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的是一还是二？二的一半是一吗？ | 二湘空间

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台湾电影，到目前为止没有之一。

影片说的是台北中产人士简南俊一家的某个生活阶段。从一场婚礼开始，到一场葬礼结束。NJ（简南俊）有个十分普通的家庭：妻子敏敏，上中学的女儿婷婷、8岁的小儿子洋洋、老岳母。开场的婚礼是敏敏的弟弟“阿弟”的，阿弟奉子成婚，新娘挺着婚纱遮不住的孕肚；葬礼是岳母婆婆的。婚礼当晚，婆婆下楼倒垃圾不慎摔倒中风陷入了昏迷，从此再没有醒来。

医生告诉家人每天轮流跟她讲话，或许能帮助老人醒来。于是每个人物故事，就都从在婆婆病床前喃喃自语开始缓缓流出。

《一一》剧照  图源网络

敏敏发现自己每天告诉母亲的话都是一样的，因为她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她说“我每天讲的一模一样，早上做什么，下午作什么，晚上做什么，几分钟就讲完了。怎么只有这么少，我觉得简直白活了。”她因此上山“修行”，寻求宗教的慰藉。母亲去世后她回到了家，对丈夫NJ说出自己的“修行”体会：他们（出家人）就像我每天跟妈妈讲话一样，只是位置换了一下，我就好像妈妈，妈妈就好像是我，他们每天轮流地在跟我讲同样的东西，每天都要重复几遍，我觉得这一大堆真的没有那么复杂，哪有那么复杂。于是她释然了，山上和山下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那么复杂，这就是生活。

简南俊生意不顺，公司的业务总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与初恋情人的重逢又使他经历了艰难的情感挣扎。与旧情人在日本度过了一周之后，他发现再也回不到从前。婆婆葬礼后，他告诉妻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一一》剧照  图源网络

上中学的婷婷是安静而忧郁的，她一直为外婆的中风内疚，因为本来应该是她去丢阳台上的垃圾；她又是自卑的，邻居丽丽和男友吵架了，丽丽的男友胖子开始主动和婷婷约会，婷婷兴奋又激动，甚至穿上很性感的裙子打算奉献自己的童真，而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替代，绰号胖子的男孩根本不爱自己，而自己也完全不了解他。这一切都让婷婷觉得悲伤，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世界不像她想象的公平。她对婆婆说，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都不一样呢？我现在闭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

影片中最最出彩的是八岁的洋洋，他是一个瘦小寡言的小男生，他的出场同样充满了挫败——总是有女生无缘无故欺负他、教导主任硬要说他的气球是安全套。但他总是给人以希望，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还击，比如猛的在那群女生头顶戳爆气球把她们吓得哇哇大叫。他对一个高个女生产生好感，因为女孩子爱游泳，他便开始在洗澡间练习憋气，最后勇敢地跳进游泳池——那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浮不上来了。

洋洋喜欢拍照，他觉得人只能看到一半儿的事情——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所以他的照片都是后背，他用单纯而奇特的视角拍摄周围的人和生活，他说：“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给你看”。——多么温暖而又充满希望！

《一一》剧照  图源网络

可是最后，洋洋在婆婆的灵前却说出来这样的话：“我好想你。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你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唉！洋洋给了我们希望——他爬出了我们都以为淹没了他的游泳池，湿漉漉地回到家；但是瞬间他又使我们怀疑：生活不断制造的困境，最终会悲哀地消耗这股天然的生命力和人生的希望。

是这样的吗？连他说那么美的话，听起来都好像悲剧：“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就像片名“一一”（“A One and a Two”）一样，生命周而复始。它到底是一还是二？人生只能看到前面的一半，后面看不到的还是一半吗？二的一半真的是一吗？

影片中有个细节很有意思：简南俊在家中翻了半天，突然问自己：“咦，我回来究竟是要拿什么？”他的老同学从电梯上下来，又跟他一起上去，门关上的霎那突然发蒙：“咦，我下来是要干什么？”

是啊！人们往往会在某些突如其来的瞬间，突如其来地停下来思考人生的意义，想啊想啊，却往往不知所踪。想到后面就连自己在想什么也忘记了。

《一一》剧照  图源网络

电影名《一一》充满了令人深思的禅意，它是每一个人，也是生命跨越的每一个阶段，也什么都不是，就是简单，像“一”这样简单。任何复杂情节最终都可以归结为简单的过程，因此选用这样简单的名字来表达电影的主题。电影的节奏并没有紧张沉重或压迫感，反而像一阕爵士乐曲那样轻松和谐，带有淡淡的忧郁和——宿命。婚礼的热闹与新生，老人昏迷的沉默与衰老，影片从一开始就有了特殊基调，那是一种生命过程的更替和思考，也是生命本身的基调。

一百七十三分钟的电影，片尾淡淡的音乐响起，我却好像在这三个小时里过完整整一生。我吃惊而悲伤地看到很多自己在里面。

小时候的我是洋洋：我总是被女生欺负，我也不怎么喜欢学校；爸爸跟我说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可是我觉得他说的没道理。因为他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他也看不到。我每天都给周围的人拍背影，因为他们看不到。我把用我的眼睛看到的世界讲给大人们听，他们听不懂，他们不相信，于是我就拍下来。婆婆死了，我跟她说对不起。就这样，拍着拍着，我就上中学了。这时的我是婷婷，我喜欢一个男孩，可是我不敢说，我想我这么丑谁也不会喜欢我。男孩跟我约会，我高兴极了，可是后来男孩回到了他前女友的身边，我觉得不公平，我认为我自己是个好人，我以为爱情有好坏对错之分，好人就应该得到爱情，坏人就不应该得到爱情，我没有做什么坏事情，为什么男孩不喜欢我。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婆婆也死了。突然间我就明白了很多事，想着想着，我就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我是舅舅：我很相信算命，每天都在想如何捞钱，却总是郁郁不得志。我很害怕我的老婆，我痛恨自己的懦弱。就这样，混着混着，我就四十岁了。四十岁的我是敏敏或者NJ：我有个普通平常的家庭，丈夫妻子和儿女，有份收入尚可的工作，一切看上去并不坏。可是当我回头再检视自己的时候，却找不出太多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啊？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活了这么久到底在活些什么？

我去山上呆一段时间，我又见到了初恋情人，然后我说，其实都没什么，什么都一样。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迷茫着迷茫着，我就六十岁了。六十岁的我是婆婆：我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但是我一直都知道。知道他们的困惑彷徨，知道他们的脆弱悲伤，知道他们的快乐欣喜，这些我全都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我不想说，我也不能说。因为就像植物一样，过度照顾反而让他失去了进化的本能，他们总会和我一样明白，因为他们总会有自己的六十岁，而我却要死了。

《一一》剧照  图源网络

你是过去的洋洋、现在的婷婷、将来的舅舅，敏敏，NJ，不管怎么样，你最后都是婆婆，一开始都是舅舅的儿子。周围亦有现在的洋洋，现在的婷婷，现在的舅舅，敏敏，NJ，婆婆。这是你的整个世界，你的完整人生。

电影里的男孩说，电影使人的生命至少延长了三倍。确实，我觉得这部电影让我的年龄至少老了三倍。我像个老年人一样迟缓地在深夜失眠，回想前世今生，发现总是逃不过同一种荒谬。你走过了儿童的懵懂、青春期的疑惑、青年时期的茫然、中年的无奈，直至达到了老年将死的安然。最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多么强悍，都无法跳出轮回，逃脱命运。这种无论怎样都是一样的挫败感让人恐慌又惘然，然而无能为力。 

《一一》 用生活化的片段传递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哲理。我们深知自己的生活有多少烦恼，有多么琐碎，却不知别人也是如此。越长大我们想的越多，遗憾也越多，得不到的也越多，在意的也越多，深陷其中，我们始终看不到生活的另一面，人们都那么自以为是，认为有能力把自己向往的生活全都变成现实，到头来却发现人生来孤单，并不是每个问题都有解答方案。

整个故事是淡淡的阴郁。导演杨德昌不无忧伤地告诉我们人们的困惑，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关于传统，关于道德。我觉得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困惑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是幸福，怎样才能得到幸福，得到的真是幸福吗？

《一一》导演杨德昌  图源网络

婆婆脑溢血后一直没醒过来，婆婆最后去世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平静，但是平静的背后好像也都成长了一点点。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生命在四个角色身上延续了他们完整的一生。

 整个影片当中，婆婆的存在是一个象征。在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当中。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中文简体的“一”字，单独存在的时候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当和另一个“一”一起存在的时候也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两者仿佛没有牵连。这样存在的“二”（a two）和“一”（a one）又有什么区别呢？在这样平静的孤独中，我们的心终于充满疲惫，慢慢老去。

 《一一》讲了太多的故事，每个人，每条轨迹，错落相交然后各自疏远：自以为把握了生活，其实却没有一样事情是自己能够确定；自以为忙忙碌碌，每天的生活却只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重复。对与错，是与非，统统都是浮云。你会觉得生活啊、生命啊、人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么复杂又那么简单，那么残酷又那么单纯。

忘不了影片中几处玻璃窗上映出的人面：敏敏在办公室，市中心立交桥上熙来攘往的车流，灯火通明的大厦，映在一张落寞的脸上。这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内心的枯竭与外部世界的繁华，这就是现代社会，表面丰富的生活现象下，是麻木的心。

于是，一种无端的苍凉由心底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