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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前后——何方口述片段之十一

丁邢 丁东小群
2024-07-27

 

              

甄别之后,开始传达毛泽东反对“三风”翻案风、单干风、黑暗风。我又从右倾错误变成“翻案风”了。他们说我在搞翻案。甄别结论没有写我翻案,但实际上留的那个处分: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撤职改为降职,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当时几个人,就我留的尾巴厉害。李汇川、徐达深原来的结论都被取消了甄别后就没有事了。我要是当时只检讨、不较真,可以好一些。学习班一散,林中马上就出国了。他态度好,我的态度不好。我在全部大会上受到不点名批判:有的同志,我们党再三地挽救他,再三地苦口婆心,他就是顽固不化。 

我大概在综合组一年多。到一九六三年,也就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之后,外交部不想要我了,要调换我的工作,把我调离综合组。

罗贵波、乔冠华认为我不能在外交部工作。他们说原来的错误那么严重,态度一直不好,现在又搞翻案,这是政治上的问题,怎么能接触外交部的机密呀?因为综合组要接触很多的机密,不然我怎么写国内情况报告呢?国内好多的情况我要知道,外交上的许多事情我也要知道,许多事情各个司都要向我报告,要不然我怎么工作呢?所以他们要把我从部里调出去。外交部决定,把我调到国际问题研究所,那时叫国际关系研究所。

国际关系研究所归外交部领导。外交部犯错误的人都往那里放像浦山等一些右派都到那儿去了。那时候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是孟用潜,副所长是柯柏年、陈翰笙、秘书长是陈楚,下面的人右派也有,左派也有,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一两百人呢。当年张闻天对研究工作有兴趣,一定要搞一个研究所,我就帮他跑。搞了几个大使馆馆舍,因为没有新建交的国家,馆舍没用上,于是研究所就在一个大使馆馆舍里办公。这个馆舍后来成为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馆了。

我有两个忘年交:一个是孟用潜,一个是李一氓。

1959年批斗我以后,唯一去看过我的领导同志就是孟用潜。他不怕风险,要把我调到国际关系研究所,他高兴极了,欢迎我去。他知道我的深浅。孟用潜不仅是所长,还是外交部的党组成员,他不但资格老,也确实有本领他读《资本论》,念的是英文版。我从苏联回来,把一套英文的《斯大林全集》送给他了。

另一位忘年交李一氓。李一氓和周恩来是郭沫若的入党介绍人。北伐的时候,他是北伐军总政治部秘书长。有一天李一氓把我叫去谈了一下。他说:看样子,外交部对你排斥得厉害,恐怕你在外交部是没前途了。你不如干脆离开外交部算了。听他这么一讲,我觉得他既了解情况,又分析得有道理,所以我就要求离开外交部。

当时,虽然我是综合组长,但是韩念龙、姬鹏飞他们对我的使用和以前差不多。办公厅值班也安排我轮值。有一次,李一氓把毛主席国庆复电拿了一批送到外交部来,写了“照发”,叫我们发出去。我就给他打电话说,不行。用毛主席的名义发的电报,周恩来都不敢批。你怎么就敢批?他说这不都是形式?例行公事礼仪性的我说,礼仪性的也不行。礼仪性的连请客吃饭什么人参加、吃什么菜,周恩来都不做主,都要请示毛主席。李一氓说,好,赶快退回来。

李一氓脾气很怪,他是个文人,曾是创造社成员,属于自由散漫的性情中人。他在政治圈里处处吃不开。他和我几乎无话不谈。中央的什么事情,只要他得到一点信息都告诉我。他对我为什么这么友好呢?大概一是觉得我性格比较直;第二个是我们能谈得来。你如果一点东西都不懂,他是懒得和你讲话的。比如诗词格律、古文、天文地理、古董,他都喜欢。他后来是中央古籍整理小组组长。我给他写纪念文章的时候说:这样的古籍整理小组在中国不仅是空前的,而且是绝后的,以后不可能再出现这样的人物了。他是老革命,经过长征,曾经和鲁迅并肩战斗,搞起古籍来了,而且对古籍、版本学等等又那么懂行。

李一氓建议我离开外交部,我欣然同意。于是,就写了个报告,要求离开外交部,还说,过了年就不去上班了。

但是孟用潜坚持不放,非要我去他那个研究所不可。他是党委委员,又在上面。这时李一氓说,我跟他去说。李一氓就把孟用潜叫去了,跟他讲了我在外交部的利害关系。他说,外交部对何方已经排斥到这种程度,恐怕他呆不住了,你要考虑一下人家的前途啊!何方现在还年轻,不离开外交部,一辈子就葬送了。他的意思是,这个人还是可以做点事的,并不是一个平庸、窝囊的人。孟用潜听了这些话,立即放弃了他的想法,完全同意李一氓的意见。他们两个人一谈,孟用潜就支持我做地方工作了。在党组开会的时候,孟用潜替我说了话。外交部本来就不想留我,接着就到处给我找地方,看哪个省、市要我。这样一来,我就闲下来,等着听候分配。

到了一九六三年,我就开始在家里闲住。有大半年,一天到晚没事干。这时,我的兴趣还在研究国际问题。《参考资料》一天两三本,宋以敏每天上班后回家,拿回来给我看。我和小孩也玩儿不到一起,家务不多管,就是看书,倒还觉得挺好。工资照发,一切待遇照旧,可以大量地看书,研究问题。东西,以前我写得相当快,有许多数据都在我脑子里记着,根本不用查。现在不行了写东西的劲头不大,没有地方发表,也懒得写了。就这样,闲坐在家,一直到1964年1月。外交部发话了:你与其在这儿等着,不如先去搞“四清”吧。             

我先到北戴河,后到昌黎,在两个地方搞了两期“四清”。

昌黎在河北省。我们工作团的团长是宦乡。县委书记也在工作团内,由宦乡管。宦乡没搞过地方工作,他知道我在东北搞过几年地方工作,就让当了工作队队长。跟他在一起,好多点子还得我出。

宦乡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也是个老实人。我受过什么处分,有什么事情,他一概不知道。他还以为我是办公厅的,和以前一样。他已经从驻英代办处回来了,当了外交部部长助理。我们处得很好。后来我到中国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当他的副手也是这个原因。“四清”时我们住在一张炕上。“四清”怎么搞,他常与我商量;向下面布置什么工作,他也征求我的意见。他的讲话稿子是我写的,上面要什么材料也归我起草。我又是“四清”工作队队长,具体还得管好几十人。一个团有好几个队,一个队包一个村。这个村搞完再搞那个村。宦乡只搞了一期“四清”就回去了。大概是半年。我搞了两期,从一九六四年一月到一九六六年五月,有一年半的样子。

昌黎真是个好地方。曹操有诗:“东临碣石,以观海”,就在昌黎。对面就是现在的黄金海岸。沙滩一直都是漂亮的,和北戴河挨着。“四清”在北戴河搞了又到昌黎搞。昌黎往西是平原,北面是碣石山,风景真好。平原上遍地种的葡萄。山上又是梨树。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时我有一点感想:当时参加革命,是要创造人民的幸福生活,后来又追求自由民主,成了一辈子的理想。在安徽,把人的理想饿掉了一半。老百姓真是悲惨,不如解放以前。这时昌黎已经解放十五年了。老百姓吃的是什么呢?在昌黎,宦乡下去了一个月,回来说他体重掉了八公斤。宦乡本来是个胖子,回来当然也没特显瘦而我下乡搞“四清”,又开始艰苦奋斗了,只能和贫下中农吃一样的,那时也没有富裕户了老百姓吃的差不多都一样。大量种白薯,因为白薯产量高。然后把白薯切成片,晒成干。冀东老百姓住的都是平房,在房顶上晒白薯干,然后储存起来,冬天再把白薯干磨成面,做各种各样吃食。白薯面里沙子什么的都有,碜牙不说,还没吃呢,胃里的酸水就出来了。不吃吧,饿得不行,吃吧又胃酸。新白薯下来了,不吃白薯面。在锅扣个碗,上面摆上白薯,熟了就吃,顶多再加上点大葱沾酱。没有咸菜,酱经常有,再弄点大葱。后来,我对大葱蘸酱有了兴趣。但是白薯实在是不能奉陪了,吃了一年多的白薯吃得我简直烦透了。但也不能搞别的吃,不能搞什么特殊化呀!所以,老百姓说,他们的生活不如解放前了。咱们解放了十五六年,老百姓过的差不多都是这种日子。也不能老说是因为自然灾害呀!

昌黎是富足的县,靠海,可以抓对虾。捕捞对虾,是为出口。但是,当时抓对虾的人吃不上虾。不准吃!禁止之严格难以想象。谁吃了对虾,就是反革命!有一次县委书记王家树说,老何到咱们县已经一年了,应该让他尝尝咱们的特产。结果他和我们几个人晚上偷偷摸摸地吃了一顿对虾。

那儿产对虾,产螃蟹,海蛰随便抓,一抓一个。有这么丰富的海产,包括海带海藻,老百姓还是没吃的。那儿还有遍地的葡萄架,还有“千树万树梨花开”。平原种的庄稼也长得很好。结果他们却靠吃白薯为生。这个问题我搞不清楚。那些好东西都搞到哪儿去了?到现在我都有点迷惑。粮食产量哪怕低一半,起码也能吃上一半吧?但他们吃不到一半。那些粮食都跑哪儿去了?咱们好多东西都出口,比如粮食,用粮食换别的东西。对虾是一块钱一对。一块钱在那个时候相当值钱了。对虾是不能卖的呀,谁吃谁犯法。渔民是否偷着吃,咱们就不知道了。反正收购站严格着呢。那拉对虾的车子一停,管事的人就来了。农村的情况莫名其妙!革了半天命还不如不革命呢

老百姓确确实实既无自由也没有民主。上面号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只能跟着上面的指挥棒走。不管节气,不管土质,搞什么密植。如果不是瞎指挥,老百姓怎么能饿肚皮?逼着人家种这个种那个,最后,颗粒无收。

从土改到“四清”,我们依靠的基本上不是正式的农民,而是游民阶层,是这个阶层中的勇敢分子。那个时候我没想到这个问题。“四清”搞串联,还是搞秘密工作。搞秘密工作串联谁呢?谁最穷串联谁。二流子最穷,因为他们把粮食很快吃光了。真正老老实实的人,因为节俭,还稍微富足一点,但是那些人不愿出头。土改的时候他们就不出头,“四清”也一样,他们不愿意得罪人。而且他们在认识上,对政府说的那一套也不大以为然。二流子不然,你说让他干什么,他“哗”地就起来了,冲锋陷阵在前头。二流子又没吃,又没喝,敢铤而走险,真正的老实农民不会干这种事。当时我就觉得:“四清”的这种搞法有没有必要?

在当地开会的时候,也公开了我的一些看法。那时候地方上的同志对我还比较尊重。他们不知道我的前前后后。我就说:现在农村的精华还就是村干部。村干部里面有坏人,但是真正有一点本领的还是这些村干部。有的人跟着党干了几十年,有的人是抗战时期就跟着共产党的。咱们整他们很厉害,岂不是卸了磨就杀驴?觉得人家跟不上了,过一阵子就把他们整掉,很多人不就是被一茬一茬地搞掉了?其实所谓“四不清”干部,多数是想老老实实地干革命的。共产党拿下天下,农村干部不拿工资,替你收公粮,管理着老百姓的吃喝拉撒。困难的时候,你不给老百姓粮食,人家维持着,尽最大努力不让老百姓饿死。现在,人家帮你渡过了困难时期,你又整他们!他们顶多是多吃多占一点,那倒是可能的。就像我偷老百姓的萝卜吃一样。他饿了,不多吃多占一点儿?他有这个权,也难怪他。所以我觉得“四清”中这个问题大。因此,到我搞“四清”第二期时,在我的掌管之下,我没有撤什么人的职,基本上还是用的原来的干部。后来我还请他们到我家来吃过饭。我请他们到北京来逛。他们都是村支部书记、村长。他们到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没有考虑到他们的饭量。这么大的碗,他们每人吃两碗面条还不够。当时说是饱了,后来他们说是没吃饱。这大概是六四、六五年的事吧。

我有了怀疑但是没有想到上面有什么问题,只是对上面的说法相信的程度已经差了一些。具体说来,我对搞“四清”实在没兴趣。老搞干部干嘛呢?还影响人家生产,整天开会,算干部的账。给“桃源经验”翻案,简直是胡闹。那时不仅打击面过大,扎根串联的做法也没道理。你自己的政权,去搞自己的党支部。你觉得支部不行,你改组支部啊!结果又把搞土改中的那一套拿来了。

四清”,我搞了两期,每期的总结报告都是我写的。县里在这些方面对我还比较倚重。他们要开全县的会议,要总结“四清”的阶段性工作,要布置下一步的工作。这些基本上是由我来写。有时,他们干部在那儿等着,我写好一页,他们拿去念一页。念完了以后他们又聊天,聊了一会儿说,看看老何写完了没有。我又写了一页,他们又拿去念。写报告时,我就把对“四清”的一些看法渗透进来一些,但不是全部。因为怀疑“四清”是不行的我就说:我们应该认识到农民里的精华是在农村干部里面。现在的农村干部不能全部都打倒。我的思考也只能这样表达。

我在昌黎的时候已经模模糊糊地认识到我们太闭关自守了。外国的情况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是搞国际问题的,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要设法看一看国外的消息,听听广播什么的。我还是能知道一些情况当地的干部们什么也不知道。上面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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