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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黄为忻:当年逃离你,如今思念你

黄为忻 新三届 2020-08-17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黄为忻 ,银行家及金融学者,上海财大MA、日本国际大学MA、荷兰Erasmus PHD。1969年赴云南,后转安徽插队落户,1975年进厂,1978年考入大学。1986年负笈荷兰,攻读博士,毕业后任职荷兰银行, 任新兴市场主管、贸易和大宗商品金融主管。著有《全球银行学》,为国内许多院校使用。美国韦伯斯特大学,荷兰莱顿大学亚太经济研究中心、马斯特里赫管理学院兼任教授。与钱慧杰共同翻译过《口译技艺》一书。


原题

在那希望的田野上



作者:黄为忻


在安徽江南,有一个芜湖市。离芜湖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有一个叫黄塘的水乡。

2000年的第二天,世纪交替,我趁年底的假期,从海外赶去那里。我怕那里的一所中学的房子要拆,希望来得及拍几张照片留念。
 
我原先想好,哪怕带片瓦回去也行。但,我已经迟了一步,黄塘中学的房子早就荡然无存。不是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而是在商业大潮中,被一所平地建起游乐场代替。
 
现代文明摧枯拉朽,那个鱼米之乡的黄塘是挡不住的。原来的四合院以及在它后面的后建的新屋已经无影无踪。
 
你在新建的游乐场上,听到的是小孩的欢歌笑语。在我耳朵里听来,却像当年黄塘中学的学生在操场上的嬉笑。可今天,游乐场上那些孩子,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仿佛在问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想找什么。
 
游乐场里走出一位年长的工作人员, 操着我久违了的当地口音,告诉了我黄塘中学的新地址。“已经搬走好几年了,” 他还加了一句,并从头到尾打量起我,使我不好意思起来。他也许在想,这个异乡的不速之客,对一所中学的搬迁这么耿耿于怀,是为什么呢,莫非在那里留下了一张什么旧船票,今天还想登上那艘客船?
 
我确实不甘心, 驱车赶到黄塘中学的新址。但人一到,心里涌起无限惆怅和失望:除了名字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与我记忆直接有关联的。在我眼里, 那已经是另一所中学了。整齐,宽敞,可以叫黄塘, 但也可以叫其他任何中学。
 
我心里那个叫黄塘中学的地方,曾经留下了我六年的青春岁月。那六年,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我记得当时离开的心情,分明是兴高采烈的,义无反顾。还记得走的时候哼的小调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是的,清清楚楚,我是万分高兴地离开的。多少次我想告别我的插队落户,离开,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吗?
 
我以后的人生发生许多事情, 就是到了外国,接受博士学位的那一刻,也比不上离开黄塘时的兴高采烈。岂但是兴高采烈,而且是迫不急待——我接到通知恨不得当天就走,怕得是夜长梦多,陡生枝节!

然而,为什么我几十年还惦记着这里,不远万里的来寻找它呢?为什么我在黄塘中学的旧址上寻寻觅觅,那怕是枯滕,老树,片瓦,总想找到什么,可以勾起我对那段青春岁月的回忆?

算起来,在这个叫黄塘中学的地方,我度过了两千多个的日日夜夜,那段日子,我的身份又是知青又是教师。我留下一些惆怅,许多困顿,和走投无路的焦燥不安,但同样多的是难忘:因为正是在那些年月里,在那块土地上,曾经有过我想象不到的痛和无助。


黄塘中学,我生命里曾经的港湾!

那晴朗的月夜田里的一片蛙声,那星星当空,远远望去的闪亮的房间灯火,那寒冬腊月煤油炉上翻滚的青菜蛋汤,深夜小村的狗叫,夏日池塘里绽放的荷花,妇女用木槌击打洗衣的声响……

最难忘的是清晨操场上来上课的农村孩子的嬉闹,和上课时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

我是在黄塘中学走上讲台,作为一个知青。我是在黄塘中学第一次领到我的工资,作为一个“民办代课老师”。那里是我的教师生涯的一个起点,从那里也许会延伸到我生命的尽头。
 
也是在黄塘中学,我学到了很多人生的东西,见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最难忘的,是我在那里经历了人生中最无奈和挫折的夜晚:那一晚, 广播里播放当年张铁生的大字报,把我回城的念想打得粉碎,我认定不能离开这片土地了。
 
就是几天以前,我在县城小小旅店里见到了上海华师大的老师,他坐在床头,戴着眼镜,靠着墙的样子,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闪光。尽管他什么也没有承诺,我却一厢情愿地看到了一线曙光,而现在,连这一厢情愿的曙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半夜醒来,再也不能入睡。打开中学宿舍的房门,满天星斗,一弯冷月,一颗流星在远处堕落,人世间又有一个人离去。“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呢?” 我问苍天,苍天不答,我问上帝,上帝无语。只有远处村庄里传来时断时续的狗叫。

第二天,我特意步行几十里地去镇上理发店理发,视作一次再生。岁月造化,命运弄人,那位张铁生果然是个人物,后来坐牢,后来变成腰缠万贯的企业家。


在那些困顿无奈的岁月里,我有过两位农村朋友——根宝和金荣。他们很像鲁迅笔下的闰土。农闲或夜晚,他们会来我的小屋做客,或者我任何时候去他们家里, 他们都会为我敞开家门, 我们一起在忽闪忽闪的煤油灯旁畅谈。已经记不清谈的什么题目,在漫漫黑夜里,每每与他们告别,我会感到人世间的丝丝温暖。
 
人的一生中会遭遇很多人,有人陪你走一段,有人陪你走一生,但到头来所有人都将老去, 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你给过的温暖和得到的温暖将永恒。哪怕是一个点头, 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一句宽慰的话。 而有些人世间的真善美,只有身在卑微处才会看到。
 
根宝家境较差,每年春天来我这里借我拾元,每年秋天卖粮后很准时地把钱还我,加上一大堆黄豆芝麻之类。
 
我那时有个很奇特的想法:谁是我的真正朋友,我的标准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沿街乞讨,那些能够给我吃饭的一定是真正的朋友,我认定根宝和金荣是这样的朋友。

几十年后我再访那里,已经找不到根宝了,金荣仍在。我跟根宝已经天人永隔:他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快乐。
 
我做了半辈子银行,教了一辈子书,学生自然不少。但冥冥之中,我在黄塘的学生似乎是我最难忘的,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命运和我的命运的交集。
 
今天追想当年的黄塘中学,那其实只是一个被水稻田围绕的几间房间,加上一个小院子。中学前面有一个小村落,只有几户人家。我插队落户的地方,就是在那个小村落。我劳作以外,也是小村队里的会计,月牙初上, 煤油灯下,我每天为每个人记工分。
 
那几间房子原来是给一所小学用的。因为黄塘中学刚开始办时,学生不多,小学升级为中学, 其实也相宜。 课堂,教师宿舍,食堂都在一个四合院里。大门是用木栓的,夜深人静,蛙声一片,人从学校进进出出,开门和关门,木栓会发出有很大的声响。
 
住在里面, 春天,早晚会听到青蛙的咕咕叫声。天气好的时候, 放牛娃会吆喝着牛,从田埂走来, 在教室的窗口驻足停留,听老师讲课。傍晚,奔跑嬉笑的学生离去,乡村学校又复归无比宁靜。夕阳下望着他们在田野里渐渐远去的背影, 我会带着一种无名的惆怅, 重新走入我寂寞的人生。
 
但我的代课老师一职,当年很使我兴奋不已。免去了田间劳作,还住在学校,有了个“窝”, 可以让我大大地减少了日晒雨淋的辛苦,又让我有时间阅读书籍,先是在油灯旁,后来是电灯下,虽然当时可以看的书很少。
 
有时候,雨天,躺在床上, 看书或者冥想,听到雨点打在屋顶的淅淅沥沥,如泣如诉,心里会激起淡淡的渺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只是我心中的问题不变:我什么时候走。

1971年的师生合影
 
前两年,我还做梦,又回到那里。醒来惊叹,什么地方搞错了,时光怎么会倒错。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即便他做了爷爷,即便他已身在大洋彼岸,居然会被相似的梦吓得一身冷汗。可见,许多人对这段生活的刻骨铭心。
 
对黄塘中学最末次的告别,至今已经隔了四十几年。想起来也难怪,其中似乎确凿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于我而言,那里却是我第一次走上课堂的地方。
 
那第一堂课是语文,我清清楚楚记得,上的是“愚公移山”。
 
我怀着忐忑走进课堂,瞪着我的是一屋子的农村孩子,许多的还光着脚丫,带着泥土,稚气的红脸膛,闪亮的眼睛盯着我,期待着我为他们打开一扇窗户,去看一眼这大千世界。
 
许多年后,见到了他们中的几个,说起他们从农村到城市如何愚公般地移山,愚公移山似乎是他们的宿命。其实,我自己又何曾不是。
 
我的第一堂课平静而且顺畅。当我领着他们朗读“ ……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时,他们两手捧着书本,得意地摇头晃脑,我就想起了鲁迅先生《三味书屋》那篇文章。我不知道愚公移山是否算一篇极好的文章,但我明白,诵读的那一刻,对我和我的学生都是极愉快的记忆。

当年学生和我相聚

几十年后,我在大江南北,打听这些农村的孩子,黄塘中学我的学生们的踪迹,想听听他们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一篇故事啊,我到了可以静静地听故事的年龄。我想,当年播下的种子,一定有些发芽,有些结果,有些茁壮成长,结下沉甸甸稻穗。或者,稻米酿成世间美酒。

我知道,这人生中最值得拥有的知识,是不会从书本和老师那里学到的。我想问,在他们的生命轨迹中,什么是最重要的,是读书改变命运,是家庭,是毅力,是机遇,或者,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做“命”?我也想问,当年我的“乡漂”,与他们今天的“城漂”,又有什么相似和不同?
 
现在的科技有了虚拟世界,我不知道是否可以 “虚拟”一下我的青春我的黄塘: 高老师在操场上吹哨子,为篮球比赛做裁判;章老师在小屋里讲述他东北饥寒交迫的教书生涯;洪师母天黑后,在屋前屋后叫着她小女儿海丽的名字, 唤她回家;曾老师在教室的走廊里,飘来一句 “人世间有几分清风和明月”;孔老师则是前后走动,通知七奌半开会;刘老师在他房间里传达林彪在温都尔汗机毁人亡;朱老师则和我们一起深夜打狗,享受一顿美味佳肴。或者, 我们在洪老师房里饮酒猜拳,洪老师输拳以后,连喊着,“虚度四十八!虛度四十八!” 那时候,他是老师中最年长的,可今天,四十八岁,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年龄啊。

我和40多年前的学生们在一起

如果食物也可以“虚拟”的话,我要选择锅巴,那个白里透黄松脆的美味。那是农村大锅稻草烧饭之后的粘附在锅子上的一层。那些年,远途赶路归来,从火油筒里取出锅巴,加些酱油和水,是上等佳肴啊!

记忆是有选择的,记忆是有年轮的。有些记忆会随岁月淡去,有的会鲜活,沙里淘金,最后铸就的金蔷薇,就是生命的最好馈赠。


我想, 我一路仆仆风尘, 莫非就是想静静地走进那个远去的世界,寻觅那个带着苦难和辛酸的生命馈赠?

 上世纪30年代的芜湖长江景色


延伸阅读
黄为忻:从上海到云南
一次改变一生的远行
黄为忻:我的两次留学生涯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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