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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翟滨:1977高考日记: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翟滨 新三界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翟滨,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系商经专业78级。上大学之前在北京西郊一大型机械厂当过8年翻砂工。大学毕业后当过北京市国企干部、中央级报社记者,1986年去日本自费留学。1989年初回国自办公司,和大型国企合营过,也被大型国企聘用过。之后移民加拿大至今。

原题
高考日记:
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作者:翟滨


写在前面

这两天读了几篇网友回忆恢复高考30周年的文章,禾子的《三十年前,在那遥远的地方》和老闫的《淘鱼发财娶个大胖媳妇》令我印象深刻。不由得想起了30年前的我。因年代久远,很多细节记忆不准了,幸好当年无聊记了若干本的日记,拣有关的,摘录如下,也算是对那个时代的纪念吧。(2007-7-10 )

 

我当年(1976年左右)下班后泡在车间技术组勤学苦练的高大形象


1977-7-20(三)雨

白天又是一天强体力,车间号召以实际行动向党的“十一大”献厚礼,义务加班多干一小时,真他妈累。晚上下班都不想回家了,还得两腿猛倒蹬50分钟车。(:那会我在工厂单身宿舍楼也有一张床)可晚上有香港对朝鲜的足球转播,不想错过。结果港队2:0胜,大雨滂沱,但观众不走,队员更来情绪。家里人说:刚刚的三中全会,邓小平恢复了一切职务。

1977-7-21(四)昙

又熬到周四啦。(:当时我在北京西郊某大型机械厂,按市劳动局规定我们那一片休星期五。那还是周休一日的年代)今天作了重要决定,找到车间党总支书记老X谈想上大学的事。姓X的阴阳怪气地说:“你要知道,党的政策仍然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这三个步骤缺一不可。不管多少人报名,今年我们车间还是只能推荐两个名额,你以前比较散漫,经常迟到、旷工,还打架,不过,你们工段反映你最近表现还行,献礼大会战也能积极参加,这些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

1977-7-22(五)雨

这真有点热闹了,邓又出来了。不过今晚长安街上游行人极多,据说是自发的,从家里能听到阵阵的鞭炮锣鼓,庆祝邓又上台。说明老M撤邓不得人心。但与我等百姓何干呢?翻手为云覆手雨啊。

1977-7-23(六)雨

上班。下午开全厂大会庆祝邓小平恢复一切职务。听说今年九月要恢复全国高考,以前总幻想着能被推荐上大学,现在居然可以考了?不过即便是高考,车间能否批准我报名也还是未知数。但伟人说过:“哪怕只有1%的希望也要做100%的努力。”一下班赶紧奔玉泉路书店,可惜那里有关的书架空空,只剩下《数学自学丛书》了,还就剩最后一套,有点脏,没辙,也得买啊。我准备定个学习计划,严格执行。

1977-7-25(一)昙

今晚没出息,又跑回家看足球转播去了。不看不行,心里不踏实,下不为例啊!今晚是扎伊尔对中国青年,中国青年1:0挫败扎。这帮青年队的体力很好,弥补了技术上的缺陷。其中王烽(6号)和区伟廷(11号)踢得不错。

1977-7-29(五)阴

休息。白天哪儿也没去,在家啃数学。进度很慢,主要是时间抓得不紧。从下周起,坚决禁绝看一切闲书,少看或不看电视、电影等文艺节目,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在二到三个月内,基本将中学数理化通通补完。另外,还要全力争取领导的支持,否则,你费了半天劲,最后丫不批也是白搭。我知道我讨厌这帮明明是孙子还是喜欢装孙子的孙子,但大爷在孙子的屋檐下,也不得不折腰,只能努力求爷和孙之间矛盾对立物之暂时的统一吧。

1977-7-30(六)昙

今晚,北京国际足球友好邀请赛决赛,中国青年对香港,结果2:1胜香港。邓小平第一次公开露面出席闭幕式,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我要给电视台写封信抗议:还让不让我们好好复习啦?!小G帮我买到了一套《物理自学丛书》,谢谢他!

1977-8-2(二)雨

晚到永定路推了个和尚头,买了些桃,之后冒大雨回家。可怜我连雨衣也无,(注:曾有件军队雨衣,质量特好那种,不幸在宿舍被偷)淋得象匹落汤之鸡,但转念一想也是好事,还进行了雨浴了呢!哈。看电视《延河战火 · 上》,无味。这些天电视节目好,所以老回家,这对于复习高考大不利,应力戒之。

1977-8-3(三)晴

晚上主攻数学,白天利用中午吃饭、喝水休息、上茅房等的零星时间背化学。我这小学四年级的底子,要在不到两个月里拿下初高中的课程,实在有点笑话。听说车间里已经有了不少议论。听XX车间的小L说,因为要进行重大改革,今年大学招生可能要推迟到明年二月。这可是好消息,我感到又有了信心。她还安慰我:“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她是我学徒期间的暗恋,为她写了一本日记的那位,有空说说和她的故事

1977-8-4(四)晴

在宿舍补习数学。每到下班累得贼死,一看书就犯困。工段里还有几个人到处散我想上大学不是为了共产主义,而是“为名为利”,目的不纯。我X你们二大爷!(此处删去几句脏话) 现在除了九小时上班,七小时睡觉,两小时吃喝拉撒,还剩六小时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数理化的补习上。以至于连同屋的工友拿来的小说都顾不上看,什么费定的《初欢》《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选》等,我知道过几天就得还,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妈的,现在才明白wenge真害我不浅,当年说是上了3年“初中”可啥也没学到。

1977-8-5(五)昙

听说,邓8月1日建军节时,专门与方毅、刘西尧谈科学与教育事,很受鼓舞。邓万岁!今年考试看来不会太轻松,不能大意了,要拼命抓紧学习!!邓讲:解放前上学靠钱,解放后靠分儿,文化大革命中靠“门儿”,你们看靠什么好?我看还是得靠“分儿”。家父说:“你明白了吗?非常重要,这是在定调子啊!”

1977-8-15(星期一)晴

今天真烦,我靠在床头正做数学题呢,隔壁老Y。(:一个操着湖南味北京话的老三届,也想参加高考,但因散布反动言论被批判过几次,政审肯定过不了关。他的故事以后有空单说)又趿拉着破鞋溜达过来,说:“嗨!听说了吗?‘十一大’正在北京召开,马上就要发消息了。”

我正为一道因式分解解不开憋了一身白毛汗,就没好气地顶他一句:“你丫最好哪凉快哪呆着去!你一天到晚散布这些小道消息,真没劲。再说了,和我有什么鸟关系呀?”

他马上急呲白咧:“以前白跟你扯了那么多天下大事了,你就是个政治上的白痴!十一大是权力重新分配,保守派和改革派,你知道谁是保守派吗?他们要是掌了权说了算,你还想上大学?门也没有!”

我说:“我知道不知道管屁用?我想让你丫当国家主席,你当得了吗?”

老G说:“要是大家都知道谁上台对咱们好,谁上台咱们就得接着任人宰割,当权者就得掂量着办事了。得,你丫忙。”

他悻悻然走了。

不过,他倒是这个宿舍楼里比较有头脑的,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只是现在实在没空搭理他。
 
1977-8-16(二)晴

早晨焊活时眼睛被弧光灼伤,又红又肿,快到中午了实在难以忍受,便要了张工伤条到医务室去看。小D大夫给上了一种厉害的药,开了两天半工伤假条,和周末接上了,她可真大方!以后看病还找她。

回宿舍先躺了会,眼睛疼看不成书;兴奋,躺不住。遂起身蹬车直奔西单。先到鸿宾楼吃了顿锅贴,到西单外文书店买了一本英语初级班第一册,几张配套的塑料薄膜唱片,便回家了。在家里用电唱机开始听英语讲座,26个字母大概还能认全,毕竟中学时学过英语,现在还能清晰记得一句:圈们帽,狼狼来一夫。 

1977-8-17(三)晴

晚在家看中日乒乓球赛,男青年队5:2胜,小日本江河日下了。

天津四舅妈(鲜族)带着小三来京,住家里了。她是来给她家老二走后门办理上大学手续,她是医生,想让老二上北京的医学院。她说因为和金日成有点亲戚关系,这次还要找侨办走走路子,我弄不明白金日成和北京的医学院有什么关系,她说“现在办事,就得有枣没枣三杆子”。她们想明天让我陪着去八达岭,烦,可也得去。 

1977-8-20(六)昙

这礼拜上中班。晚八时全厂停工,大喇叭里广播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公报,选出以华为首、叶邓李汪为副的201人中央委员会。随后车间选出若干代表召开座谈会,讲每个人的“激动”心情,这些代表随后参加了庆祝游行。

此届中委的确肩负着重大的历史责任,个人的前途,国家的命运。想起了《东方红》里的一句台词:我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啊……
 
1977-8-21(日)晴

十一届一中全会公报发表,选出23人的新政治局。晚上去食堂吃饭,碰到车间技术组老S,(:文革时北工大的老大学生,老红卫兵时笔名“刺儿”,和谭力夫是同学。因某些原因未婚,一直住单身宿舍)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说:“你瞧,吴桂贤下去了,方毅、乌兰夫、赵紫阳、陈慕华、余秋里、耿飚等实干派出山了,说明了什么?”我眨眨眼:“说明了什么?”S:“说明了此届政治局重视经济科技方面的实际工作能力。” 

1977-8-24(三)晴

今上中班。刚通知这礼拜不休息,厂党委决定以实际行动向党的十一大胜利闭幕献厚礼义务加班一天。妈的,狗X厂不仅不为工人谋好处,反而借机坑害工人利益拿来向上献媚,真是大不地道,人皆曰可憎。

晚继续在宿舍做因式分解题,差不多了,下一步是方程。 

1977-8-25(四)晴

从小Y处借来一本《革命诗抄》,是四五天安门运动时具有历史意义的作品,由北京“二外”汉语教研室编。

晚上吃完中班饭,还有点时间就和班里的人下一盘十一线的围棋,没什么劲,这帮孙子水平忒臭。浪费时间,以后还是背化学吧。 

1977-8-26(五)晴 

今天义务加班献礼。白天同宿舍的长海因嫌屋里太脏,搬到黄楼去了。唉,是脏,八张床(四个上下铺)住五个人谁都不打扫,最近臭虫开始泛滥,拿开水烫了几回也杀不绝,是没法住了。原来大姑子(:某工友的外号)在时我和他轮流打扫,他结婚搬走后我开始复习考大学,我没时间也就不再打扫。没辙,再忍一忍吧。

诸事不顺,一身蚁。 


1977-8-28(日)晴

听大刘告诉我,因为我某天中班吃完饭工作时间去看足球电视转播,团支部令我作检查,而几天过去了我竟置若罔闻。为此车间书记老X极为恼火,在昨天的车间团总支大会上发表了长篇讲话,主旨是,现在的青年人没有责任心,无组织无纪律,这就是没有文化的表现。应该办几期学习班,组织他们学习树立远大革命理想,为革命甘当一辈子翻砂工,不想当翻砂工,想拿翻砂当跳板、镀金,这样的人怎么能进大学呢?这样的人进了大学,势必走白专道路,我们的国家势必将亡党亡国……

妈的,听完大刘的“传达”,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烦躁,焦虑。

我利用工作时间偷看了几十分钟球赛是我的不是,今后我改不就完了吗?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吗?党的基层干部大多数就是这个水准,你兹要想上想上大学他就认为你不安心本职工作,韩小强,唉,除了等丫们那啥了,换上真有现代化眼光和水平的领导,我辈才会有出头之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是整整一代人的悲剧啊。

看来,我考大学要想通过领导审批这一关,难了。

1977-9-1(四)晴

转眼秋天啦!啊?

现在,厂宿舍楼3层1号,有一个傻青,初小水平,突然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班组和工段里多数人都认为他疯了。班长大老徐(外号徐铁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昨天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宅子啊,咱把心收收,别老想那些没影儿的事好吗?粉碎四人帮快一年了,过去有人批我是唯生产力论,我一直不服,咱是工人,就得干活、生产,现在看还是我对吧?厂里现在很重视从你们青年人里培养技术骨干,我看你行,好好学技术,将来考个五六级工,超过我肯定没问题。”他是四级工,超过他?我看着他真诚憨厚的目光,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点脾气没有。

明天周五厂休,宿舍里只剩我一人,不想回家。数学还没有完成计划。半夜了,静谧中,下铺一只耗子又跥出悄然窥探。突觉渗冷,灌了口牛栏山无牌二锅头,(:那时酒厂经常到工厂推销不贴商标的好酒,便宜很多,我一般月初发薪水买半打慢慢喝)披衣起身,到厂外杨树大道散步。望残月当头,心事浩莽,遂吟得一阙:

更漏子
——读《青年自学丛书·数学》

小屋凉,秋风碎,
“遥夜沉沉如水”,(注)
酸攥笔,苦摳书,
未求函数出。
 
心似钻,脑如罐,
倔劲任金不换。
重烫酒,另燃烟,
起邀残月还。

:此句出秦少游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1977-9-7(三)晴

今天,北京市计委派来一帮要员,调查工厂劳动条件和工人福利等问题。整个厂子头一遭上下一心,用最大的程度向这帮要员展示说明热加工车间的劳动环境有多差。据说各热加工车间都使出浑身解数,相当热闹,只见铁水奔流,钢锭通红,锻压机器震耳欲聋,到处烟雾缭绕,粉尘滚滚……给这帮孙子呛得、烤得、熏得、蒸得五迷三道的,来劲!这回要是再不给涨点福利,这帮孙子实在是堪比周扒皮了。

车间贴出招生通知,要举办“数理化和铸造工艺培训班”,全面提高翻砂工的业务技术水平。考试并择优录取,脱产学习。我报了名。但据说主要还得领导批准。

1977-9-9(五)雨

今天全厂开会纪念毛逝世一周年。下午三点,全体看电视实况转播,毛纪念堂揭幕大典。开会时老Y神秘兮兮说:“外地都传开了,老华就是当年M丢失的小儿子毛岸龙,找到后严格保密,改名,为的就是接毛的班。”

1977-9-15(四)阴

秋天连阴是不多见的,不知何故,我的身体也坏到了这几年的最高点,剧烈咳嗽几个星期不见好,什么药都不管用;还总是昏昏沉沉没精神。家里说可能跟我年初献血有关,但我觉得是年幼无知抽大炮喝烈酒过量加之车间粉尘太甚有关。很多老工人得了矽肺病,翻砂的职业病。倘能上大学,我当坚决戒掉烟酒,争取为祖国多奉献几十年……

想起了几年前刚进厂时酒后狂吟的“水调歌头”——和刘改之(注1):

西凤虽空了,
又上一青梅,
纵有茅台无数,
愁也不能开。
……

注1:刘改之原词:春事能几许,密叶著青梅。日高花困海棠,风暖想都开……

唉,豪情安在哉?

 
不过,理性分析,我今年考理工科大学希望不大。原因:时间太紧,我基础太差。关键是我的志趣不在理工农医,而在文史哲,但是毛主席不同意办文科大学,所以人们分析今年恐不会招收文科生。唉,只好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了。

1977-9-16(五)雨

今儿休息。连阴雨下了一天,冷。往年此时,大学工农兵学生已经开始入学了,但今年由于改革教育制度,考试延期,可能要在今年底甚至明年初考试,明年三月左右开学。听说,今年要招30%以上的应届高中生去上大学,如是,就只有70%的咱工农兵了,它NN的,又少了30%的希望。还听说,大学招社会上在职的士农工商兵也有限额,是1:4,一个名额,四个人去考试,择优录取。这样,要真像老X说的车间只有两个录取名额,就能有8个人去考试,我也许还有希望去考试吧,啊?

想到此,心情陡然大振。

1977-9-17(六)昙

上白班。前几天车间在六技校小楼考试,选拔一部分青年脱产学半年机械制图和铸造技术。考四门,数理化和政治。我报了名,能多学点东西总是好事。今天成绩下来了,没想到物理、化学都及格了,而我基本没复习,反而数学下了功夫,竟然只有56分。

主考的车间技术组主任老H是老清华机械系的高才生,他私下跟我说,会录取十到十五人,我算头十名里的,参加技术培训班应该没问题。但他叮嘱我,想上培训班,政治上也得争先进,我们是要培养又红又专的接班人。

晚党团活动,政治考试,我心说“还他X搞这一套!”遂请假回家,因为今天这场球必看,美国宇宙队与中国国家队(容志行、迟尚斌那帮),宇宙队拥有几名世界级球星:巴西队主力中锋贝利,外号“射门王”的意大利队9号。结果1:1,表演性质。 

1977-10-1(六)晴

今天是国庆28周年,连休三天,大吃大喝,来劲。因节日电视台整日都有节目,播了几个相声,《关公战秦琼》《改行》《空城计》,是侯宝林、郭启儒文革前合说的,刚刚解禁,这么精彩的东西能得以一见,我辈实属万幸啊。感谢华主席感谢党中央。当然很多当头儿的会觉得反感:庸俗化,这有什么教育意义吗?但我殊觉不然,比如“改行”就很有现实意义,辛辣讽刺、抨击了文革对于知识分子和专家的迫害。晚上焰火晚会。周扬夏衍等“四条汉子”也出来了,真是想象不到。毛担心的“复辟”这么快就发生了。

1977-10-4(二)雨

下了一天的大雨,冷。幸好昨晚就回厂了。今上班,好日子总是飞快。老Y说这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四季度起开始限电,生产形势不好,活也不多了。粉碎四人帮前生产忙得不得了,现在想大干快上建设四化了,却没活了。车间主任老F说,这样的形势恐怕要持续几年,坏事变好事,正好可以对青年工人进行技术培训。晚上洗完澡,先到三食堂打一碗粥,俩花卷,一两粉肠二两小肚,一根黄瓜,三分钱辣椒糊,端着上楼,在宿舍继续看平面几何。

1977-10-8(六)昙

得知我被车间办的铸造工艺技术学习班录取,意料之中也。开心,因为可以半脱产学习一段。下午三点半,在小楼举行开学典礼,车间几个头头都来了,看来很重视。总支X书记作了冗长的低水平训话,主任也讲了几句,不多但有点意思。

最后培训班负责人老H给提要求,不愧老清华的,讲话条理清晰没废话,他说能把这个班学下来,顶半个大学生,我们要从你们中间选拔五个尖子毕业后直接到车间技术部门当技术员。之后发书散会。

很多人激动万分,我心里却有点焦虑,这段时间的学习对我很重要,但是万一让我留在车间当技术员,却不是我的志愿,整天和圆规、图纸打交道有什么劲啊?

1977-10-13(四)晴

下午四点到六点半,由老邓讲化学(:他的故事见大作“我的学徒生涯”第一回“醉里挑灯看剑”)。能够目睹他这个老牌反革命有登台给工人阶级授业的一天,我觉得比他还激动。他应该是解放前夕的大学生,国军少校,化学方程式、元素周期表不看书直接就能向黑板上招合,真心佩服。

下了课,他拍了我肩膀一下,让我留下来帮他擦黑板,还没擦完时他突然用遒劲的行草板书在黑板上写:青天有路终须上,金榜无名誓不休。写完,说:“小宅子,听说你正在复习准备高考,这两句话送给你,原谅我只敢写在这里,你记住就行了。”

我感觉鼻子有些堵塞,一边擦一边记,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1977-10-16(日)晴

白天干活,四点开始数学课。第一堂就讲锐角三角函数,为下堂物理课计算力的平行四边形做准备,所以横插一杠子,以后就仍按照系统去讲。很多人听得一头雾水,我幸好提前飞了几天,算有点基础,也只听个半懂。老师是技术员小W,讲得不错,就是说话太快。

小W老师虽然已经过了30了,但男学生尽管听不懂也没有眨嘛眼的,因为她身材高挑丰满,走路时曲线甚美。她下车间老师傅常常拦住假装问图纸,我们小年轻的看着这帮四五十的老色鬼流着哈喇子的丑态,都替他们难为情。

怪不得那会儿因为爱说怪话被批判过的小G说,这就是老工人师傅吗?让我们向他们学习,包不包括学这个啊?后留了作业,量不少。晚在阅览室先看报、杂志,回来做题。我因基础差,题做得很慢,今晚又得晚关灯影响他们睡觉了。

1977-10-17(一)晴

早晨起来到大医务室,将一颗坏牙连根拔掉了去!医生说年纪轻轻最好不要拔牙,这牙补一补就行。但寻思补牙没有病假,遂一咬牙“拔!”给开了两天假,回家。到家后忍着痛开始做题,留了九道数学题,已做完。

妹妹明年才毕业,但她决定今年也报考大学,她是年级里的尖子,应该没问题,她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连下学期的课本也不买了,我看她的水平和志气,今年上大学是没问题的,很有可能还会上28所全国重点大学呢。晚看电影《白求恩大夫》,一般。

1977-10-21(五)晴

休息。妹妹拿来学校发的江苏省今年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试题试行草案,在家先做自认为最简单的语文,没想到做到语法部分,竟然不知道什么是主谓宾定状补,得了大零蛋。妹妹笑话我说:“你平常老说自己中文如何如何棒,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啊?”我尴尬极了,是啊,平常说话写东西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语法,也从来没人教过我呀?

下午爸爸拿回几张内部电影票,《青春之歌》和《刘三姐》,一直心仪的文革前好电影,只能去看。不错,可惜耽误了半天时间。晚又看电视《李时珍》。

今年,考生据说共有2000万以上,顶多招收十万不到,200取1。30岁以下的青年大多是文革后中学毕业的,都差不多是小学水准。真正的竞争者是最近几年毕业或在校的高中、中专、初中生。

1977-10-30(日)晴

人家《辽宁日报》好几天前就登出了全国各大学在辽宁省招生的专业和学校,并组织电视讲座,帮助考生补习数理化以迎接考试,还发出号召,让各厂矿、企业、人民公社等认真组织好知识青年进行考试前的复兴等等,真是大快人心!然而北京一向保守,无动于衷,厂里更是毫不关心,非但不支持,车间工段的头头还百般阻挠……

今天做了不少题,已经对列方程解一元一次、二元一次的应用题有了明确理解。因式分解也已看完。听说考试日期是12月初,算是时不我待了。我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够,真的希望自己能有幸出点小工伤,比如让风把(:翻砂工的一种气动工具,力量堪比煤矿工人的风镐)狠砸脚趾头造成骨折一类,歇它1个月就够。只是别整大了整残了,否则就彻底歇了…… 


1977-11-1(二)晴

进入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个月了,也是最意义重大的一个月。入廿以后的人生将如何展开,也许端的就赖此个月也。个人如此,社会何尝不是这样,某一个月的事件足以影响天下乃至未来,《列宁在十月》说的就是这意思吧,要不为什么要“让列宁同志先走”呢?

计划了一下,保守估计,到12月5日的复习截止日,数学应该能够达到60分左右水平,这是实打实的,不会就是不会,没什么弹性。语文据说作文占40%,这是我的强项,40%里边应能拿到90,就是36分,其他如古代汉语、语法、常规等我仍觉生疏,应强化补习,达不到60%的70也就是42分,就没戏了。这样语文应该36+42=78以上。政治,每天下班去阅览室看报刊新闻、社论评论,上班时只要有可能多跟老S老Y老G等聊聊时事,估计70分应该能达到。(:他们都是文革前大学生、高中生,一个是工厂工人理论班子的笔杆子,写批判稿和理论文章出身,谭力夫的同学;另一个就是住我隔壁不远,号称博览群书狷狂不可一世的野心家湖南老Y,我刚进厂时听别人说,老Y的名言:“政治清明,我必会在十年之内当上国务院总理。”为此他不停地被批判,几年下来凡有批判大会他必陪斗,一有大事基干民兵就把他和老邓等十几个人关到小黑屋看管起来,毛主席逝世那天最甚,他们被关了三天三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Y后来说以为苏联打进来了。他常说,妈B的,再来几次批斗会,我这胳膊就得被他们拧成天津麻花了。) 

最没把握的就是物理和化学,完全没有任何基础,试着做过妹妹学校的习题,她认为再有一个月,最好的情况,我的物理:50分,化学,40分。五门加起来298分,听说300分以下没戏,我就差两分。看来没别的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也考不好或者比我还笨上面了,什么心态?

1977-11-3(四)阴有雨

中午回宿舍与耿、郑、赵下围棋,顺便买了几瓶啤酒,没想到此事被不知哪孙子在领导那儿汇报了,结果让我挨了一顿狗屁呲。说我带头破坏劳动纪律中午提前吃饭并喝酒之类,我很气愤,找到车间主任老F谈此事,说给我处分我都可以承担,但是我最受不了被人背后捅刀子,要求他告诉我是谁打的小报告,我抽丫挺的(这句话是心里说的)。我太天真了,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否则以后谁还敢向领导“汇报工作”啊。

周末,又剩我一人了,看书看得头疼,正好看到小耿床头有本吴清源的《黑布局》,换换脑子,拿出围棋边看书边摆。有点心得,觉得传统的135布局是嫌落后,一是太低,二是太慢,三是发展不好,四是变化不多,这就是他创立新布局的原因。求新求变,才是开创性的大师。

1977-11-7(一)阴

纪念十月革命60周年,两报一刊发表社论,又把苏联臭骂了一顿,有意思。公映了几部苏联早期故事片,《保卫察里津》《马克辛三部曲》等。晚看《山村女教师》(旧译《桃李满天下》),感动,其他的只能等考完试再补课了。北京日报终于登出了各高校在京招生的项目,定于12月10日、11日两天考试。

1977-11-12(六)晴

我厂领导太孙子,对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完全采取抵触政策,用老G的话,丫们是“新姑爷入洞房——炕(抗)上压下”。听说中央(邓?)已有指示:让在职的报考人员每日有半天时间脱产复习。可这帮孙子既不组织复习,也不给复习时间。直到今天才召开会议通知说,让17日开始报名,还得赶紧去照相馆照几张大头像。

1977-11-17(四)阴

已经开始填报名表了。我报了三个志愿:北大xx系,北农大xx系,复旦xx系。服从组织分配一栏照填,我心里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只要能上,去哪里都行。没想到工段车间合共有十六七个报名的,有这么多有痔青年?平日里都蔫不出溜的,没看出来。我估计一个也没希望,包括我。

1977-11-26(六)晴

今天厂领导终于答应给十天复习时间,但要求必须在厂里集中复习,还选派了几位老师帮助复习,不懂可随时提问。这还差不多。

晚上老Y提了一瓶“白沙液”来聊天,说是提前祝贺我上北大。他说:“喝过吗?这是湖南一绝,我们家乡管这叫‘长沙水’,老毛水调歌头里说的才饮长沙水就是它,你以为他真喝自来水啊?”今天复习一天累了,舍命陪君子,就听听他有什么新的厥词吧。

几杯酒下肚,他说:什么是人的本质?我说,自私为己是动物本质,人在为己同时也得为大家,得共存共荣,所以人的本质就是人的社会性。他说,你这是背政治书,你有没有自己的头脑?人的本质是人的精神,根本不是马克思说的社会性……

他又问我,你看过尼采吗?你玩过女人吗?估计你丫没玩过,那就甭侈谈什么社会……说到底都是一个道理。女人一般无所适从,是“东西”,是男人的玩物,应当随心所欲地驾驭她,让她绝对服从你的意志,这才有统一,有幸福,否则,女人若有个性有才华有野心,就不再是女的了,不能与之同在……(:此处删去500字)后来丫越喝话越多也越来越反动,不敢记了。 

1977-12-10(六)晴

今天到石景山附近的苹果园中学考试。印象中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考过试,从头到尾都是木呆呆的感觉。政治题基本没有答对,因为没有按照复习大纲,而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看看报纸和几个喜欢治国平天下的家伙讨论一下就行了,结果根本不是那回事,文不对题。我太低估了这一门的“学问”,又太高估了自己的政治理论水准,大概齐的意思都知道,但就是不会用标准的语言写答案。出来和别人对了一下,心里算了一下,大约是30分左右,40分到头了。

呜呼哀哉。下午的理化更是一塌糊涂。车间里教的那点东西只值10分,我的不足一个月的补习也差不多10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是这样,在这块盐碱地上估计就是20分的收获。想起前些天对这两门的预测,政治70,理化平均45,笑话啊。

1977-12-11(日)小雪

今天下起了雪,冷,不是好兆头。果然,上午数学考得极为不理想,很容易的题,只因基础差,粗心又看错了题,就丢了40分左右,有两道题因还没学到那里,不知如何做,30分又没了。剩下的反复回忆应该没错,那么,在自认为应拿好分的数学上,也就收获30分。

然而,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哪!下午,考试语文,我信心十足,将几道小题两道中题用了不到半小时做完,然后集中全力攻作文:《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等写完后最后剩几分钟时间,再检查一遍才猛然发现,妈x的,我好像走题了!我把这么明显的记叙文,写成了抒情散文,华主席如何英明“抓纲治国今年怎么初见成效”啦,我们工人阶级如何义愤填膺投身狠揭猛批“四人帮”的三大战役啦,这股激情如何化作熊熊烈火烧红了战斗的炉台啦……通篇洋洋洒洒,竟然没什么具体事例,都是假大空的东西,“两报一刊”的风格。

唉,我算被“四人帮”余毒害惨了。最有希望拿高分的语文,能给个及格就不错。晚上和老邓一聊,他也是这么认为的。看来我的第一次高考是彻底失败了。完了,所有的四门都考完了。乐观估计四门也就150-160分。

考试真累人,晚上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是我的遗传病,连续几天紧张用脑就头疼。看来天生是干力气活的命。但是这次的头疼前所未有的剧烈,我知道,这就不光是累的,和心情、紧张、压力都有关,不睡个三天三夜缓不过来。“希望之于失望,恰与虚妄相同”,鲁迅和我的心相通。我知道,要是不能深刻总结经验教训,也许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1978-1-21(六)晴

今儿出奇地热。第一次高考已经尘埃落定。石景山区此次考分竟为北京市倒数第二名。体检合格的初选名单据说已经下到厂里,近万人大厂据说只有三十来个,我车间听说一人没有。然而尚未向下(车间)传达,听wz说,此回录取分数线定为三条:平均分60,70,80。在校高中生和六六、六七届为80,农村插队及应届毕业的60,工厂的和中学老师70。就是说,我们这些人总分达到280分才有希望。

77届我肯定是彻底吹了。听说今年78届招考就会改回和文革前一样,7月初考试,3天六门。我准备过完春节重新开始,破釜沉舟,套用老邓黑板上的励志豪言:

青天有路终须上,
金榜无名誓不休!

:经过我痛定思痛后的勤奋学习和刻苦努力,终于在1978年夏天一举金榜提名,并按照我的第一志愿,上了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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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追忆

北京考生阎阳生: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陈平原:再也写不出比“高考作文”
更有影响的文章了
周大伟:高考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张维功:高考来了父亲走了,忍住泪进考场
李辉:晒晒我的1977年高考试卷
王为崧:我的高考有“贵人”相助
刘金田:错过“工兵”误了中专一步跨入南大
杨亚非:高考结束之夜我梦见了一条鱼
金弢:迟到一天,人生将面目全非
冯印谱:一个黑五类子女的大学梦
魏达志:艰辛的求学之路
海闻:从北大荒到北大到北加州
于泽俊:我的一个同学被父母逼迫退学了
宋家宏:高考,让我此生与书为伴
徐小平:生命中那盏明灯
李杜:一张小饭桌送走四个大学生
陈海林:拿到录取通知书前一天,
我在杜甫草堂见到邓小平
段英贤:保存40年的一张准考证
杨鹏程:跨越13年,我参加过两次高考
周林林:老师押中了那年的高考作文题
周大伟:高考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高宽众:我考上了政法界“黄埔一期”
侯建刚: 歌乐山下的"西政78级神话"
蒋蓉:啼笑皆俱的高考往事
赵凡:那年16岁,我跳级参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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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河:我的“自助式”高考复习
邓天雄:我的高考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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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贤:17岁那个炎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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