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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关于老处女和植物之间的共性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3-10-07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阿袁

《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连载2


文/阿袁


编者按:七维继续连载阿袁小说集其中一篇:《有一种植物叫荚蒾》,欢迎跟读,也欢迎购买她的小说集阅读其它篇章。


应该差不多要散了吧?菜都上完了,桌上已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状,可大家还坐在那儿东拉西扯个没完没了。那个粉紫色衬衣男有些兴奋——他现在知道他姓庄,是老三的同事,也在省委宣传部文艺处,老三叫他庄处。“处女的处。”庄处一本正经地说。一桌的女人都咯咯咯地笑起来。“怎么可能是处女的处呀,应该是处男的处吧?”有女人亦一本正经地纠正。“处男的处也不可能呀。我们庄处如此风流倜傥,你们文艺处的女人那么妖娆,会放过你?”“所以叫装处嘛。”大家又咯咯咯地笑。女性多的场合就是如此,话多,笑也多,什么肉麻轻浮的话,她们都能若无其事地接住,并且还很配合地笑。也不知是一种基于性别意义的教养,还是女性本来轻浮,就喜欢这样和男人打情骂俏。他再也坐不下去了,借口去洗手间,踅身去了二楼的露台。

几分钟后孙庭午也到露台来了。他是后来才知道她叫孙庭午的。他当时被董小姐搞得心有余悸,害怕又被另一个女人纠缠上,所以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好像远处有什么风景可看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二楼的露台能看多远呢?也就能看看对面人家的露台。对面人家的露台显然没有老三家的露台好看,老三家的露台和老三的夫人是一个风格的,有一种花团锦簇的轻奢新贵风。露台上有朱红色帆布遮阳伞,有墨绿色合金镂花休闲桌椅,有几个高矮不同、形状各异的陶罐,里面种满了一种开硕大金黄色花朵的奇怪植物——是对他而言的奇怪植物。他植物方面的知识非常贫乏,也就仙人掌、荷花那些特征鲜明的植物叫得上名字,其他略微生僻一点的,就不认得了。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多识花草虫鱼的兴趣。


记得老三原来也没有这个爱好的,喜欢花的是他们老大。他们宿舍里四个中文系男生,号称“风花雪月”。广东的老四最好雪,每次一下雪就疯魔。老三好的是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后来走仕途,果然也扶摇直上了。他怎么也好上花了呢?或许是他夫人的爱好。当然,花花草草本来也是婚姻生活的繁衍物。但对面人家的露台光秃秃的,只有一个晾衣架,晾衣架上几件衣裳,在阳光下一动不动,看上去像稻草人一样寂寞。灰白色的外墙上还有一个倒立的拖把,拖把下有一个朱红色塑料水桶,一个朱红色塑料盆。就这几样毫无审美价值的东西,实在没什么看头。

但他假装看得目不转睛。

女人两手抱肘站在露台另一边,折了莫迪利亚尼画里的女人那样的长脖子看一个圆形大坛子里的植物叶子,好像那叶子是本书似的,也看得目不转睛。

直到老三在下面大声叫他们喝茶,这中间足足有二三十分钟呢,他们两个人,竟然一句话也没有。

他下楼时本来想打个招呼,点点头笑一下什么的——两个素昧平生的男女,一言不发地下楼梯,也挺尴尬的。但她笔直了背走在他前面,一丁点儿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碰到了一个比他还不爱说话的女人。

大约一个月后,他们又碰到了,在“侘”。

“侘”是一家旧书店——应该算书店吧?至少他是把它当书店逛的。但比起书店,它似乎更像一间起居室。“英国老处女的起居室。”她说。“为什么不是日本老处女的起居室?”他问她。他平时可不是主动打开话匣子的人,也许是因为这女人不爱说话吧,所以他就放松警惕了。这间屋子的情调,在他看来,很有点儿松尾芭蕉的味道。“日本有老处女吗?”她反问他。他一时愣住了,他还真不知道日本有没有老处女,他对日本女人的了解,也就限于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了,还有就是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老处女是英国的特产,和下午茶和莎士比亚一起享誉世界。”他差点儿就笑了,把老处女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倒也别致。“为什么呢?”他停了咀嚼,看向她。“大概老处女也和植物一样吧。”她想了一下说。他等着她说下去,关于老处女和植物之间的共性。然而她却不说了,专注地吃起碟子里的肠粉来。


她点的是虾仁肠粉,粉红色虾仁肉和翠绿色香葱碎、鹅黄色生姜丝裹在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奶白色粉皮里,有一种池塘春草园柳鸣禽般的美。那时他们已经坐在苏圃路的一家肠粉店了。是他先开口的。她侧了身子从他身边过去时略略地笑了一下。那么,她是认出了他的。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没有认出他呢。他进去时她就在书店了,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单人丝瓜绿色布沙发上,青蓝色衣襟、笔直的后背,头发绾了上去,用一根芥末色木簪子横插了。坐沙发用得着这么正襟危坐吗?真是奇怪的女人。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他想起那个下楼梯时走在他前面的笔直的背影。那样笔直的颈背其实是不多见的,女人走路一般都“风摆杨柳”,或者“风摆粗杨柳”。

大学时他们班有个成都女生,叫小宣,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总喜欢来他们宿舍找老三,但老三总躲着她。“快回来,风摆杨柳找你呢。”总是老大给老三打电话。“什么风摆杨柳?风摆粗杨柳还差不多。”小宣腰粗。所以老三说小宣的“风摆杨柳”不是《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杨柳,而是《水浒传》里鲁智深在菜园子里倒拔的那株粗杨柳。后来班上的男同学都叫小宣“风摆粗杨柳”了。但老三夫人的腰看上去似乎也不比小宣细多少。假如他是个多话的人,他可以问一问老三,你不是一直标榜“楚王好细腰”的吗,怎么最后还是找了个“风摆粗杨柳”呢?如果他真问的话,老三估计会下不了台吧。也可能不会。老三那么伶俐的人,说不定能应对得很好。“风摆杨柳是浪漫主义,风摆粗杨柳是现实主义”,或许老三会打着哈哈这么说;“你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世界”,也或许老三会打着哈哈这么说。这是他的习惯,想象一些没有发生的对话来自娱自乐。

书店又小又狭,在旧书与旧书之间的桌子和架子上,琳琅满目地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旧相框呀,帆船或林间小路风景油画呀,放大镜呀,沙漏呀,还有些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他偶尔会瞥一眼她,不是男人瞥女人的那种瞥法,而是人类瞥猫狗的那种瞥法——假如边上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猫一只狗,他同样也会瞥一眼的,不,如果是猫狗,他会瞥上更多眼呢。“怎么还没动静呢?”大概就是这种心理。因为她一直都没有动静。好像她不是一只动物而是某件静物,木架上雕塑之类的东西。直到午饭时间,老板要打烊了。虽然不是平时打烊的时间,但老板不解释,他也没问。他是老顾客,逛“侘”已经好几年了,但和老板也没有成为朋友。这也是他对这家店有好感的原因之一。

比起容易熟络的人,不知为什么,他更信任或者说更习惯疏远一点的人。也许是因为她的疏远吧,他们一前一后出来时他突然鬼使神差般问,“前面有一家肠粉店,要不要一起去?”他自己也有点被自己的主动吓到了,没想到自己是这种人似的,她却淡定地“嗯”了一声——好像他们一起去吃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后来的单是她买的。结束时他到前台去买单,女服务员用八大山人笔下的鸟那样的白眼看他一眼,然后努努嘴说,“那个女的已经买了”。他有点疑惑,什么时候买的呢?好像中间她起身了一回,他还以为她是去洗手间呢,她当时是朝洗手间方向走的。可能是上了洗手间之后过来买的吧。要不要把钱给她?他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肠粉而已,犯不上两个成年男女推来搡去的。

然而他是男人,“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美德还是有的,于是就有了第二回。她仍然是一个“嗯”。倒是不客气。然而她这种极简主义的不客气正好对了他的路子。王周末说,“你们俩在一起,就是一道小葱拌豆腐”。他当时只当是一句好话,以为是说绝配的意思,后来才体会出其中可能的贬义——是素与素的寡淡无味。他回请的地方叫随园。有点儿奢汰,以他的消费能力而言。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是他家的家教——相对于苏圃路的肠粉店,随园可以称得上是琼琚的级别吧?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受宠若惊的反应,而是受之泰然。不是苏小蓝的那种泰然,苏小蓝是习惯了好地方的,越是好地方她越是会表现出宾至如归的轻松自在,而一到差一点的地方吃饭,她明明是不适的,却会做出一副降贵纡尊的不介意;而他的前一个女友元敏,正好倒过来,去略微好一点的地方,就会让她坐立不安,点略微贵一点的菜,也会让她坐立不安。“不用不用。”如果先问她,她总要这么说。好像也不是客气,而是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精打细算,一副相濡以沫的贤良淑德——这也让他恼火,怎么说呢,有点儿吓着他了,好像他们要这么“贫贱夫妻百事哀”地过一辈子了。


而孙庭午的泰然是一种心不在焉,她虽然坐在这儿,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完全是一副“我所思兮在远方”的样子,这让他松懈,像阿普唑仑片——他床头抽屉里常备一瓶阿普唑仑片的,他偶尔有失眠的毛病。

不过他后来知道,她的心不在焉,有时是真的,有时也是假的。

比如那天在老三家的露台上,她看着也很心不在焉呢,但其实当时她很烦躁的,她后来告诉他。她和老三夫人是一个办公室的,两人面对面坐了好几年了,彼此应该知根知底,竟然还给她介绍粉紫色衬衣男这类男人。“人家庄处很有发展前途的。”老三夫人事后对她解释,特意把“好货色”留给她似的。鬼才信,还不是小看了她。那个粉紫色衬衣男,显然也没看上她,虽然被老三夫妇安排坐在她身边,却一个劲儿去偷瞄坐在斜对面的项丽丽,人家项丽丽的儿子都六个月了,正是哺乳期,胸脯坚挺得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老三夫妇好几次试图拨乱反正,要把他的注意力转向她——这也是她烦躁的原因,本来他瞄他的,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因为老三夫妇的一再努力,大家恍然大悟般地都来帮她的腔。

来的几个女人,都是有夫之妇,只有她和董沙白未婚。所以她们那天的使命就是要促成这两对。这也是她们的一个乐子,时不时地搞一次这样的见面会,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一些意思。她有时成全她们,有时不成全,看心情。董沙白身边的男人,也就是他,倒是还好,不苟言笑,神情冷淡——至少没有像粉紫色衬衣男那样油腔滑调,也没有下流地去瞄人家项丽丽的胸。她不明白为什么老三夫妇把他安排给董沙白而把粉紫色衬衣男安排给她,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什么眼神呀!她烦躁得不行,站在老三家露台上还在想这事。后来明白过来,可能是身高的缘故。一米六八的董沙白,对于粉紫色衬衣男来说应该太高挑了。而她一米六出头,又长得过于普通——“过于普通”也是某个和她相过亲的异性反馈回来的评价。在老三夫妇看来,她这样的长相和粉紫色衬衣男更般配吧,都属于走在人群里会消失不见的那种麻雀型男女,如果成了,就可以比翼齐飞。可让他们夫妇没想到的是,两只麻雀还互相看不上。

老三夫妇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两只志存高远的麻雀,他们的婚事怎么可能会延宕至今?




连载1:一位高校男教师的择偶哲学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连载)


作者简介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郑袖的梨园》《米红》《苏黎红小姐》等,长篇小说《鱼肠剑》《上邪》《师母》《打金枝》等。作品曾获《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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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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