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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淳:风中的半截情书

江淳 江淳散文 2020-11-06



每当我看到小孩儿帽儿上的红飘带,我都会想起漫天竞放的樱花,耳旁想起日本民歌“樱花”那甜蜜悠扬的旋律,那甜蜜中流淌着淡淡的忧伤。

“正月相遇,和谐而荡漾。热望在血中燃烧,思绪向谁倾诉?”十年前写给缨的信已融入血液中。毕业后命运又把她抛向何方?在古城金陵,抑或更繁华的都市?十年了,这份深藏于心湖的牵挂,挥不去、抹不尽,一如仲春的晨雾。

办公室小陈秘书曾挑唆我:也许在南京能找到她。但我想,即使寻到旧友,昔日的青春和爱能觅回吗?

那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啊!一九九0年春节后,短暂的探亲假悄悄地在手边滑过。为准时归队,我必须立刻去鼓楼买火车票,可是“全部售完”的牌子已醒目地挂在大厅里。于是,我又匆匆赶往三山街售票处,巧的是一位妇女在退票,那正是我要的。我悬在喉管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就是这张别人退掉的票,牵着我认识了那位名叫缨的姑娘,一场改变我生活的戏剧就这样拉开了娇羞的帷幕。

南京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大概在晚上十时许发车。在旅客的喧嚣中,在别离的人流中,月台的灯光越发显得柔和、静美。在这春意迫近、冬寒未退的月台上,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停一停,让我再望一眼家乡的星月,望一眼含辛茹苦的母亲,还有那位认识不久的女孩。

我迅速登上火车,仿佛要直奔前线。在我座位旁,我发现了邻座的她——学生装束,端庄、秀气、披着长发,围着珍珠项链式淡蓝围巾的缨。眼前恍然一亮,似闪电撕破了夜空。为了向车下含泪的母亲和那送我的女孩再道一声珍重,我把陌生的坐在窗口的缨叫到了过道。一年后,母亲告诉我,当列车驶离站台后,那送我的女孩曾边跑边呜呜地哭了。

我们面向南京城,列车却向北狂奔。静静的夜、冷冷的风,飞驰的铁龙满载别离和希望。故乡在我忧伤的眼里溜走了。车厢里全是陌生的眼,陌生的心,寂静。难道就让这闪电照亮的心漂泊?四小时的沉寂被勇气打破了,我的小船悠然驶进了她弯弯的小河,逆流而上探清了她的源头。缨,十九岁,家在南京,出生上海,现在北京一高校念大二。当列车逼近天津时,一轮橙红的太阳已从黯夜里走来,把每一节车厢照得温热、透亮。此刻心中顿生惋惜,依依如丝。在开往延边的列车上,我反复欣赏着缨留给我的自制名片,思绪飞回童年开满油菜花的梦中。

她第一封回信的开头我至今仍记得:“本该尊称你一声哥哥,但那样又太为难我了。直呼其名,你不介意吧。”这种用中国人的情感来搪塞美国人称呼的信,一入眼便觉出几份清纯和幽默。在好友张爱军技师的鼓动下,我开始种植那不问收获的爱情试验田。

延边与北京远隔万水千山,但遥远并不能阻隔鸿雁展翅所送去的浓浓思恋。一粒种子在充满生机的早春不知不觉地发芽了。尽管她一再声称:她不能像有的同学那样过早地涉足爱河,但她仍给我回了许多迟到的信。这正应验了歌德的一句名言:哪个妙龄少女不怀春?有一次因我偶尔写了一封短信,她却在回函中埋怨道:“就这么一点点,我已看惯了你那厚厚的四页”。她哪里知道,我仅写出了感受的百分之一。爱情袭来的时候,那全部的感悟、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而等待回信的愁苦恍若堕入地狱之门。在凄苦无奈的期待中,山川、河流、白云、树丛都幻成她的音容,从大地一直弥漫到苍穹。然而,每次捧读她的回信又是怎样地令人心潮澎湃啊!在写信、寄信的漫漫长夜里,我好像高悬于地狱与天堂的半空中。


布尔哈通河

“没想到,你的文笔这么好。”她一次不经意的夸奖又迫使我为表达好那份痴情,读了好多书,写下更多的信。

春机萌动的时节,她问我:“延吉的气候怎样?”我说:延吉虽算不上风景如画,但也可以说气候宜人。延吉东面是海洋,南北是迤俪的山峦。因此,这块小盆地给人以冬暖夏凉之感,而春天总能给人以希望和力量!

阳光明媚的夏季,她说:“北京的天气燥热,延吉的天空是什么颜色?”我把我体悟的夏天寄给了她:延吉刚刚度过连绵的雨季,布尔哈通河时常唱着欢乐的歌。花园、山中开满了鲜花,我却找不到一朵百合(缨说:她希望自己是一朵崇山峻岭上的百合花)。天空中呈现出一片虚无,直到西南风吹来一朵白云,我才看到了蔚蓝色。

暑假临近的一天,我收到了她姗姗而来的回信。信中她说:“这次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惊喜?惊喜是什么?我像机要员破译二战密码一样,反复推敲回信的每个字、句,但仍像在云中雾里。经与张超、建东两少尉及文书小黄集体智慧后,得出一个可疑的答案:她可能要到部队来!果然,在下一封信中,她告诉我:“几个同学约好同去东北调研,我一人要转道去延吉。”我做梦也没有这种想象力,她会来部队看我。但那封回答她:“延吉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信,确如来自天国的声音已提前预示了这一切。

1990年7月30日,为了等她(我不知她到延吉的准确时间),害得我整夜未眠。31日上午,她天使般地站在了连队大门前。半年的思念把空气凝固成柔美的云,我被这预期的重逢惊呆了——所有激动和问候都化入默默无语的对视中。那天下午,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主持了由我组织的“八一军民联欢会”。会前,缨还帮我抄了一份文艺节目单(她的字很规范、很美),并且,在筛选节目时由她敲定了一首歌:“驿动的心”。

夕阳红满西天的时候,她和我们连队干部在一桌共进晚餐,庆祝建军节。那“万马军中一小丫”的神圣至今仍历历在目。在男儿的王国中,似乎整个连队都沸腾了。缨的到来,成了我们大院的头条新闻。

饭后,我牵着她向那条给我启示的河流走去。河滩上布满了卵石,草丛中夏虫忽略了我们的入侵,继续唱着天庭的颂歌。星空下夜幕徐徐张开了它疏疏的网。出于她对连队小战士的好奇,我还把魏巍所抒写父辈们的散文借用了一段(那些创造英雄史诗的人们永远值得一代代和平军人学习和怀念)。接着我们又谈起纪伯伦的一篇名叫“完美”的诗。

清爽的风,柔柔的夜,轻轻的脚步不觉已至布尔哈通河大桥边。在幽幽的桥洞里,我点亮了火柴,让她看到了三个月前我刻下的一个姓名。

我多想:就这样两个人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宇宙的一极,把人类最美的梦想繁衍。

朋友,你或许会问:后来呢?……后来我心中的百合花因水土不服,长出了绿色的茎叶,却未开出橙红的花。

暮秋萧萧的时候,她唱着“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走了。漫长冬季,香山公园门庭冷落,一片片似泪的枫叶悄然零落在冻土上,完成了宿命的循环。病树的枯藤上,杜鹃唱完了哀惋的歌谣,衔着那半截信札飞去……

虽然她全部的回信,已丢失在日后的风雪中,但在我记忆的沙滩上用生命和爱所铸起的半座雕像仍矗立在汹涌的大海边——倾听人间至真至爱。

——刊于《江花》杂志创刊号 主编:蔡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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