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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结构的语境:如何理解「黑人性命举足轻重」、「同志骄傲」等口号

2017-02-23 林三土 林三土

本文作于2015年8月8日,发表于「端传媒」,微信版首发公众号「选·美」(iAmElection)。


权力结构的语境


美国又进入了总统大选季,共和党于86日率先开展了首场党内初选辩论。直到计划两个小时的辩论进行了四分之三时,主持人才首次、也是全场唯一一次,就种族关系提问。而唯一被问到的参选者,黑人医生本·卡尔森(Ben Carson),也以「我在动手术时从没注意过病人的肤色」,轻描淡写地将此问题一带而过。毕竟共和党的选民核心是白人福音派,种族冲突并非他们关心的首要问题。

 

这与民主党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里兰州前州长马丁·欧马利(Martin O’Malley)上个月参加了一次政治集会,为自己竞逐民主党的提名而造势。集会过程中,当听到台下黑人听众高喊「黑人性命,举足轻重!(Black lives matter!)」的口号时,欧马利回应道:「黑人性命,举足轻重。白人性命,举足轻重。所有人的性命,都举足轻重。(Black lives matter. White lives matter. All lives matter.)」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台下听众群起嘘之,亲民主党媒体也连夜口诛笔伐。欧马利反应还算迅速,第二天便公开道歉,并在尔后的竞选中重点宣传自己对种族政策的规划,试图以此挽救在本党选民中的形象。

 

对不了解美国政治的人而言,欧马利一事引起的激烈反应或许颇难索解——什么?难道不是每条人命都举足轻重吗,凭什么黑人要在言辞上得到特殊的尊崇?连「白人性命举足轻重」都不让说、说了还要道歉,这不是赤裸裸的「反向种族歧视」吗?民主党一方怎么「政治正确」到了这个地步,连言论自由原则都弃如敝履?——诸如此类。

 

任何话语都要放在相应语境中,才能理解其背后的意义。从崔文·马丁(Trayvon Martin)到瑞吉娅·波义德(Rekia Boyd),从埃里克·加纳(Eric Garner)到迈克尔·布朗(Michael Brown),近年来警察与治安人员杀死手无寸铁黑人的一连串争议命案,以及接踵而至的从轻判决,引发了社会对执法与司法系统中种族成见的高度关注。「黑人性命,举足轻重!」这个口号正是针对这些命案与判决,在抗议的过程中应运而生;也只有在对黑人的种族成见根深蒂固的现实语境中理解,方可真正体会到口号中蕴藏的愤怒、悲哀与无奈。

 

毫无疑问,从抽象的原则上说,所有人的性命,不论肤色,都是举足轻重的。但在现实中,受到种族成见迫切威胁,最容易无辜丧生警察枪口下的,是黑人,而不是白人。

 

在这种情况下,喊出「黑人性命举足轻重」,绝无「白人性命无足轻重」、或者「黑人性命比别人更举足轻重」的意思,而是要提醒整个社会:尽管每个人口头上都念叨人人平等,但对黑人的种族成见,却常常让许多人忽略了「黑人也是人」、「黑人性命也举足轻重」这样简单的道理,忽略了既有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体系如何与种族成见共生,令相当多数的黑人陷入集体的险恶境地。

 

正因如此,面对「黑人性命举足轻重」的呼声,答以「白人性命也举足轻重」,无异于暗示说:黑人所遭受的成见与歧视无关痛痒,没必要格外申诉,也不值得作为迫切的议题单独处理。这样的态度,怎能不引起关心种族问题者的不满。

 

可以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交织而成的权力结构(power structure),以及不同身份所属群体在此结构中的权力差等(power differential),正是理解现实问题的最重要的语境。其重要性——及其遭到的忽视——绝不限于种族领域。

 

比如,对「同志骄傲(gay pride)」这个概念,常有人愤慨道:「同志比直人了不起吗?既然声称性取向平等,凭什么又觉得身为同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身为同志值得骄傲,那身为直人就不值得骄傲咯?」正因如此,美国、巴西、匈牙利等不少国家,都有人打着「直人骄傲(straight pride)」的旗号,组织反同性恋游行。

 

然而与「黑人性命,举足轻重!」的口号一样,「同志骄傲」的概念,并不是说只有同志身份才值得骄傲、直人身份就相反应当引以为耻,而是用来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当今社会仍然是一个由「异性恋规范(heteronormativity)」占主导的社会,主流文化自觉不自觉地推崇传统的性别角色,异性恋者「日用而不知」地享受着伴随其性取向而来的种种特权,同性恋群体在生活中经常要面对异性恋者无从体会的排斥与霸凌。传统性别权力结构的语境,对许多同性恋者的自尊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威胁与损害;而「同志骄傲」正是用来对抗这种效应,令同志们得以感受支持与团结、维护自身尊严的武器,也提醒着异性恋者注意到周遭的不公、为社会的多元与宽容发声出力。

 

在现代政治光谱中,「左」与「右」是最常见的、也是用法最为混乱的一对概念。根据其中的一种用法,「左」与「右」的区别,在于对权力结构语境的重视与轻视。

 

这种意义上的右翼认为,只要建立了形式平等的法治与不受干预的市场,社会竞争的隐蔽之手自会奖善惩恶、酬勤罚惰;说在这些制度之外还存在什么隐性的「权力结构」、说这些隐性「结构」中的「权力差等」会对弱势群体造成压迫、说我们应该尽力打破这些隐性的「压迫」,不是耸人听闻,便是庸人自扰。

 

相反,这种意义上的左翼则认为,权力结构与权力差等,是真实且顽固的存在;形式平等与市场竞争固然极其重要,但并不足以消除弱势群体遭遇的不公与不幸,甚至有时候反而会固化和加剧他们的困难;因此,打破隐蔽的恶性权力结构、或者至少抵御这些结构对显性制度的扭曲,便构成了政治生活中无可回避的挑战。

 

基于这种用法,人们的确有理由给美国两党贴上常见的标签:共和党属于右翼,民主党属于左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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