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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风 || 张焕君:青草连天处  数点沙鸥飞——怀念常金仓先生

唐潮杂志 唐潮杂志 2022-03-19

青草连天处  数点沙鸥飞

——怀念常金仓先生



张焕君老师


有一种哀痛,因为轻淡,最让人不堪。遭逢了丧失亲人师友的苦痛,却因为要日日营生,有许多貌似生生不息的坚强理由,便需要尽快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开始生者的正常生活。于是,该上班的仍然上班,想游玩就去游玩,笑语喧哗中,觥筹交错时,痛苦、磨难乃至死亡,都变得梦幻般遥远。遗忘,即便是刻意地遗忘,也能给人以解脱,以及解脱后的轻松与从容。这被称作生者为大。

然而,那些重大的事情,一旦发生,又怎能忘记呢?

五年前的夏天,家父突然去世。半夜接了家里的电话,黎明时赶赴车站,回到家中时已是午后。父亲在冰棺中,由于温度低,发黄的脸上结了一层霜。同时奔丧归来的二姐已是放声大哭,哭声明明在耳边,却又似乎很遥远。事后想来,那或许只能形容为一种怆然,并未理解死亡的真正内涵。停灵九天,时时有人来吊唁,烧香磕头,行礼如仪。也开酒宴,与亲友们喝酒吃肉,虽然有时会停箸不语,有时会语带哽咽,但是一带而过,并没有书上看到的那种揪心的疼。出殡时,作为长子,从县城回村里的祖坟,一路撒纸钱,也只是想到父亲如果在天有灵,可以安心返乡,陪伴他逝去的亲人。这些场景,虽然未曾经历,却都是耳熟能详的。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埋葬了世上最爱我的亲人。没有号啕大哭,没有椎胸顿足,更没有什么寝苫枕块、朝夕之哭。死去一个人,人世间少了一个最亲最爱的人,二者似乎并无区别。小小的哀痛之后,生活还在继续。

处理完丧事,回到北京,还要读书写论文。然而,一贯清静的书生生活却不再清静了。无论在寓所还是什么地方,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众人闲谈,蓦然想起父亲躺在冰棺中结霜的脸,就意兴全无,黯然不语。突然就很厌恶这样的读书生活,认为是浸淫其中太久让我忘却了真感情,习惯套用书本上的言语与思维,来权衡真正的生活。就想抓紧毕业,到有乡土气的地方工作生活,以为那可以接地气,不虚浮。于是又振作起来去查找资料,不分昼夜地敲键盘。因为要脱离,所以更亲近,亲近之中,又时时想如何脱离,书本与现实,书生与儿子,不断倒错交织,人就显得暴躁浑噩,写作进度十分缓慢。痛苦袭来时,人淹没其中,随手抓住一块,无论那是父亲蹲在地上的一个侧影,还是他为了犒劳儿子亲手炒的一个菜,都令人鼻酸心痛,无法遣怀。或许,对于我这样迟钝的人来说,只有通过老牛反刍一样的磨砺,才会知道什么是丧失亲人之痛。父亲过百日时,约了几个人喝酒,大醉如泥,寻衅滋事,好歹回到家中,放声大哭,口中念念有词,一直到天亮。或许是在那一夜,最终明白了死亡,明白了一旦逝去永不再来,所以才有那样的撕心裂肺。

就这样,五年过去了。如愿到了有乡土气的地方来接地气,哀伤还在,尤其是每年的清明和父亲的忌日。每到阴历六月,就有些心神不宁,就想着抛散食物,摆些瓜果香酒,古人说这叫“终身之忧”,或许有些道理。在这些仪式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哀伤,如拆去长棚后的袅袅余音,不剧烈,但持久。有时候也想,所谓达观,所谓通脱,是否正是存在于这般的哀伤中?千帆过尽,一心永存,有取有舍,岳峙云停。这样说来,哀伤固然持久,却未必就一定不堪。走走停停间,多少事,在眼角,在眉梢,更在黄土漫天,日落青草。

日落青草,二月的西安,格外清冷。郊外的灞桥,没有可以折取的柳条,萧萧散散数十人,排作两行,依次前行,正对墓碑,鞠躬行礼。新坟土未干,妻女仍幽咽。那里埋葬的是一位老师,小先父十岁,同样的出身布衣,关爱晚辈。不过,他是一位壮志未酬的布衣书生。

天色有些阴沉。赵世超先生主持仪式,并亲自为常金仓先生撰写了悼词,对先生一生学术评价甚高,尤其是先生在史学理论方面的成就。常先生认为历史学是社会科学,注重从长时段的角度理解历史,发掘其中的社会文化原理。为此,他广泛结合文化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哲学,提倡文化史,反对注重一时一事的政治史,更不屑于对孤立事件的琐屑考证。所以如此,在于他心中有一种大情怀,就是要从历史发展中抽绎出规律性的原理,用之于现实社会的改善与和谐。具体观点,或许可以商榷,但这样的情怀,在以蝇营狗苟为特征、以经费项目为追求的当下学界,虽不敢说是空谷足音,但其境界、胸怀,却使人仰慕不已,堪为师表。

人生多变故,人与人的交合也毫无规律可循,有时甚至显出些怪异。1991年,我考上山西师范大学历史系,那时常老师是历史系的副主任,也是学校仅有的几个博士,据说还是山西省文科第一个博士。有这样的光环,自然容易得到青年人的景仰与追随。大二的时候,他开了一门选修课,好像是《中国婚姻史》,其中讲到《周礼》。结合课程,他通过系里的自办刊物《史学经纬》,搞了一次论文演讲比赛。在90年代的大学里,这样的比赛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位学识渊博的博士坐镇指导,轰动情况可想而知。报名的人很多,我也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图书馆泡了十几天,弄出一篇论文,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题目与祝总斌先生的《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十分相似,字数不过五六千,现在想来真是无知无畏。演讲那天,我本来排序第四,每位同学讲完,常老师都有简短的点评。或许是因为太想听到他的评价,虽然平时很怯场,这时却主动要求将自己的顺序提前。常老师坐在第三排,很认真地研究,用他独有的原平话,字正腔圆地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大致是说文章虽然题目过大,但是有思路,有资料,论证也很清楚,云云。这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近学术,当时站在台上,面红耳赤,热血澎湃。后来研究魏晋南北朝礼学史,不知是否与这次经历有关,但平生第一次写有注释的史学论文,却是在常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的,这让我受用终生,至今难忘。

1993年,借助老校长陶本一先生的创举,我有幸选拔到北师大读书。临行前,到常老师家中辞行。他说了很多勉励的话,因为知道我对文学感兴趣,还特意提到他当年在原平时与几个同仁办刊物,写诗写剧本的事情,让我意外看到常老师史学之外的另一面,活泼、求新,心态很年轻。

第二年春天,常老师到北师大,让我陪他去拜访刘家和先生。他们要去香港开一个关于《左传》研究的会。刘先生的住所不大,到处是书,还有文稿。两人开始对谈,说的内容我听不懂,但是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常老师话多,可谓侃侃而谈,刘先生大部分时间在倾听。过了半天,刘先生突然轻声说:“常先生,对不起,请您起来一下。”说着指了指他坐的地方,原来常老师讲的兴起,不知不觉间坐在刘先生的文稿上了。常老师低头一看,赶忙起身,将文稿放到书桌上,挺身而坐,继续畅谈。

此后十几年间,再无缘聆听教诲。虽然从同学友朋口中,知道常老师先去了西安,在那边过得很好,最受学生爱戴,也带了不少博士生;后来不知何故,又去了大连。因为专业相近的缘故,也翻看了他的不少著作,其中《周代礼俗研究》、《穷变通久:文化史学的理论与实践》印象最深,帮助最大。去年七月份,接受学院的委托,邀请常老师回母校作学术讲座,他一口答应,并把时间定在国庆前后。八月底,我去北大访学。在和常老师通话时,了解到他对回校讲学竟然十分迫切。本来计划是九月底过去,作两场报告,就可以利用假期四处走走看看,访亲探友。但是他说车票已经买好了,22日到北京,一同转车回临汾。言谈间,似乎经历了十七年的阔别后,已经无法再忍耐一朝一夕的等待。

常老师也用手机,但是这次出门前却换了一个号,而且忘记告诉我了。22日一大早赶到北京站,打电话不通,在车站前前后后转悠了将近四十分钟,最终才找到常老师。他安静地站在车站外边的廊檐下,拎着箱子,就像处于思考状态中。赶到北京西站,坐动车到太原。一路长谈。他说自己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可以分为两个十七年。头一个,从77年到94年,是在山西渡过的;后一个,在西安十年,大连七年。前一个阶段,主要是读书,在临汾读,在长春读,读书会友,快乐很多;后一个阶段,除了写书写文章,就是“跑腿”,十分疲惫。话里话外,感慨无限。

中午到了太原,师大派车来接,常老师嫌破费。不过,回到故乡,到处是乡音,他还是十分高兴。找了一个做乡土菜的小饭店,他还破例喝了好几杯啤酒,说如果能买上些晋北的月饼就更好了,好多年不吃了,很想念那个味道。后来,耀亭专门托他姐姐从右玉老家买了一大箱子,寄到大连,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常老师在师大一共做了三场报告,听的人很多,有学生,也有老师,现场气氛很热烈。报告按照师大最高的规格举行,武海顺校长还专门设宴款待。每天晚上,当年的老友同学,更是轮着请饭,他的房间里也总是人来人往,既有阔别友朋的叙旧闲谈,也有后生晚辈的虚心求教。这几天,常老师一直很开心。有些同事,曾经有过节有不快,也不再计较了,“都过去了,还说那干啥?”这是他的原话。在酒桌上,真心诚意地敬酒,心怀坦荡地交流,一笑泯恩仇。最让他激动的是武校长的一个建议:回师大当客座教授,为母校再作贡献。他毫不犹豫,并且说不用考虑待遇问题,有个房子住就行,吃饭自己都可以解决。随后我代表学院,草拟了一个“关于聘请常金仓教授担任我校客座教授的申请”,学校很快就通过了,房子也找好了,计划2012年2月开始实行。可谁料天不遂人愿,不过短短两月,一切均成泡影!斯人已去,夫复何言!

常老师的勤奋在同学中是有名的。在福州举行的追思会上,他当年在东北师大助教班以及在吉大读博士时的同学,都提到他读书的用功和生活的不讲究。捧一部古书,盘腿而坐,一坐就是一天,饿了,一个馒头两根咸菜,不以为苦,乐在其中。在临汾讲课之余,我陪同他出去转悠。尧庙、丁村、王家大院,有些地方,近在咫尺,也从未去过。在灵石王家大院,他兴致很高,虽然因为腿疼气喘,中间歇了两次,但还是绕城墙走了一圈。指着牌坊上“寅宾”二字,说:“寅者迎也,寅宾就是迎宾的意思。”因为对那里的楹联感兴趣,还特意嘱我买了一堆书,说要带回去慢慢看。临行时,因为行李有些多,放了两本在我那里,说明年来了再看。现在,书就在我的书桌上,人却已飘然远去,哪里还有明年呢?能不令人黯然神伤?

在临汾住了七天,常老师说那边还有课,得回去了。不过他有个老朋友在榆次看病,好多年不见了,要去看看。那是个老中医私人办的小医院,不好找,下了高速,一路打听,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进了小院,老人蹒跚着要出来迎接,常老师赶紧跑上去,紧紧握了手,相携入屋。我们在外边等着。二十多年不见,想说的话当然多,又是原平时期的老朋友,四十年前的“文学青年”,写剧本,弄剧团,写小说,精彩事太多,有多少时间能够?司机暗示该走了,怕赶不上飞机。犹豫几次,终于进去说明,常老师说:我明年就回山西了,你好好养病,我到时再来看你。老人送出来,在院子里又说了不少话。没带相机,却深为这样的友情感动,手机拍了几张,想着等下次来的时候,就可以洗出来,也是一段佳话。

11月20日,我在回临汾的火车上,听到常老师病逝的消息。此前回老家,与老母亲住了几天,因为时间仓促,也未能去为父亲上坟。听到这个消息,人就有点愣怔,有些不敢相信。四十几天前还在一起,还有那样多的美好设想,一幕幕全在眼前,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父亲当年也是死于心梗,没有半句遗言留给子女。人在火车上,心已经有些迷糊了,似乎又回到当年,不知今夕何夕。早上下了车,去学院报了到,随即与海桦上车,去太原赶飞机,再去福州奔丧吊唁。在机场见到山西大学的王谨、岳谦厚两位老师,他们也都是常老师的学生,一同前往。晚上十二点到了福州,王晓德老师接待。他是常老师念大学时住一个宿舍的同学,交情深厚。第二天上午告别仪式,献了花圈,下午追思会,大家说了很多,更有诸多门生弟子语带哽咽,让人心酸不已,气氛凝重。

有人说常老师是累死的。是为了帮助大连的单位申请博士点,费尽心血,才这样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便胡言乱语,但是在临汾期间,常老师提到这些年很累,现在欠账已还清,要做些自己的事情,把手头的两部书尽快完成,却是事实。

有人说常老师的突然去世与生活习惯有关系。他过于关注学问,对饮食从不在意,这也是事实。进而言之,正是因为他的醉心学术,他一生投入精力最多的就是学问与学生。无论在课堂上,还是指导学生论文,他从来都是认真投入,不厌其烦,一丝不苟。在与同道论学时,不讲人情,不道寒暄,单刀直入,不假辞色。因此,他一生投入精力最多的不是家庭,而是学问。他或许不是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一个好老师、好朋友,这一点无可否认。

闲谈中,王晓德老师说常老师去世那天,他似乎有所预感。他不爱拍照,出门也从不带相机,但是那天却一反常态,出门前惦记着要带,忘记了,又打电话让侯老师专门送过来。在常老师房间,几个老朋友分别与常老师合影“留念”,又专门给常老师拍了一张单人照,追思会上大屏幕中放的照片正好用上。不仅如此,事后回想,觉得冥冥中似乎有天意,甚至包括他出面召开的这次专家论坛,邀请的几乎全是常老师在东北时期的友朋同好,似乎在集体为他送行。联想到2011年这一年,常老师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朋友,莫非他自己有预感,要在临行前与所有的好朋友告个别?

或许世上真有宿命?以此推论,常老师这次决定回临汾,把自己的一生分为两个十七年;回临汾后与所有人握手言欢,前嫌尽释;离开山西前执意要去榆次探望老友,仅仅叙旧十五分钟,却几乎误了飞机;甚至那样思念家乡的月饼,反复叮嘱,一定要寄过去,莫非都在昭示同样的结局?联想到他这几年的不愉快,那么包括他的死在福州,与好友久别重逢后,由好友而不是那些所谓同事,安排身后之事,岂非也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如果死亡无可避免?

还在临汾时,有一天晚上,安排的是常老师与历史学院青年教师的座谈。桌子围成圈,摆上些小水果,大家边吃边谈。常老师讲了他对学术的理解,又针对每个人的研究方向提了不少建议。上世纪80年代,师大历史系成立晋国史研究室,常老师是重要的成员,与李孟存教授合作的《晋国史纲要》,至今仍有其学术价值。如何整合团队,利用山西丰富的地下、地上文物资源,推动晋学、区域文化研究,是常老师十分关心的题目,也是他决心重返师大、报效母校的重要理由。现在,哲人萎矣,梁柱摧矣,曾经的理由不复存在,但当初的憧憬却在激励后学,不敢轻言放弃。一瞥惊鸿,志向未泯,虽然仍会心痛。

父亲在世时,每逢我假日回家,他总要到巷口迎接。火车到家总是半夜,即便数九寒天,他也总在那里。出租车拐进巷子的时候,我往往下意识地去找那在暗夜中或明或灭的烟头,然后对司机说:那是我的父亲。五年了,这样的习惯还在,眼睛不自禁地在黑暗中搜索,看到的却是同样衰老、同样渴盼游子回家的母亲。有一次,因为巷子里结冰,母亲走得快,一下子滑倒在地,伤了腿,炕上歇了好几天。这是血缘亲情的力量。虽然年近不惑才有所体会,但一旦醒悟,似乎对生与死便有所参悟,知道背死忘生固然薄情寡义,但丧失亲人的哀痛总会内化为一种力量,一种视野,因为轻淡,却持久而内敛,以死观生,又能决定取舍,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

去年此刻,常老师还在临汾,朝夕侍立,言笑晏晏。再过两月,便是他的周年祭日,届时只有香花供果,坟头孤子。哀痛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只要真诚,便不会消逝,父母亲人如此,师友同道,何尝不然?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其中蕴含的情感、道义,如丝如线,融入生者的血液,成为继续前行的支撑与起点。

 

2012年9月

 

(作者张焕军,1972年生,山西灵丘人,山西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副院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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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奕世载德:常金仓先生纪念文集》,山西:三晋出版社,2012年,第162-168页。

责任编辑/黄宇迪

审核/周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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