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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莹洪,李锦芳 | 古代汉语书面语在少数民族中的变体——以滇桂琼瑶族、苗族“读书音”为例




黄莹洪,广西陆川人,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汉藏语系语言。




李锦芳,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院教授。教学科研领域为语言学及壮侗语族语言文化。主要著作有《侗台语言与文化》(民族出版社,2002),A Grammar of Zoulei(柔勒仡佬语语法,欧盟PETER LANG出版社,2014), Southwest China, The Buyang Language of South China(中国西南布央语研究,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出版社,2011),《贵州六枝仡佬语》(商务印书馆,2019)。主持伦敦大学重大濒危语言招标项目“中国仡佬语方言典藏记录”、中国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新发现民族古文字调查研究与数据库建设”。获评“新世纪优秀人才”“百千万工程国家级人选”“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成果获省部级一、二等奖3项。为中共中央统战部联系专家、瞭望智库专家,任教育部语保工程核心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职称评委、《民族语文》《中央民族大学学报》等杂志编委。






引  言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国家,各民族为了生存、发展,自觉地走到了一起,在千百年的交往交流中,互学互鉴,共同发展进步,共同缔造了灿烂的中华文化,形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国很早就有民族通用语,周代时就称为“雅言”,也叫“雅音”“中原雅言”,以中原语音为标准《论语·述而》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指孔子在讲习《诗经》《尚书》及行礼事之时使用民族通用语。共同语的使用促进了各语言、方言区人民的交流,也促进了各个地区社会文化的发展。长期以来,中原地区引领中国及东亚地区的社会文化发展,我国各民族及周边国家很早就习用汉语汉字,于是在周边国家和部分少数民族中形成了不同年代沉积下来的古代汉语书面语,即汉字读音的不同系统,例如日本的“吴音”“汉音”“唐音”,朝鲜的“汉字音”,越南的“汉越音”。在少数民族特别是南方部分少数民族中也沉积了体现不同时代特点的古代汉语书面语——汉字“读书音”。这些“读书音”系统属于历史沉淀,往往还叠加了不同时代的汉语语音特点,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母语音系特点,形成一套不完全等同于任何时代、任何汉语方言的汉字读音系统,至今在许多数民族地区中保存和使用,作为少数民族群众学习汉文化的重要工具。这是文化和语言传播、融合的产物,也是少数民族自觉学习使用汉语汉字、追求社会文化进步的见证。


本文先介绍少数民族汉字“读书音”的基本情况,再描写分析分布地域广但学界尚未具体研究的瑶族蓝靛瑶支系及海南苗族的“读书音”的特点及其来源,最后通过少数民族“读书音”现象讨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使用的必然性及积极意义。 





一、古代汉语书面语传播的遗存——少数民族的“读书音”

 

今天,生活在广西、广东、湖南、云南、海南等地的壮族、瑶族、苗族和仫佬族等少数民族,以及海南岛岛北、岛西、岛南使用临高语、村语、回辉语的居民都还不同程度的保留着古代汉语书面语,有的地方仍有活跃的使用人群,有的仅有少数人还在使用,濒临失传。南方地区少数民族的“读书音”大多是在明代以来学习中原文化的过程中形成的,最初用于习读经书及古诗文,后来逐渐用于习读各类汉文,包括书信、歌谣念唱。这些“读书音”系统最初来源于某个临近汉语方言语音系统,但都在不同民族使用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异,形成了同中有异的汉语书面语变体。壮族的汉字“读书音”主要流行于桂中南一带南宁、贵港、来宾三市的壮族地区,应是明代开始流行。壮族地区比较普遍的学堂教育系从明代兴起:“由于朝廷重视,所以明代办学的风气很浓。从广西壮族地区的情况来看,不仅接受中原文化教育较早的东部壮族各州县设立了很多学校,在广西西部壮族的羁縻州县,也都已有学校的设立。如庆远府所属的宜山、天河、思恩等,思恩府及其所属武缘县,南宁府所属的新宁州、上思州等,到明代中叶已设有书院。”上述列举地区就包括今流行“读书音”的南宁周边壮族地区,这些地区明代的官话是古平话,这应该就是壮族“读书音”语音系统的直接源头,与现代平话也比较接近。分布在广西罗城的仫佬族中也流行“读书音”,其主要用于念诵各种文学、经典和唱山歌。语音系统与周边“马拐话”(或称土拐话,为汉语平话方言)基本吻合。 


海南北部分布在临高、琼山、澄迈、儋州等地使用壮侗语族临高话的人群,岛西东方、昌江使用壮侗语族村话的人群,以及岛南使用回辉话的回族中也普遍流行“读书音”,语音系统近似近代北方官话,保留有一个入声调,与现今海南最流行的汉语方言闽南话不同。岛北岛西的这两种“读书音”语音系统很接近,可能都是来源于明代因屯军需要而扩散到海南的“军话”,“读书音”保留了早期“军话”中的塞音韵尾及入声,而现代军话已经消失。回辉话的汉字音系统,与军话和儋州话相近又有差异,也当是来自一种较古老的北方汉语,可能就是明代海南“军话”。
广泛分布在广西、广东、湖南、云南及境外的瑶族也流行“读书音”,其使用领域比较广泛,主要用于道教经典诵读、信歌诵读(瑶族历史上频繁迁徙,活动范围广,常通过信歌传递相互联系)。海南琼中、琼海、屯昌一带的苗族系明代由广西“蓝靛瑶”支系迁居海南演化而成,至今仍保留“读书音”。瑶族和海南这支苗族流行的“读书音”接近中古汉语系统,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发生了族群支系或同一支系不同地域的变体,勉瑶支系、藻敏支系与蓝靛瑶支系有区别,蓝靛瑶支系内部也有不同变异。
华南一带这些汉字“读书音”与任何汉语方音都不完全一致,而且或多或少地带上了民族语的语音特征,体现着汉语与民族语言交融的特点。例如,壮族“读书音”声母的不送气特征、回辉话汉字音缺少送气塞擦音的特征、村语汉字音古帮、端母读内爆音ɓ、ɗ的特征、临高话读书音保留促声韵尾的特征都是受民族语影响而出现或保存的。
瑶族蓝靛瑶支系主要分布在广西、云南和越南北部,使用瑶语金门方言。海南琼中、屯昌、保亭一带的苗族明朝从广西迁去,与蓝靛瑶同出一脉,也使用瑶语金门方言。瑶族的盘古(使用勉方言)、八排(使用藻敏方言)和蓝靛支系历史上习读汉语经书、诗文,形成一套“读书音”,后虽迁徙多地,仍通过家传、师徒相授等方式流传至今。这部分瑶族人民用这一套“读书音”来识字诵文、念诵道经、编唱歌谣家谱等。各地瑶族汉字“读书音”音系同中有异,都不超出各自母语音系范围,又均与各地现代汉语方言不同。这种现象与壮族地区和一些越南寺庙传承的“读书音”“读经音”情况相似,其汉字读音并非从临近现代汉语方言或者学校教育获得,而是古代汉语书面语的变体。





二、滇桂琼瑶族、苗族“读书音”的特点


 近三年来我们曾赴云南元阳县、广西西林县、田林县、防城港市、海南屯昌县五地调查瑶族、苗族“读书音”,本文列出3个点音系:云南元阳,发音人邓文明(1945~2021),语料主要来自《完满科》《开山科》;广西西林,发音人盘光华(1949~),语料主要来自《天师戒度科》《开启科》;海南屯昌,发音人邓明金(1968~),语料主要来自《香水文》《功曹书》。3位发音人均为男性,瑶族、苗族道公,主持民间传统宗教活动。


(一)元阳瑶族读书音音系


1. 声母(共38个) 

p、ph、b、pj、bj、m、mj、f、w、t、th、d、n、nj、l、lj、tθ、dð、ts、tsh、dz、s、ȶ、ȡ、ȵ、ɕ、j、k、kw、kj、kh、ɡ、ɡw、ɡj、ŋ、ŋw、ŋj、x
声母说明:(1)ȶ-、ȡ-发音时舌面前接触硬腭,多见于精组字;(2)与au、ap韵结合,腭化音声母kj-和ɡj-可分别变读为塞擦音tɕ-、dʑ-,如“甲”kjap³³~ tɕap³³、 “旧”ɡjau³³~dʑau³³。
2. 韵母(共46个)i、iu、im、in、ip、it、ə、əu、ɛ、ɛi、ɛn、ɛŋ、ɛːŋ、ɛp、ɛt、ɛk、a、ai、au、am、aːm、an、aːn、aŋ、aːŋ、ap、aːp、at、ak、aːk、o、oi、om、on、oŋ、oːŋ、op、ot、ok、oːk、u、ui、un、uŋ、ut、uk
韵母说明:(1)ɛi韵开口度较小,接近ei;(2)ai、au、at三韵的元音介于短音a和长音aː之间,单念时可长可短;(3)偶有前后鼻音韵尾不分情况出现,如“陈”dzɛŋ²²~dzɛn²²。
3. 声调(共10个调类)


声调说明:(1)声调以古声母的清浊为条件分阴阳,次调字的送气成分大多可省,古次清字独立成调;(2)除次清字归次阴平外,去声都读33;(3)经书汉字读音部分为西南官话,其声调系统为55阴平、42阳平、33上声、24/21(变调)去声,属云南片滇南小片。
(二)西林瑶族读书音音系
1. 声母(共33个)p、pj、b、bj、pl、m、mj、f、v、w、t、tj、thj、d、n、l、lj、θ、ð、ȶ、ȡ、ȵ、ɕ、j、k、kw、kj、ɡ、ɡw、ɡj、ŋ、ŋw、h
声母说明:(1)塞音ȶ-在西南官话读音层中读为塞擦音tɕ-,如“争”两读ȶeŋ²⁴~tɕan²⁴,ȶ与tɕ不构成对立;(2)ɕ-在以-a-、-u-、-ɔ-为韵腹的韵母中读音接近s-;(3)清母三等读送气塞音thj,如“且”thja³¹;除清母三等字外,古次清声母多读不送气音,偶有例字在语流中读送气声母,如“托”tɔːk³¹~thɔːk³¹;(4)半元音声母w-常出现在元音a、i、u前,唇齿音声母v-常出现在ə、e前;(5)舌面鼻音声母ȵ偶尔变读为腭化音nj,如“娘”ȵaŋ²¹~njaŋ²¹。
2. 韵母(共53个)i、iu、im、in、iːn、iŋ、ip、it、iːt、e、ei、en、eŋ、eːŋ、ep、et、ek、eːk、ə、əu、a、ai、aːi、au、am、aːm、an、aːn、aŋ、aːŋ、ap、aːp、at、aːt、ak、aːk、o、oi、ɔu、ɔm、ɔn、ɔŋ、ɔːŋ、ɔp、ɔt、ɔk、ɔːk、u、ui、un、uŋ、ut、uk
韵母说明:(1)ai实际音值是əi,如“师”θai⁵³~θəi⁵³;(2)-an可变读-ən,如“文”ban²¹~bən²¹;(3)鱼虞韵一些字两读,如经书音(左)和歌书音(右)的对比:“书”ðui⁵³~θəu⁵³、“遇”ȵui³²~ŋəu³²;(4)iːn、iːt仅见于歌书音的仙薛韵,如“选”ɕiːn⁵⁵、“八”piːt³¹。
3. 声调(共11个调类)


声调说明:(1)声调以古声母的清浊为条件分阴阳,阴调的次清声母读次调,次调字的送气成分大都消失。(2)次浊上归次阴上,全浊上读阳去,如“马”ma³¹、“陛”bai³²。(3)阴入(55)的长音韵常变读降调,如“八”paːt³¹。(4)经书汉字西南官话层读音的声调系统为33阴平、31阳平、35上声、24/21(变调)去声,属桂柳片桂北小片。
(三)屯昌苗族读书音音系
1. 声母(共43个)ɓ、ɓj、ph、phj、b、bj、m、f、v、ɗ、ɗj、t、tj、th、thj、d、dj、n、l、lj、ts、tsh、s、ȶ、ȶh、ȡ、ȵ、ɕ、ʑ、k、kw、kj、kh、khw、khj、ɡ、ɡw、ɡj、ŋ、ŋw、ŋj、h、ʔ
声母说明:(1)送气音tsh、ȶh可变读不送气,如“此”ȶhi⁵³~ȶi⁵³。ɕ-逢元音a、e读为sj-;(2)ȵ-多与元音a、ɔ、o、u相配,ŋj-与i、e相配,如“肉”ȵɔk⁴²、“鱼”ŋji³³;(3)tj-、thj-逢aŋ、ap、at韵分别可读kj-、khj-,如“将/相”kjaŋ⁴⁴、“辑”kjap³⁵、“七”khjat¹¹;(4)t-、ȶ-与aŋ、oŋ韵结合可分别自由变读为浊音d-、ȡ-。
2. 韵母(共52个)i、iu、im、in、iːn、iŋ、ip、iːp、it、iːt、e、ei、eŋ、et、ek、eːk、a、ai、aːi、au、aːu、am、aːm、an、aːn、aŋ、aːŋ、ap、aːp、at、aːt、ak、aːk、o、oi、on、oŋ、op、ot、ok、ɔu、ɔm、ɔŋ、ɔːŋ、ɔk、ɔːk、u、ui、un、uŋ、ut、uk
韵母说明:(1)ɔu开口较大,部分接近ɒu,如“桃”dɔu³³~dɒu³³;(2)iː元音部分字两读。如“乙”ʑiːt¹¹~ʑet¹¹、“演”ʑiːn⁴²~ʑen⁴²;(3)at、aːt、ok韵单念时塞尾脱落,仅在多音节词中保留,如“毕”ɓa⁴⁴~ɓat⁴⁴、“八”ɓa³⁵~ɓaːt³⁵、“各”ko³⁵~kok³⁵等字。
3. 声调(共11个调类) 


声调说明:(1)声调以古声母的清浊为条件分阴阳,平去入三声阴调字今读送气声母的独立成调。上声无送气分调,清上归上声(“起”hi⁵³),浊上读阳去(“武”bu⁴²);(2)次阴平和次阴入读11或21,统一记11。11可变读13,如“脱”ȶhut¹³;;(3)阴入依元音今读长短大致可分为35和44;(4)经书汉字海南闽语读音的声调系统为34阴平、31阳平、324上声、35阴去、33阳去、55阴入、33阳入、55长入(共8个,屯昌坡心),与闽语琼文区府城片特点相符。
(四)滇桂琼三地“读书音”特点的共性和差异
三地“读书音”有许多共同的语音特点,也有一些差异。共性主要有如下几点:
1. 部分精组字读如端组
三地部分精组读舌尖塞音、擦音。清母一致读塞音t(h)或th(j),如元-西-屯:“亲”tjan⁴²-tjan⁵³-tjan¹¹。三地的精心母合流,多读tθ-θ-t(如“节=四”tθi³³-θei³³-ti³³),从邪母dð-ð-d。元阳的齿间塞擦音较特殊,与西林的齿间擦音相对应。
2. 精-知庄章大致分为两套塞擦音
三地知照组较复杂,相同的有庄章不分,都有舌面塞音,以西林最为典型。
知照分合可分两类:第一类为屯昌型,知庄章组今读洪音的多读舌尖前塞擦音擦音ts/tsh/s/t,今读细音的读舌面前塞音和擦音ȶ/ȶh/ȡ/ɕ。第二类为西林型(包含西林、元阳),知组多读舌面塞音ȶ/ȡ,照穿和清化后的床禅母读舌面塞音或擦音ȶ/ɕ,审母和保留浊音的床禅母分别读θ/ð。元阳是知、照组部分合流——知组和照穿母读舌尖前塞擦音擦音ts/tsh/s,而大部分审母字和床禅母读齿间塞擦音tθ/dð;但元阳有些字混入ts组(树dzui³¹),有些混入ȶ组(祝ȶok³³)。如表1:




3. 不同程度地保留中古全浊塞音、塞擦音
三地均有b、d、ɡ、ȡ四个塞音及bj、ɡj、ɡw 3个腭化、唇化音声母,但中古声类的今读不完全对应。澄母读舌尖前或舌面前音,如“缠”(以下举例格式为元阳-西林-屯昌)dzin²¹-ȡin²¹-ȡin³³,澄母读ȡ是存古现象;庄章组古浊声母读齿间或舌面前音,如“舌”dðip⁵⁵-ðip³³-ȡiːp⁴²。其次是並、定、群母仍读如中古的浊音,如“停”dɛŋ²²-deːŋ²¹-djeŋ³³,从邪部分字已清化,如“慈”ti²²-hi³¹-ti³¹。
4. 送气分调
元阳、西林、屯昌(上声字除外)的古次清声母或今读送气音的字皆有一个次调,送气分调的调型以降调为主,平调次之。
三地“读书音”各自存在一些特点,其中海南苗族“读书音”的特点最显著:声母上,内爆音和带爆音(浊塞音)ɓ-b、ɗ-d对立,精组基本读t-组塞音,精知庄章两分(细音ȶ-组,洪音ts-组);韵母上,较好地保留了元音i的长短对立;声调上,有4个入声调,去声送气声母不分调,心晓母归全清调等等。西林“读书音”的主要特点是送气声母丢失(仅清母个别字读送气音),与壮族“读书音”相似;晓母多读次清调(如“喜”hei³¹),心、审母归全清(少量读次清调)。元阳“读书音”的主要特点是中古次清字在元阳“读书音”中多为送与不送两可,如“破”p(h)u⁴²;心母多归全清调,审、晓母归次清调(如“喝”xop⁴²)。





三、滇桂琼瑶族、苗族“读书音”的来源
       

三地读书音系统一致性高,我们认为它们有共同的来源。以上述语音演变特点为基础,我们选取3个与之语音系统相近、蓝靛瑶族(及海南苗族)历史上或现今居住地的汉语方言点(海南屯昌坡心闽语、湖南城步五团平话、广西陆川马坡粤语)做初步比较,以观察其中的关联。


(一)与闽方言府城片的比较

1. 非敷母读双唇音 


屯昌坡心闽语非敷母多为内爆音ɓ,其次是清唇齿音f,非母如“放”ɓ、“福”f,敷母如“抚”ɓ、“旛”f。元阳、西林、屯昌三地非敷母多读为p/ph,仅屯昌读书音受当地闽语影响多变为f,如 “放”p-p-f,“福”p-p-f,“旛”ph-p-ph。
2. 微母鼻音塞化
据刘新中(2006),屯昌闽语的微母多读m,b应该是后起的现象。三地读书音也主要读m,仅逢u、an时读为b,如 “无”bu²²/mu²²-bu²¹-bu³³。
(二)与湘西南苗瑶平话的比较
1. 全浊塞音塞擦音大多保留,阳去字最先清化
苗瑶平话又称“人话”,是带有湘西南苗语底层的一种汉语方言。一些点的全浊塞音、塞擦音已全部清化,部分清化的以城步五团为代表。除去声外,城步基本保留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其次,全浊塞音塞擦音清化后多为不送气,如“拔”pɑ¹¹²,偶有例外如“造”,与三地读书音清化规律基本一致。如表2:

 



三地中,非组多读重唇音,但屯昌多已读轻唇音,如“父”bu³³-pu³²-fu³³。城步小部分奉母字保留浊音b/ɦ,如“扶”(城步-屯昌)bu¹¹²-bu³³,“房”ɦo¹¹²-buŋ³³;城步多数奉母清化后读v/f,如“罚”va³¹-baːt⁴²、“佛”fu¹¹²-bat⁴²。与城步相较,屯昌存古更多,可见读书音发展较缓慢。


2. 精知庄章两分(新宁麻林)或三分(城步五团)
精-知庄章在新宁麻林和屯昌二分:新宁麻林是ts-与tɕ-两套塞擦音,屯昌则是精组t-与知庄章组再分ȶ-(细)/ts-(洪)。
城步是精-知-庄章三分(ts-—t-—t-洪/tɕ-细),西林、元阳虽然不同却有相似之处:先是精知组分立,庄章合流后依不同的条件分流,西林、元阳依声母分流(照穿ȶ-ts、床审禅θ-tθ),城步依韵母分流(洪细音)。精知组在城步、西林、元阳鲜少混同,如(城步-西林-元阳)“宗”ts-θ-tθ、“贞”tɕ-ɕ-s。城步知组读如端组t-是存古,西林知组读ȶ-组应该晚于城步,元阳读塞擦音的年代更晚,如“直”,城步、西林、元阳分别为d-ȡ-dz。


3. 效摄一二等有别
城步效摄一二等韵尾脱落后成为u-o对立,屯昌多是ɔu-au的对立,西林效摄一等多读ɔu(精组读au除外),二等为au,元阳则不同——效摄均读au(自由变读aːu)。对比流摄,城步一三等是ao-y的对立,屯昌、元阳流摄一三等合为au,西林大多合流读əu(唇、喉音读ɔu)。各地都有少量效流摄混并,城步为ao,三地读书音为au,相互对应。
与城步相比,三地虽无单元音化现象,但西林、屯昌ɔu-au的对立与粤方言au-aːu的对立、闽方言(合流读au)的发展不同。效摄一二等有别应是源自苗瑶平话的特点。如表3:

 



4. 浊上读上声苗瑶平话有浊上读上、浊上变去两类,前者保留了古上声不分阴阳的特点,后者是汉语方言常见的规律。读书音中西林、屯昌全浊上变去,屯昌的次浊上也变去声。元阳与城步的浊上都读上声,但元阳上声分阴阳,如“转转送-善”tsun³³-dðin³¹。城步阴阳上还未分出:“转转送-善”tai²²-dʑie²²。
5. 文白异读

城步平话的文白异读较多,白读比文读反映了更早的历史层次,与三地的经书音、歌书音异读类似。歌书音大致反映了北宋时期的特点,比经书音的年代略晚。以知组声母为例:城步“知”(白~文)t~tɕ,元阳(经~歌)tθ~ɕ;城步“中”(白~文)t~ts,西林(经~歌)ȶ-ɕ。韵母方面有多处相似,如城步止合三“飞”(白~文)i~ei,元阳、屯昌“未”(经~歌)i~ɛi,西林“为”(经~歌)ai-ei;城步山合一“满-馒”(白~文)o~an,元阳“满”(经~歌)un~aːn,西林“般”(经~歌)un~aːn,屯昌“拨”(经~歌)ut~aːt。


(三)与粤方言勾漏片的比较
1. 精-知庄章二分
粤语勾漏片广西陆川精组字读t/th/ɬ,知庄章合流读塞擦音tʃ/tʃh/ʃ。三地精组分别读tθ-θ-t(元-西-屯)组,知庄章多读舌面前塞音或舌尖前塞擦音ts-ȶ-ts/ȶ组。这种二分格局也存在于勾漏片其他方言点中,但陆川粤语较严整。如:
“小-赵”(心-澄):陆川ɬ-tʃ,元阳tθ-dz,西林θ-ȡ,屯昌t-ȡ
“取-处”(清-初):陆川th-tʃh,元阳t-ts(h),西林θ-ȶ,屯昌tsh-ȶh
2. 床禅相混
与屯昌知庄章合流一样,西林、元阳的知庄章曾经同为*ȶ-组(元阳“充”ts/ȶ两读可证)。知组在西林保留ȶ-,在元阳受到精组塞音化(如“将”ȶɛːŋ²⁴)的推动,知组变为ts-组。照穿和床审禅母不与知组同步,而是分别归知、精组。西林、元阳的床审禅一律读擦音,与陆川粤语有对应。如图1:


陆川粤语保留了早期粤语的特点,禅母变擦音,随后床禅相混。于是照穿和床审禅形成了塞擦与擦音的对立tʃ(h)-ʃ,如“铲-产”tʃhaːn³³-ʃaːn³³。在借入之初,经书音并未受到粤方言的影响(海南屯昌今仍保存床审禅细音字读ȶ-组的特点),而地处粤方言辐射区的滇桂蓝靛瑶族(元阳瑶族源自广西)不可避免地受到粤方言床审禅变为擦音的影响。本应读ʃ-的床审禅母为适应口语音系而产生了变化,缺少ʃ-的西林、元阳将其对应于θ-tθ,所以床审禅与照穿母分流。如(西-元)“深”θam⁵³-tθam⁴²、“是”ði³²-dði³¹。
3. 鱼虞合流
陆川粤语鱼虞合流读y(非组除外),如“语、珠”;非组读u,如“武”(三地读书音分别为bu³¹-mu³¹-bu⁴²)。读书音也是鱼虞合流(非组除外),三地经书、歌书为ui~əu/ɔu,如“语、珠(经~歌)”ui~əu,ui~ɔu,ui~ɔu。
4. 保留完整的阳声韵、入声韵格局
与与陆川粤语近似,三地基本保留3个鼻音韵尾-m、-n、-ŋ和3个入声韵尾-p、-t、-k。
此外,读书音入声弱化或脱落的顺序也与陆川一样,-p尾最稳定,-k次之,-t尾变化较多。先说陆川、元阳、西林-t、-k尾的脱落,脱落后变为单元音,如(陆-元-西-屯)“立”ap-ap-ap-ap、“各”ɔk-o-ek-o、“察”a-a-a-ak。二是弱化,屯昌-t尾仅少数保留:部分为-t>-k(“察”sak¹¹),部分为-t>-p(“热”ŋjip⁴²)。
海南苗族“读书音”与滇桂蓝靛瑶族的差异较大,其原因可能是滇桂蓝靛瑶族自南宋起就受到以勾漏片为代表的粤语影响,在经书歌书中与勾漏粤语的相似点较多(最显著的为知庄章合一,且与精组对立)。勾漏片粤语大约南宋时从早期粤语中分化出来,是最早进入广西的汉语方言之一。因此,我们推测瑶族人民迁移到两广交界地区今勾漏粤语分布地带时,在学习道教经典过程中曾受到当地的勾漏粤方言影响,于是保留了勾漏粤语读音层次。海南岛苗族多是明朝从桂南十万大山迁去的,并且这一支系可能在迁徙过程中没有在勾漏地区久居,所以其“读书音”比元阳、西林保留了较多的苗瑶平话特点。虽然,海南苗语精组字、阳声及入声韵的演变也与勾漏粤语一致,不过这主要跟海南的区域语言变异共性有关(海南闽语、儋州话及临高语汉借词等均表现了类似特点)。
我们分析比较瑶族金门支系和海南苗族“读书音”可见:其声母特点与今湘西南苗瑶平话近似,韵母特点与勾漏片粤语相同之处较多。从“读书音”语音特点的共性和差异来看,“读书音”首先是与苗瑶平话一样具有苗瑶语特色的一种汉语方言。三地的瑶语读书音最初可能都起源于今湘南、湘西南一带(隋唐时瑶族大多居于今湖南),或许与湘西南苗瑶平话同源。至宋代,今湘西南、湘南、桂东北、粤北多有瑶族分布。明王朝在两广地区设卫所、巡检司,设参将、守备驻扎于瑶区以镇瑶。可见在明代,两广已经成为瑶族主要居住地。广西蓝靛瑶族因地居岭南,被宋元时期当地的强势语言——粤方言所影响,所以“读书音”带上了明显的粤方言特色。正如三地的法师所说——经书音与“白话”(即粤方言)相像,而歌书音跟日常所讲的瑶话/苗话口语中的汉借词系统更接近。海南苗族读书音受闽语影响,产生了一些不同于另两地的特点(如少数章生书母读t-)。
在“读书音”形成后,与湘语为邻的苗瑶平话出现了湘方言的一些特点(如效摄一二等单元音化后保持对立、入声尾消失),以致苗瑶平话的韵母与早期“读书音”渐行渐远。反观本文分析的3个语言点“读书音”声母相对完整地保留精-知庄章二分格局,保留了完整的阳声韵、入声韵格局,这应该是其早期特点,及长迁徙途中受过勾漏片粤语影响的特点。





四、结  语

瑶族人民长久以来坚持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既有助于族群内部的沟通,也有利于与各民族的交往交融,增进相互了解、相互认同,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同时,也通过坚持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学习了先进文化技术,提高了民众素养,推进了社会进步。从瑶族长期坚持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这一现象上看,至少可以得到如下启发:


1. 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历史的必然和各民族的选择


我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不同区域、不同民族唯有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才能便利交流、守护相望。至少周代起,各地就以“雅言”相通,秦代实现了“书同文”。各民族在汇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过程中也主动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北方的西夏党项人、女真人,南方的壮族、布依族、白族等通过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掌握中原文化,同时也仿效汉字创制了本民族文字。这些族群通过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促进了民族发展,与其他民族一起推进了中华文明的演进。 


2. 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各民族发展进步的必由之路
语言文字是交流的工具,是思想文化、科学技术信息的载体,通过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可以获取更多的信息,打开更大的一扇看世界的窗。历史证明,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不论是对族群的发展还是个人进步,都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瑶汉融合,出了一个秀水瑶族“状元村”,从唐至清,秀水曾有进士28人,其中状元1人。
3. 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有利于民族交往交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我国有56个民族,使用130余种语言,方言土语不计其数,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有利于民族间的沟通,增进情感,促进相互认同,促进团结互助。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也有利于各民族培养、形成共同的价值观,增进国家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文章刊于《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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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莹洪,李锦芳 | 古代汉语书面语在少数民族中的变体——以滇桂琼瑶族、苗族“读书音”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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