题。“病毒” 被加上许多有政治、族群、文化、性别偏见的联想,因此人们对肺炎病毒的恐惧,也与他们其它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其中一种恐惧,一种在此之前早已在学术界被一再夸大的恐惧,便是因中国宣扬 “大国崛起” 带来的西方世界之中国威胁论,或更带有种族、文化色彩的文明冲突论。在这样的想象与恐惧下,新冠肺炎之发成为一种触媒,在全球许多国家,特别是在政治社会体制与中国有别的国家,皆发生华人被排斥、辱骂或遭肢体暴力的替罪羔羊现象。


在这些国家或地区中的华人,或说普通话的人,被人们想象为与外界恶毒势力相勾结的内部敌人。在此想象下,人们平日对街坊邻居华人的不满,常转移到对中国的嫌恶上;相反的,对中国的恐惧与嫌恶,也会转移为对身边 “中国人” 的猜疑与仇视。最近美国福斯新闻节目主持人杰西·华特斯(Jesse Watters)在谈话节目中的侮辱中国言论,以及同一人2016年对美国华人的侮辱性报导,反映的便是此“内、外敌人”相勾结的心理丛结。


内、外敌人相勾结的想象与恐惧,也反映在欧美的女巫传说中;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本地女巫会在晚上飞到某处,与魔鬼以及一大群女巫聚会。川西羌族也有类似的 “毒药猫” 传说;人们将疾疫与意外死亡怪罪于村中某一女人,这种女人被称为 “毒药猫”。同样地,在羌族传说中,寨子里的毒药猫女人会在晚上与外面一大群毒药猫聚会,吃人肉;这传说也流露着人们对内部敌人与外界邪恶势力相勾结的恐惧。不同的是,近代初期欧美各地曾发生严重的猎女巫历史事件,而在羌族地区,说某人为毒药猫只是村寨民众间的闲言闲语,人们不会真正对这些女人施暴。虽然如此,日常性的人际或人群间之猜疑与仇恨言语不能被忽视。如1692年美国麻州萨冷(Salem)等地猎巫事件的例子,由证人们在法庭上的证词来看,这些所谓 “女巫” 在被送上法庭前多已长期被其邻人猜疑并闲言为巫了;这情况,与过去羌族村寨中人们对 “毒药猫” 的闲言闲语并无不同。


毒药猫晚上聚会,欧洲则有女巫夜宴,其中头上戴角的是魔鬼。受审的“女巫”在被严刑取证时,女巫夜宴是一个关键。


这些传说以及历史告诉我们,日常生活中人与人间、人群与人群间轻微的猜疑、歧视与仇恨言行,包括幽默与言论自由遮掩下的轻佻讥讽,可以被视为一种历史伏流。在人们对巨大灾难的恐惧下,这样的伏流便容易激起为集体暴力之历史浪花,也就是被记载为 “历史” 的严重暴力事件。最近各国街头、地铁以及电视媒体、网络上的仇恨言论与霸凌行为已有激发现象,随着疫情的发展,这是值得我们深切关注的。


人类理智与理性十分脆弱。对此启蒙运动也没有太多帮助。美国传播与教育学者尼尔·普斯特门(Neil Postman),曾以一耸动惊心的例子说明人类理性之脆弱;1920年代末德国仍为世界理性的中心,有世界最顶尖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然而不到10年之间,1930年代中期的纳粹德国成为失去理性的野蛮世界。二战之后汗牛充栋的对大屠杀(Holocaust)的研究与反思,也对人类理性没有太大帮助,因此并不保证同样的事不再发生。最讽刺的例证便是,大屠杀受害者犹太人所建以色列国,现今在加萨走廊扮演对巴勒斯坦人的屠杀者角色,而联合国及许多国际人道组织对此沉默无言。


奥斯维辛集中营站台上的挑选:分到右队意味着劳役,左队则被发往毒气室。照片中为来自喀尔巴阡山罗塞尼亚地区的匈牙利犹太人,他们大多来自别列戈沃犹太区(摄于1944年5月/6月,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藏)


将大规模屠杀暴力归罪于李自成与希特勒,或只注意大屠杀历史事件,都无法让人们对此有真正的认识与反思。集体暴力的源头在日常生活的人际互动间,当灾难式的集体恐惧发生时,施暴者经常只是平凡人,而受害者则是他们的邻人。两本探讨纳粹德国统治时期屠杀暴力的书,其书名正分别为《平凡人》(Ordinary Men)与《邻人》(Neighbors)。后一书,作者格罗士(T. Gross)描述的是1941年发生在德国统治下的一个波兰小镇Jedwabne的屠杀事件。该镇的波兰居民将镇上另一半的居民,他们的邻人,约1600位包括老弱妇孺的犹太人残忍杀害。前一书,作者布朗宁(Christopher R. Browning)研究德国警备军101营(Reserve Police Battalion 101),一个在波兰执行灭绝犹太人行动的单位,他指出这些参与屠杀犹太人的军警都只是十分平凡的人,没有特殊暴力的人格特质,没有特殊社会背景,但他们却能毫不手软的执行此任务。这也就是前面我提及的,大规模猎巫暴力肇基于日常生活中对 “女巫” 的猜疑与闲言闲语。


Ordinary Men by Christopher R. Browning

Neighbors by Jan T. Gross


西方的女巫传说与川西的毒药猫传说,另一个明显的共同之处便是,被指控的绝大多数为女性;这反映的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对女性的歧视。最近许多医护人员,特别是其中的女性,受到民众各种缘由与形式的暴力。我们可以由此思考:一个全球性的医疗文化现象是,女性从事医疗照顾(如护士、接生婆、临终照顾者)的人口比例远超过该行业中男性。没有任何道理女性特别宜于这些行业。事实上,这是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不幸的是大多数人类社会皆如此),人们认为疾病、死亡是危险与有毒的,因此常让女人(或鼓励她们)来从事这些行业。甚至在一些社会中,人们认为女性具有毒性,因而宜于处理一些与疾病、死亡有关的事务,以毒制毒。在传统中国的一些地方民间,人们相信女人属阴,因此可以处理一些 “不干净” 的事务,此也是出于同一种性别偏见文化。南丁格尔的伟大是毫无疑问的,但南丁格尔如何成为护理人员牺牲奉献的符号则值得我们深思。


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


在欧洲猎巫风潮中,许多被指为巫而遭到凌虐处死的都是从事医疗照顾的女性,反映的便是这种人类性别偏见与人们对疾疫、死亡恐惧之心理丛结。总之,女性并非特别宜于从事医疗照顾;这只是人类社会中一种古老性别偏见在今日世界医疗体系中留下的狐狸尾巴。了解这一点,自然我们对女性护理人员应有更多的尊重与爱护,且应有更多男性投入此危险行业。


以上这些现象均显示,在许多方面近代科学理性与人本思潮并未让人们脱离原始社群生活中的蒙昧;这也说明为何许多后现代主义人文研究常聚焦于族群、性别、身份认同等议题。然而至今人们在这些方面的省悟与反思仍然是远远不足的。

全球化跨界与 “病毒”

新冠肺炎、SARS等病毒的产生及传播,似乎皆和人类与野生动物的接触有关;因人类活动跨越边界,让与野生动物共处的病毒进到人类生态圈之中。不仅如此,人类历史上几次严重的传染病暴发,经常发生在大规模人口移动的跨界场景中;如14世纪蒙古西征为欧洲带来毁灭性的黑死病,如16、17世纪欧洲殖民者为美洲印地安人带来造成大量人口灭绝的传染病。此似乎表示,世界各地人类在其特定环境中,与其他人、生物(包括各种细菌)以及病毒,共同形成一地方性生态体系。人群的大规模跨地域流动,带来异质生态体系间的接触,因此也常为人们带来一时难以与之同生共处的细菌与病毒。


受天花感染而死的印第安人,天花在美洲原住民间造成的死亡率高达八至九成。


然而在今日全球化的场景下,我们应思考的不只是人口跨境流动带来的 “陌生病毒” 问题,而更应反思在此潮流下,人们与来自异国及异文化 “陌生人群” 相接触而产生对后者的敌意与暴力。在全球化的商品、资金与人力流动下,许多人家中有了菲籍或印度尼西亚籍佣人,工厂中有了土耳其裔或巴基斯坦裔劳工,超市货架上亦出现许多东南亚及中东食品,与产自墨西哥及中国之物美价廉家电。然而此欣欣向荣的全球化场景,只是在此体系中获益的国家及其国内获益族群的美好体验。而另一些人的体验则是,农人因全球化市场而难以决定该种什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的祖训成为空谈,农村人口流向都市而成为全球化工业生产链的底层劳工。工人及其他低收入职业族群,则因全球化劳动人力与资金之跨国流动,而让低薪成为他们(无论本国与外籍劳动者)无法脱逃的宿命。知识、职业与教育评鉴的全球化与市场化,似乎让北大、清华、台大、哈佛的学生家长们愈来愈富有;不对,事实上是家长愈来愈需要有钱才能让子女进入全球排名前列的名校以增强其职场竞争优势。最糟的是,全球化,特别是二战后的全球化浪潮,将种族主义与社会阶级区分合理化,因此让19世纪以来人类对阶级社会与种族主义的反思及革命成果化为乌有。这现象在东亚全球化最彻底的新加坡及香港尤为明显;商业大楼中的银行经理及跨国企业主管、一般商家及白领受薪阶级、家中的雇佣及体力劳工,皆在全球化下大致依种族、国籍——如欧美各国白人、华人、马来与东南亚各国人——之区分而各安其位。


重庆大厦位于香港其中一个最繁忙的商旅区——尖沙咀的市中心,汇聚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群,南亚、非洲、印度,商人、避难者、临时工,还有囊中羞涩的各国背包客。它是一个拥有多元文化的世界性聚居地,却更是一个会令香港人感到不屑或恐惧的地方。


恐惧常来自于 “陌生感”,相反的人们安于自己熟悉的世界。许多美国人习于每年一万上下的国内人口死于枪枝暴力,习于为了安全晚上不宜出门的生活,也习于接受因医疗与保险体系缺失而大量民众死于流感等疾病之宿命,但对于身边的华人与中东裔穆斯林,则常感到陌生而常心生恐惧与猜疑。全球化下的人群流动与讯息传播,拉近了不同文化人群间的距离,同时也让人们感觉 “陌生的” 异类已逼近自己身边。便是如此,在全球化下人们服膺一些利益分配原则与公平正义,却愈来愈不能宽容亦不愿了解身边外来者的 “陌生” 宗教观点、社会体系、人伦道德与人权价值。


近二三十年中国之崛起,无疑是以广大国土之自然资源、13亿人口之智慧与劳动力,以及强烈的经济动机,投入于全球化市场的分工体系之中。在近两年来受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先进国家之抵制;其理由是中国未能遵守这些先进国家设定的全球化游戏规则——不仅违反智财权等保障先进国家在全球化国际生产分工中优厚利润之规则,更逐渐不能安于在此全球生产分工体系中的基层位置。华为便是很好的例子。在这个以美国为首、以欧美国家为核心的全球化大家庭中,努力进入此大家庭核心的华为,成为其他家庭核心成员心目中的内部之毒,因而成为后者对崛起之中国的恐惧与反感的替罪羊。


或许在某些方面,华为以及中国的确应做些改变,以适应全球化市场。然而此事并非如此单纯;如我在前面提及的,人们对 “病毒” 有许多基于认同偏见的联想,此非生物现象而是人文现象。在一群体内愈和自身相似的 “异类”,愈容易让人们觉得像是进入身体内的 “病毒”,因此也愈让人们感到恐惧。一位美国朋友曾对我说,美国本地出生华人说的流利英文常让他听得起鸡皮疙瘩;反映的便是此现象。再说,全球化市场及价值观,可说是另一种型态的帝国主义版图扩张,自然涉及全球化强权之间的竞争与敌对。全球化不只涉及生产、贸易、消费、金融上的合作、竞争与垄断,也因人们跨界接触而激化社会体制与意识形态之争。文明冲突论将此简化为 “我们与他们” 的二元对立,因此极易为全球带来严重的政治与军事冲突。无论如何,美国智库机构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院(PIIE)所称的全球化理想,“经由各国间的合作来促进繁荣及和平以创造一更好的世界”,只不过是一华丽的谎言而已。


“文明冲突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是1993年夏季由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塞缪尔·P·亨廷顿在《外交季刊》上发表的一篇题为《文明的冲突》的文章中的观点,其主要论点为“文明冲突将是未来冲突的主导模式”。1996年,此文章又被拓展为一本专书,取名为《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图为该书1996年版封面。

全球化与区域性人类生态 

近年来世界许多的变化,如全球金融危机、中东乱局与国际强权的介入、欧洲难民与移民问题、英国脱欧、中美贸易战、特朗普总统的美国优先政策,以及近日因新冠肺炎造成国际流动封闭。这些全球化挫折给我们的启示或许是:人们应关心及反思世界各地的人类生态问题。不同于简单而刻板化的西方与非西方体制,人类生态指的是环境、生计、社会、文化的综合体。全球各地因其环境及人们对其利用、开发有异,产生特定的社会体制与文化,如此形成不同的人类生态体系。无论如何,人类生态关注的是人们是否生活在一富足、安全、公平、和谐的社会体系之中。这是一种内省与反思的关怀,期望因此造成体系的自我调整。


纪录片《美国工厂》(American Factory)海报,该片导演赖克特与伯格纳尔认为:上升期的中国企业家遭遇衰落期的美国蓝领工人,这里会有故事,关于资本主义、全球化、文化交融或更多。


全球化在世界各地都不同程度地打乱了本地的人类生态体系。以中国来说,近数十年来飞跃的经济成长与物质建设,无疑已成为人类历史上的奇迹。然而亦无可讳言的,在环境、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许多体制、价值观与个人惯性行为似难以配合这样高速的经济成长,更因追求高效率的 “便宜行事” 文化而让体系内各层面发生落差及矛盾。人类生态观点,将环境、经济、社会、文化视为一有彼此连动关系的整体,因而认为对此之关怀也应是整体性的。环境是否能负担及永续支持经济开发及其成果;经济生产、交换与分配是否能遵循合理、公平与一致的法则;在环境利用与经济生业之合作、竞争下,各种社会团体、组织及其制度是否能维持社会利益分配的公平、和谐及保障弱势者;以及什么样的文化能规律人们的行为,而让上述环境、经济生业与社会体系得以顺利运转。


当今世界人们有很多理由反对全球化,但全球化的趋势仍不可挡。不久后新冠肺炎的流行将结束,中国势将继续追求高经济成长并在全球化场域与美国及西欧各国一较短长。然而如何 “消化” 过去的成就以完善一稳定且理想的人类生态体系,是值得大家深思及共谋的。在全球化场域亦然;若让全球成为一理想的整体人类生态体系尚远不可期,或并非全球化下大国相竞的终极目标,那么各国或各区域国家是否应因地制宜地完善自身的人类生态体系,并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中美贸易战与新冠肺炎流行可被视为一种警讯:全球各国间的竞争非仅在于全球化程度及优势,而更在于如何完善自身的人类生态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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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编辑:王   瑞

责任编辑:杨帅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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