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潮文萃 || 周晓薇：随黄永年先生上海行琐忆

·栏目介绍·

往期《唐潮》，收录了大量精彩的老师访谈和约稿文章，这些都是《唐潮》的宝贵财富。在学术自媒体平台高度繁荣的今日，这些资源，不应被束之高阁而蒙尘，也不该闭门造车而独享。编辑部将它们重新誊录，配图辅之，制成“电子版”《唐潮》，拟名《唐潮文萃》，作为公号的固定栏目之一，陆续放送，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

周晓薇，女，1957年4月生，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我院教授。长期从事古代文献教学及中国古代史和古代文化的研究，为本科学生、研究生讲授过历史文献学、中国古代文化典籍、目录学、古籍整理概论、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等多门课程。主要研究隋唐碑志、古代文化和明代神魔小说，曾在《文物》、《考古与文物》、《唐史论丛》、《陕西师范大学学报》等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出版《历代名画记》等古籍点校与今译著作7部，出版专著《四游记丛考》、《隋代墓志铭汇考》（全六册）、《柔顺之象：隋代女性与社会》、《片石千秋：隋代墓志铭与隋代历史文化》等。

随黄永年先生上海行琐忆

周晓薇

1996年10月，业师黄永年先生应邀去华东师大讲学。我与师妹焦杰奉先生之命随后亦来到上海，任务是在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的图书馆查阅记录有关清代版本的信息资料。（此是为日后永年师与贾二强先生合作编纂的《清代版本图录》而做的相关古籍版本资料信息收集工作。据贾二强先生称，这本《清代版本图录》大多为永年师自藏的珍贵清刻本，凝聚着永年师独具慧眼的鉴赏力，彰显着永年师博学雅识的学术底蕴）当时我们住在复旦大学招待所，先生则一直住在华东师大。那时没有手机等通讯方式，我们与先生的联系便约定在每晚8时左右，通过招待所的座机，汇报当天的工作进程并聆听先生对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因为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部的老师敬业懂行，业务熟悉，我们要查用的版本，只要馆藏存有，随时都可以很快调出，因此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大约工作了三天之后，先生在电话那边说：“你们这几天工作的成效还不错，后面的几天还当如此。来到上海你们总希望玩玩嘛，明天是周末，图书馆又不上班，我带你们到南京路转转，请你们吃西餐。”我俩一听，高兴极了。

第二天，先生特意安排正在复旦大学读博士的刘影师妹带我们去南京路。事先约好上午9点在上海博物馆广场汇合。由于路上塞车，我们赶到时，己超过了约定时间10多分钟。稍一张望，就看到先生正凝神坐在一个花坛的石沿上，听见我们的招呼，先生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刘影恐怕先生因我们的迟到而不高兴，就打趣道：“黄先生，您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该不是又在构思论文吧，样子好乖啊！”先生也笑道：“哪里哪里。”先生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我们相互对看一眼，暗暗松了口气。这是因为先生的时间观念很强，在古籍所坐班时，他严格要求我们上班一定要准时，谁要是迟到哪怕一分钟，只要被先生撞到，就一定会重重挨批。

先生先带我们去了上海第一百货商场，说是他想买一双皮鞋。进了商场，人山人海。我们正不知往哪里走，先生却早己轻车熟路直奔卖鞋的地方而去。当时还是柜台出售营销，买东西要隔着柜台看货架上的样品，再请营业员取货。先生来到柜台边，直接对营业员说：“请拿一双大地牌皮鞋。”营业员一愣，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这个牌子。”先生指着脚上的皮鞋说：“怎么没有？我脚上穿的就是在这里买的。”营业员忙说：“那恐怕是过去的老牌子，现在没有。”看到先生有些失落，我们几个忙劝慰先生说：“我们可以照着您脚上的皮鞋样式找找看，或许有更适合您的。”先生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们东拣西挑，总算有几双得到先生的初步肯定，于是请先生一一试穿。试的结果，其中有一双他感到还算满意，就决定购买。可是到柜台上一问价，要200多元。只见先生很坚决地把皮鞋一推，说：“太贵了，我脚上这双才100多元。”我们说物价一直在涨，何况200多元也不算太贵，并提议先生要么不用请我们吃西餐了，省下钱来买这双皮鞋。谁知如此主意，竟让先生十分不悦，说了句“神经有麻达”（这是先生时常会说的陕西方言之一，不过大部分是在开玩笑时说，而且是南方普通话口音），就转身走出商场。我们吓得尾随其后，再也不敢乱讲话了。

出了商场，先生领我们进了亨得利表店。因为先生除了喜欢收藏古籍版本外，还特别喜欢收集手表和钢笔。我们在古籍所工作时，就有幸发过一支由他亲自挑选的派克钢笔，虽然价格不是很昂贵，但样式很雅致，通体镀亚光银色，笔尖极细，书写很流畅。此时先生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在表店里浏览观赏各类手表，走走停停，还不时要来一块手表拿在眼前仔细观看，并向营业员询问手表的构造、材质等问题，一副赏心悦目的样子。

出了表店，又进了朵云轩，里边经营文房四宝、字画、书签、信签等。先生在店里挑了几只兼毫毛笔，又买了几枚纯白暗金镶边的扇面，接着又配了几个深棕色扇骨。一回头见我也站在柜台边，就问我怎么不快买点东西？我说还没想好买什么呢。先生说：“那就买几副同样的扇骨扇面吧，带给你先生其祎，他可以在上面题字写诗，一定会喜欢。”见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先生就帮我挑了几副。购得这些东西，我们坐在店里小憩，此时先生心情很好，说起儿媳秦西玲平时很孝顺，决定给她买件礼物带回，询问我们送什么好？我们逗先生说：“刚才亨得利那么多漂亮的手表，您可以买一只送她嘛。”先生摇手说：“太贵了。”我们说那就买珍珠项链吧。先生有些不屑：“太俗气。”不知谁又提议:“那就买个包。”先生说：“她的包有好几个呢。”弄得我们面面相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先生则笑着说：“总有东西可买的。”坐了一会儿，先生又带我们来到一个挺讲究的小五金店，门面不大，柜台里的东西琳琅满目，记得有张小泉剪刀之类，先生看到就建议我们买，说质量很好，西安买不到。先生在这里看中了一只南韩产的指甲刀，金光灿灿的，非常时尚。先生试了试，说很好用就买了，说是准备送给西玲。于是我们也每人跟着买了一两只。后来，我们跟先生哲嗣寿成讲了先生在上海给西玲买礼物的经过，并问是否先生将指甲刀送给了西玲？寿成兄悻悻地说：“送是送了，但说是送给我们两人的。”一听此话，我们都大笑起来。

不觉己到了中午，大家都感到有些饿了，先生就领我们去了南京路的德大西餐厅用餐。先生西装革履，气度儒雅，一踏进店中就受到服务生的关注和殷勤接待，将我们直接领上二楼。落座后，先生接过菜单略加浏览，就给每人点了一份罗宋汤、一份德大猪排、一小份沙拉和一枚小面包。趁着服务生送菜单离去，先生很严肃地告诫我们：“在西餐厅吃东西，你们可不要轻举妄动。用刀叉是有讲究的，你们暗暗看着我的每个动作，学着我的样子摆弄刀叉，不要弄出响动来，免得叫人家看不起。”我们虽然觉得好笑，但看先生很较真，也就连连点头。学着他围上了餐巾，端坐在那里等待。不多一会儿，罗宋汤上来了，焦杰走了一上午，此时又渴又饿，一不留神就将罗宋汤喝去一半。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轻轻点着桌子说：“别这样喝汤，小口喝，慢慢喝，讲究点面子。”等到猪排等菜品上齐时，只见先生不慌不忙地拿起刀叉，斯文地边切边吃，我们偷眼仿效，谨慎而食，虽然大家也间或说点什么笑话，但总是悄声细语，小心翼翼的。吃完走出餐厅后，我们才大舒一口气。

来到上海，这己经是先生第二次说要讲究面子了。先生如此讲求体面，是因为先生做事表里如一，处处追求内在与外在的完美雅致。做学问如此，仪表言谈亦如此。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西安商场，还没有几家经营西服的，即使有售，做工与样式也不能使先生满意。先生总在西安东亚服装店定做西装，因为这里的制衣师傅是上海人，长于量体裁衣，做的服装还算规矩合身。后来，先生当了全国人大代表，他的西服就大多在北京的红都服装店订做了，据说这是给代表们的特权。先生还说此服装店曾经是专为中央领导制衣的地方。先生平日里常穿西服，且十分讲究，就连领带也搭配得极为漂亮和谐，因此凡是在公开场合里，只要看到先生，他一定都是穿着典雅样式的西装，散发出高贵不凡的魅力。

我们将复旦大学图书馆的版本资料查完之后，就准备去华东师大图书馆工作，其时需要查的资料量己经不多了，大约一个上午就可以完成。前一天晚上先生电话告知我们乘车路线，并强调早上8点一定要准时到达华东师大图书馆门前。第二天早上我们去赶公交车，没想到车站等候的人很多，考虑到中途还要转两次车，为了准点到达，我们打了个车，路上很堵，走走停停，总算在8点钟之前赶到。一上午工作完毕，中午便与先生一起在华东师大招待所餐厅吃午餐。先生说：“我在这里可以随便点菜，也用不到自己掏腰包，记在华东师大公家的账上就可以了。但是我每顿饭只点一菜一汤。你们来了，我再加两个菜，够吃就行了。”说着先生要来菜单，点了三个菜，两荤一素，具体是什么菜没有印象了，总之是比较平常的，绝非山珍海味。饭间先生仔细听了我们在两校收集资料的汇报，查阅了我们的记录，指出不足和需要补做的工作，我们一一记在笔记本上。饭后告别先生，大约刚走出百米之远，忽然依稀听到先生在身后呼唤，回头一看，先生果然向我们招手，我们立即转身跑回先生面前，先生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要提醒你们，回去时用不着赶时间，就不要再打车了，坐公交车回复旦吧。”我俩只有诺诺遵命。

过了两天，先生在华东师大讲学完，校方为答谢和欢送先生，请先生在梅龙镇吃饭，这是上海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家，我们也沾先生的光被邀请共进晚宴。记得席上菜品丰富，有水晶虾仁、大闸蟹、鳗鱼、蟹粉狮子头之类，味道十分鲜美，很正宗的上海菜。最后上小点心时，萝卜丝饼竟让先生赞不绝口，说好多年不曾吃到过了。华东师大的老师忙说：“黄先生喜欢，就再带一份明天在火车上吃。”先生并未推辞，说“那就带两份吧，这样我在车上就足够了”。第二天在火车上，我们到软席车厢看望先生，见先生己将打包的萝卜丝饼盒盖揭开放在茶几上，里面的饼子似乎一块也没少，就奇怪地问先生为什么没有吃萝卜丝饼？先生说：“我昨天都吃过了，这些就带回去给你师母和寿成他们尝尝。”原来是这样啊，先生如此体贴家人的举动令我们感慨了好一阵。回家后我们将先生带萝卜丝饼的情由告诉师母，师母听了也很感动。她说既然先生喜欢，自己也可以试着做给先生吃。后来听先生讲：“你师母的厨艺很好，做的与梅龙镇的一样可口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