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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咽过的一坨泡泡糖

刮油二姐夫 露脚脖儿 2019-09-09



我得到人生中第一块泡泡糖的时候,如获至宝。


我曾经看到过稍大一点的孩子,从嘴里神奇的吹出一个白色的泡泡,泡泡越来越大,最后嚣张的爆炸,发出清脆的声音,爆掉的泡泡包住了他的嘴巴,他用舌头灵活的把泡泡顶起来重新舔进嘴巴里,蠕动几下后就又吹出来一个泡泡。他吃吃的笑,我惊为天泡。


所以,我得到人生中第一块泡泡糖时,如获至宝。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条白红配色的长条形糖果,包装上印刷着一位洋气的吹泡泡的少女。5分钱一块。

我兴奋的打开包装纸,露出米黄色的棒状物,上面分布着不均的糖霜,手感略有点硬,我迫不及待的要把梦想中的糖果放进嘴里。

“千万别咽!”我妈突然说。

“啊?”我停住,有点懵。

“这个只能嚼,嚼完了就吐,千万别咽。”

“咽了就怎么着了?”

“咽了会把肠子粘住,就死了。”

我看着手里的泡泡糖,感受着我妈说话的分量,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是认真的。


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吃,但因为期盼太久,又觉得自己的智商应该已经掌握了咽与不咽的能力,还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把它送进了嘴里。

它的口感如何、味道怎样,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每次咀嚼都怀着虔诚,仿佛嘴里吃的是伊甸园的苹果,极具诱惑却充满危险。


我对泡泡糖的敬畏之心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随着我咀嚼的熟练和吹泡技术的增长才慢慢淡下来。


时间来到了我人生中重要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我去副食店退汽水瓶子,兜里有笔款子,顺便就买了点零食。回来看见楼下小花园里一群孩子在玩打仗,都是邻居,虽然年纪大大小小,却都熟的很。我也加入了。追跑间,我潇洒的嚼上了一块泡泡糖。


很快嘴里的那块已经没有味道,但我又不舍得吐,从兜里拿出一块续上。疯跑了一会又没了味道,我于是就又拿出一块续上——这是我的一次突破,我之前从来没有连吃三块儿这么奢侈过,我打算用三块糖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泡泡。


三块糖在嘴是很大一坨,嚼起来有点费劲,腮帮子有些酸,但我因为有高远的志向,发挥了革命前辈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努力的让三块糖尽量的融合,嚼的十分带劲,斗志昂扬,嘴里啧啧有声,就等着吹起巨泡的那个时刻。


“快快快,你守哪啊,干嘛呢?”住我们家楼下一个大我两岁的孩子冲我喊,我们都叫他大龙。

“我找隐义眼呢!”我嘴里的三块糖有点倒不开嚼儿,我想说找隐蔽点。

“说他妈什么呢,玩不玩了还!”大龙十分不耐烦。

作为我们这拨的首领,他怕我影响他的战役。

“而啊,怎么不而啊!”我表了一定会玩下去的决心。

“你丫舌头坏了吧,会说话吗?”大龙生气了,他可能觉得我在捉弄他,上来用力推了我一胸口一把。


那一大坨刚刚融合好的泡泡糖欢快的顺着我的嗓子眼滑进了肚子里。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指着自己的嘴慌张的比划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内心升腾起巨大的恐惧。

此时我脑子里响起我妈的话:“咽了会把肠子粘住,就死了。”

就死了,就死了,就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死,死,死。

掷地有声,带着回声。


“你干嘛推我啊!”在大龙觉得我捉弄他前,我终于回过神来朝大龙喊叫。

大龙看见我反常的态度且一脸惊恐,内心也有点慌张,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的样子。


这时候孩子们围了上来,看我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二姨夫上礼拜教我铁砂掌来的,不会练成了吧?!”大龙看着自己的手说。

他扬了扬手,孩子呼啦一下散开了,怕让掌风给伤了。

“铁你妈砂掌啊,你一推我我把泡泡糖咽了!”我带着哭腔说。


搁平时我绝对不敢跟他这么说话,但是现在面临生死,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尽情的表达这情绪。

大龙也是,平时绝对不会容许我这么跟他说话,但是听我说咽了泡泡糖,脸利马青了。他怕闯祸。

大龙妈是个非常彪悍的妇女,那才是真正的铁砂掌练家子,大龙闯祸全楼都能知道。打人的和挨打的都中气十足。


孩子们则集体发出一阵惊叹:“卧槽!”团结整齐。


我求助的看着四周,希望能有个有相关经验的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或是安慰安慰我也好。人在惊恐的时候总是很脆弱。

孩子们彼此太熟了,一个眼神就都了解了对方的需求,非常soulmate的感觉,看着我渴求的眼神纷纷开了腔。

“我草,咽泡泡糖了他!”

“你咽过吗?”

“没有!”

“你呢?”

“我咽它干嘛啊,咽了粘肠子,死了就!我妈说的!”

“对,我妈也说过!”

他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他妈内心感谢他们八辈祖宗。

只有一个孩子还没发表意见,他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眼神灼灼,充满渴望。

“上回我姥姥她们院儿里一个孩子也咽了……”他开了腔。

太他妈仗义了,我简直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后来我再也没看见过他!”

我小腹瞬间充盈饱满,拼了命才守住关口,保住了裤子。


“就咽一块儿……没事吧!”大龙把话接下来,他倒不是好心眼,只是作为当事人,他希望这件事越轻越好。

“咽三块儿!”我终于哭了出来。

周围孩子又是一声整齐的惊叹,每个人脸上都是“你丫死定了”的表情。


大龙此时也完全慌张了。

“要不你赶紧吐吐,是不是还来得及?”

“怎么吐?”

“把手放嘴里,这样。”他做了个示范动作。

我那时候还远没有现在抠嗓子眼吐酒的娴熟本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站着含了一会手指头,把自己搞的像一个智障,但根本就不想吐。

“我试试!”大龙向我伸出了魔爪。

我盯着他那双手。

那是一双捡了一中午石头、土块、木头片、没准还粘过狗屎的黑黢黢的手,我坚决的摇了摇头。

周围的孩子们也皱眉的皱眉,撇嘴的撇嘴,充分的表达了他们认为“让这双手进我嘴约等于我吃屎”的态度。

“你不想活了?一会想吐都吐不出来了!”大龙提高了声音,急了。


我开始激烈思想斗争。让那双手进入到我嘴里无疑是一件巨傻逼的事情,但共产主义还需要接班人,四化建设我也还没添砖加瓦,我看着大龙胸前的红领巾,在一秒钟后作出了抉择:大义战胜小我,在轻于鸿毛和臭如狗屎之间,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我选择了生存,闭着眼张开嘴,等待插入。


大龙的手伸入我的嘴里的一瞬间,一种掺杂着泥土、金属和植物的混合鸡尾腥气马上传遍了我的口腔,我的味蕾迅速把这霸道的味道传到了我的大脑,顿时一种不能抑制的呕吐感涌了上来。大龙见状卧槽一声拔将出来,我马上就一口喷出,大龙手虽快,但身形着实慢了,结结实实的接上了一半的呕吐物。看量,早饭不知道消化没有,中午饭是绝对大白于天下了。


不出所料,周围一阵惊呼,这帮孙子自带的bgm,自始至终都是恰到好处,堪称专业。


大龙也来不及介意身上被吐,我要真能吐出来他起码没责任,衣服脏了挨的揍要比过失杀人轻得多,他思路还是满清爽的。


恶心归恶心,这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大龙到底是大孩子,心思缜密。

“谁快看看有没有泡泡糖?谁来?”

孩子没一个搭理他的。

他只好自己用脚在地上的呕吐物里翻了起来。

如果说刚才我的喷射让所有的孩子嗓子眼都干约了一下,现在浑身腌臜酸臭的大龙再这么一和拢,这帮土鳖谁见过这等场面?孩子们再也忍不住,第一个嗓子眼浅的孩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头儿一起,孩子们团结友爱的吐成一片,你帮帮我,我带带你,意志坚定没吐出来的,也是憋的泪眼朦胧。


“滚蛋,都他妈上一边吐去,一会混了,更不好找!”大龙骂道。

孩子们一边吐着一边四散开来,飞流直下,转身就跑。


在这种状况下,大龙还能心系本职工作,说实话我是感动的。

但态度很多时候并不能决定结果。他扒拉了半天,并没有看见那坨泡泡糖。


于是大龙又要冲我嘴动手,这次我宁死不屈,大龙低头看了看衣裳,便也作罢了。


气氛一下凝重了起来。


我颓然坐在小花园的小石凳子上。大龙则垂着手站在我身边。一个等着让泡泡糖弄死,一个等着回家让亲妈弄死。

小伙伴们擦干了嘴,又围了过来,蹲成一圈唉声叹气的给我添堵。

我知道他们是想竭尽所能的安慰我,但大家都没遇到过这事,半天没人说话。


“刮,要不然上医院看看?”一个孩子打破了沉默。

“对,刮,去医院,开刀把肠子切了。”

“我觉着成。”

大龙听了这话显得比我还害怕,他许是又算计着得背上医药费。据说他有一次把学杂费丢了,他妈连续揍了他一礼拜。

再去医院属于数罪并罚,够喝一壶的。他像刚撒完尿一样浑身一抖。

“成他妈什么成!”大龙怒吼。

孩子们又闭了嘴。


这时候起了小风,小花园里不知道谁种的小白花儿迎风起舞,丧气至极。

大家没了心思,待了一会就都动了回家的心,开始跟我活体告别。

“刮,我先回家了。你再想想怎么办。”然后这孙子他妈的深深的给我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刮,那我也走了。”   白白。

“刮,我今后还能去你家玩吗?”   玩你大爷。

“刮,你那台游戏机给我吧。”    给你麻痹。

“刮,你还有泡泡糖吗?”

要不是怕动作太大会加速泡泡糖和肠子黏连的进程,我一定要踹死他的。


孩子们一个个撤退了,当大龙也顶不住的时候,我俩各自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我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总结着我这短暂的生命:

我妈给我煮好吃的方便面,吃干面喝鲜汤,就怕我长不高;

我爸给我买书绝对不含糊,字典随便要,就怕我没文化;

我妈让我去退瓶子的钱从来不让我上交,等我攒多了一次性拿走;

我爸骑车四十分钟送我上学,每天每,多辛苦,下学接我,他吃羊肉串,我看着,就怕我拉肚子;

我妈掐我从来大把抓大腿里帘儿,我露在外面的地方绝对不碰,怕被别人看出来我没面子;

我爸踹我从来都是踹屁股,就怕我屁股没肉今后坐不住。

我妈我爸太好了,可我却没有听他们的话,这么粗心大意以至于酿成严重的后果。我越想越伤心,边走边呜呜的哭了起来。等到走到家门口,已然忍不住嚎啕。


我爸刚一开门,我嗷的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

“爸,我今后再也不听话了!”

“你说什么?”

“爸,我今后一直淘气!”

“反了你了!”他一把把我薅了进去。


第二天我生龙活虎的出现在楼下时,小伙伴们惊呆了。他们过来询问我安然无恙的原因,我用尽我匮乏的语言,描述了一个“肚子怎么开始从微痛到绞痛、我怎么翻来覆去浑身大汗攥拳咬牙挺过去终于将其在体内炼化”的过程,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金刚不坏之躯。小伙伴们惊叹连连,唯我马首是瞻,直到大龙的到来。


大龙很挂相,他妈妈把他揍成了巨龙,但同时,他也知道了泡泡糖不能要人命的这个天大的秘密。于是他气势汹汹的用铁砂掌破了我的金钟罩。

我人民领袖的位子没坐稳一小时就被推翻了。


回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就像一场游戏,一场梦。



在当年,为了让孩子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家长们在孩子们中建立了相当多的形成广泛共识的“常识”。但因为后果严重,给不少不小心破戒的傻孩子——比如我——造成巨大心理负担。我有一个同学突然有一天上着课就开始小声叨逼叨个没完,哼哈嗯啊的,跟中了邪一样,后来被班主任拎到墙角才招了,原来是上课手欠掏耳朵误食耳屎,一直故意出声,唯恐停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天我儿子回家说,同学的奶奶告诉他们,铅笔不能咬,会把铅吃到肚子里中毒。我说铅笔笔芯的主要材料是一种叫石墨的东西,石墨是不会中毒的,但铅笔最好不咬,因为笔杆上的漆可能含有对身体不好的东西。他点头,如释重负。我猜他一定咬了铅笔头。


现在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辈儿已经转战微信朋友圈,奋力的输出看似有道理但实则位伪科学的各种信息——我从来不认为他们个人有什么过错。每个人生活的年代、背景形成的意识形态决定了他们的行为,能跳脱的人都成了伟人或神经病,我们都是普罗大众而已,这几乎不能算是某个人的问题。但我们可以站在他们的肩膀上选择更新的方式来走我们的路,来抚养我们的孩子。



我经常告诉儿子,有问题欢迎来问我,但你不知道的,我也很有可能不知道,我愿意跟你一起去了解。我给儿子买的书中,故事第一,其次就是科普。我希望他能尽量通过自己的阅读建立科学观和知识体系,以便在我也犯了糊涂瞎说八道的时候可以及时拨乱反正,将我扳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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