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答三则：讲「美国语」、西医离职学中医、五行
1. 美国高中老师要求西班牙语讨论的学生「讲美语」，被指责种族歧视，你怎么看？
2. 如何看待国家鼓励西医离职学习中医？
3. 为什么中医「五行学说」只有「五行」？
上期问答：《问答四则：浙大网文当论文、挪威父母教育、美国例外论、全球变暖》
美国高中老师要求西班牙语讨论的学生「讲美语」，被指责种族歧视，你怎么看？
2017年10月12日，美国新泽西州Cliffside Park区高中的一节数学课上，三名学生在做随堂作业时用西班牙语聊天讨论，被当天代课的英语老师打断，要求他们改用「美国语」交流。这位老师的原话是：
「[我们的士兵]浴血奋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说西班牙语的权利，而是为了保护你们说美国语的权利。（They are not fighting for your right to speak Spanish. They’re fighting for your right to speak American）。」
全班学生听闻此语后，纷纷离开教室表示抗议。
（新闻链接：https://www.nbcnews.com/news/latino/students-walk-out-after-teacher-tells-students-speak-american-n811256）
为什么学生们认为这位老师的做法是种族歧视？
首先，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种叫做「美国语」的语言。在美国，使用范围最广的语言是英语，或者说其变体之一，美式英语（American English）。但「英语」或「美式英语」，绝不等于「美国语」：作为移民国家的美国，从来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官方语言」（英语只是相沿成习的第一语言而已），更不用说「唯一的官方语言」了。历史上法语、德语在美国的地位先后显赫（一直到美国参加一战、与德国为敌前，中西部不少州因为德裔移民比例高，许多地方报纸都是以德语出版），如今则由于拉美裔移民数量的增加，轮到西班牙语成为美国的第二大语言。从联邦到绝大多数州政府，都会根据目标人群的人口结构变化，针对性地提供多个语言版本（英语、西班牙语、汉语等等）的文件或口头服务。
所以，当这位老师指责学生说的是西班牙语、不是「美国语」时，她表现出来的，实际上是一种强烈的本土主义偏见与排外情绪；尤其她还把「美国语」与士兵们的浴血奋战联系在一起，更是相当于隐含了「平常讲西班牙语就是不爱美国」、「不说英语就滚出我们的地盘」之类的指控与威胁。
作为类比，想象一下假如在中国的某个高中，两名藏族学生私下用藏语聊天，却被一名汉族老师打断，指责其「不说中国话」（注意还不仅仅是指责他们「不说汉语」）、「我们的士兵浴血奋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说藏语的权利」，请问这难道不是对少数民族的歧视吗？
当然，如果把那位美国老师要求学生说英语（而不是说「美国话」）的背景换成：学生正在分组交流或回答老师提问、而组里或班上有其他听不懂西班牙语的同学，那么这时候要求学生使用（默认大家都能听懂的）英语，便并无什么不妥（当然，此时要求学生说英语，理由应该是为其他听不懂的学生着想，而不是扯到什么爱国不爱国上头）。问题在于，此次事件发生时，三名学生只是在私下交流而已，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听不懂西班牙语的学生；这位老师却对此横加干涉，无疑是偏见作祟。
不仅如此，据学校里的学生事后反映，这位老师的如此做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平时课间休息时，但凡有学生在走廊里用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聊天，都会被这位老师打断；在她以前的课上，也屡有学生因为忍受不了她的种族主义言论而抗议。（参见后续报道：http://people.com/chica/new-jersey-teacher-tells-students-speak-american/）只不过这次事件正好被课上的学生录下视频、上传到社交媒体，所以才引发后来的反响与媒体曝光。在光照所及之外，不问可知有多少诸如此类的本土主义暗流，在日复一日涌动。
延伸阅读：
如何看待国家鼓励西医离职学习中医？
2017年7月11日国务院颁布《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深化医教协同进一步推进医学教育改革与发展的意见》，其中第11条「加强中医药人才培养」的内容是：
分类推进中医药教育改革，适度增加具有推荐优秀应届本科毕业生免试攻读研究生资格的中医类院校为「5+3」一体化招生院校，促进中医药院校教育与中医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衔接。构建服务生命全周期的中医药学科专业体系，推进中医药养生保健、健康养老等人才培养。完善中医药师承教育制度，加强师承导师、学科带头人、中青年骨干教师培养，建立以名老中医药专家、教学名师为核心的教师团队，实施中医药传承与创新「百千万」人才工程（岐黄工程），加快推进中医药高层次人才培养。建立完善西医学习中医制度，鼓励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生攻读中医专业学位，鼓励西医离职学习中医。鼓励扶持民族地区和高等院校开办民族医药相关专业，支持有条件的院校开展民族医药研究生教育。
我在之前的回答中，多次对中医提出过批评（参见《为什么要反中医？中医有效吗？》、《中医所谓「上火」、驴皮阿胶》、《中医与伪科学、中医消失、小学中医课》）。不过咱也不能老盯着中医的黑暗面不是，还是要努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嘛。比如像国务院文件里「鼓励西医离职学习中医」这条意见，我就觉得对解决我国当前日益激化的医患矛盾，有着特别重大的正面意义！
此话怎讲？有研究为证。在发表于《世界科学技术（中医药现代化）》2010年（第12卷）第3期的论文《中医临床医生四诊信息判读及诊断一致性探讨》中，来自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四诊信息综合研究实验室、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的研究团队，邀请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曙光、岳阳等医院的资深临床内科专家与教授，对随机抽取的一名住院患者以及二十多份病历进行诊断和分析。研究发现，无论是对患者的现场望闻问切，还是对病历的双盲辨证分析，这些「资深中医专家」们的结论一致性都非常之低。
比如对于该患者的舌质，有2名专家判为舌质发「红」，9名专家判为「淡红」，5名专家判为「淡白」，2名专家判为「发暗」；
对于其面色，有2名专家判为「红黄隐隐」，2名专家判为「黄」，5名专家判为「萎黄」，3名专家判为「淡黄」，1名专家判为「青黄」，2名专家判为「淡白」，1名专家判为「白光白」；
对于其口唇，有9名专家判为「暗红」，2名专家判为「淡红」，2名专家判为「紫」，3名专家判为「唇润」，4名专家判为「唇燥」；
对于其脉象，有9名专家判为「脉沉」，7名专家判为「脉结」，7名专家判为「脉弦」，7名专家判为「脉细」，2名专家判为「脉滑」，1名专家判为「脉数」，3名专家判为「脉无力」；
对患者的病情定性，2名专家声称是「阳虚」，1名专家声称是「气虚」，1名专家声称是「阴阳两虚」，2名专家声称是「血瘀」，4名专家声称是「湿浊」；
对其病灶的位置，6名专家声称在「脾」，7名专家声称在「肾」，5名专家声称「脾肾兼有」。
至于对随机抽取病历的双盲分析，专家们甚至屡屡出现对同一份病历的先后两次诊断结果不一的情况。尤其在「痰浊」、「瘀血」、「气滞」、「心火亢盛」等几项上，诊断结果都近乎随机。论文最后得出结论：中医临床四诊信息判读与证候诊断的一致性低、准确性差。
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以为我又要「黑」中医了。非也非也！正如我前面说的：中医诊断缺乏一致性与准确性，对于解决医患矛盾恰恰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出此言？首先，因为诊断缺乏标准，所以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患者想不同意也没法不同意起；就算连看几位中医，每位的说法都大相径庭，但是连「资深专家」、「名医」之间都莫衷一是，意味着任何一种说法最终都能找到「资深专家」、「名医」来撑腰，根本不存在「误诊」一说。其次，中医里的概念本来就内涵模糊，加上一篇玄远高妙的长篇大论，足以把患者绕晕；更何况中医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智慧，博大精深，你不懂只能说明你没开窍，患者若敢挑战医生的权威，等于挑战整个中华文明，罪同汉奸走狗。
所以假如所有西医都改弦更张去学中医，我敢担保中国当今的医患矛盾会立马消失于无形，不管吃多少吨马兜铃都不会影响到的社会和谐稳定。鼓励西医离职学习中医，不愧为深谋远虑之举。
为什么中医「五行学说」只有「五行」？
人类文明生来就有认识世界、理解世界、寻找世界运行基本规律的冲动，但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早期，限于认知水平及方法的落后，各个社会、各个文化都只能基于极其素朴和流于表面的经验观察，猜想、推测、概括世界的本质。中国的「五行」理论（金木水火土）就是这样一种素朴的宇宙观。
与此类似的，古埃及、巴比伦、印度、希腊等等，均提出过各式各样的用以解释世界构成的基本模型。其中目前比较为人熟知的，是在土、火、风、水「四元素」的基础上，略加增减而形成的种种变体。比如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的「六元素」论，就是四元素再加「爱」（合成）、「恨」（分离）两个元素。而亚里士多德则在四元素之外再加「以太」（意为虚空），组成「五元素」。亚里士多德的五元素说，很有可能又受到古埃及、巴比伦或者印度文化的影响：目前考古已知这些文化里很早就都提出过「土、火、风（或气）、水、空」这样的「五界」论。当然，后来印度的佛教又在五界之上加了一个「识」，构成「六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中国「五行」理论与「四元素」论的种种变体相比有几个重要区别，一是缺少「风（或气）」这个基本元素，更没有「（虚）空」这个更高阶的元素或界面；二是对固态物质做了更多细分，除「土」之外又多了「金」和「木」。当然，这些区别并不能改变这些种种模型素朴落后的认识论性质；但如果我们非要猜测中国五行的这些「特色」何以产生，很有可能跟华夏初民最早主要是用「五行」来标记农时有关（所以更为强调金、土、木之间的性质差异）。
至于为什么是「五」行而不是「四」行或「六」行，那恐怕就纯属历史的偶然了。当然，非要猜测的话，大约是因为人一只手不多不少有五个指头，所以原始社会的初民们刚刚开始掌握计数时，一般都采用五进制（一只手）和十进制（两只手），只有到文明复杂到一定程度后，才先后出现十二进制（月份、生肖、时辰）、六十进制（分秒、甲子）等计数方式。而因为数完五个手指正好数完一只手，所以初民们倾向于对世界进行五分式的对应归纳，除了「五行」之外，还有五色、五味、五音、五脏、五德等等。
到了战国以后，五行学说逐渐流行，五行也就逐渐被人和五色、五味、五音、五脏、五德等等挂上了钩，出现了五行相生相克论、五德始终说、以及《黄帝内经》中将五行应用于中医理论的做法。
当然，这绝不是说古人不会用两分法、三分法、四分法、六分法等等来对事物归类（事实当然相反）；同样地，古人也有办法将其它数量不是「五」的事物相互挂钩，并应用到各自社会文化中流行的医学假说里去——比如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就把「四元素」与所谓的人体「四体液」相对应，构成「古希腊传统医学」的理论基础。中医的「五行学说」，与其它社会各自传统医学的宇宙论相比，并无任何高明之处。
毋庸赘言，无论是古希腊的「四体液说」，还是古代中国基于五行的医学理论，都建立在不靠谱的宇宙论基础上，早该被现代医学所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