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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丨卢治安:她和我,当年一起解说“收租院”

老三届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卢治安,生于1947年,天津第九十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2月到河北围场插队落户。1972年选调回天津任中学教师。1978年3月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分配至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心中,有一片绿叶





作者:卢治安



心,是一方生命的土地。
 
一生中,会经意、不经意的在这块土地中埋藏下多少永不枯萎、永远鲜活、足以陪伴人一生的美好情感的种子。
 
又到了春天。我生命中的第74个春天。
 
她,她的身影,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在我心田绽开了一片鲜活的绿叶,那样的清新、鲜嫩、润泽、真切。
 
啊,我心中的这片绿叶!
 
她是我在天津九十中学读书时的同学。
 
她叫肖静。
 

天津九十中学

 
那时,学校男女生分班,她在xxx班,我在高三(4)班,我们并没有机会接触。她也不是一个很显眼的人。最早的印象似乎是学校团委会在414大教室举行学习雷锋的文艺汇演。她与她们班的时晶晶同学共同朗诵歌颂雷锋的一首诗,记得是“南来的燕子啊,新来的候鸟,从北方飞到南方……”。她的声音很好听,略低,有种弹性,磁音。那时还在初中,是1963年,距今已经58年了。
 
1964年,高一上学期,她入团,我作为高一(4)班团支部的代表参加了她的入团发展会。记得她们支部的团员给她提了不少意见,主要是“好打扮,有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倾向”。所谓的“好打扮”,就是在黑棉袄外套上一件白底素花的布外罩衣,还有是戴过一个粉颜色的发卡。批评甚为激烈,我看到她的眼睛红了,深深地垂着头,要哭的样子。我很不以为然,记得似乎为她说了些什么。会上知道她是老工人出身,其父是xx厂的老工人。
 
此后在楼道相遇,也就点个头,算是认识了打个招呼。但她的眸子总会一闪,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
 
高一下学期学校团委举行全体团员的“革命传统教育”会,确定有三个发言。我介绍父亲抗日战争的经历,杨xx同学的父亲介绍解放战争的经历,肖静的父亲不善言谈,由她代为介绍她父亲解放前受压迫、受剥削的经历。那天她父亲也到了会场,很苍老,很本分的老人,我对老人家印象极好,说了很多的话。会前试讲时肖静还很平静,但到大会上就很激动,抽噎不止,全体团员听众也一片唏嘘声。很符合团委预期的效果,肖静一下子也似乎成了人物。
 
自此便觉得熟悉了。有一回放学回家,我走的“五大道”的xx道,她也走在xx道上。我随口问:“住哪?”她回答:“xx里”。于是我心中还有些奇怪:住在那一带的,不都是些大工商业者吗?怎么老工人也住在那里?
 
也还记得的肖静游泳很好。学校修建好游泳池后,体育课游泳,她,还有她们班的xx同学,游得很美。似乎肖静穿件绛紫色的泳装,身体修长。我也有些奇怪:觉得滑冰、游泳等似乎都有些小资情调,与老工人的女儿不该搭边的。
 
高三上学期,学校党支部、团委会进行“阶级教育”,组织全体毕业生看一个“收租院”的图片展览(现在当然知悉所谓“收租院”的内幕),并由我负责在各班组织十几个出身好、政治表现好、表达能力也强的团员担任讲解员。肖静参加了。
 
展厅分为几大部分,我安排每部分一男一女两人,轮流讲解。她和我一组。应该说,在当时的社会背景、政治氛围下,讲解非常成功。记得在我们这部分的解说词中,有“这就是刘文彩,这就是罪恶滔天的刘文彩!”“在万恶的旧社会,哪一个劳动者不是血泪斑斑、斑斑血泪呢?”等等,很煽情。
 
   记得我班的xxx同学,听着肖静讲解时,出于对地主阶级的“无限仇恨”,突然愤怒出拳,将刘文彩照片的玻璃镜框打得粉碎,自己的手也血流不止。把肖静吓了一大跳,心跳不已,面无血色。她对我的这位同班同学的举止很反感,一个劲的对我说:“装,装什么装!虚伪!”我也开始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闹剧了。
 
由于“阶级教育”效果不错,其他不少学校也组织同学来参观,这样,每天我们上午上课,下午到展厅讲解。展厅在新华路和平影院旁,很远,大家都很劳累。展厅里人又多,闷热,一天,肖静在讲解时,突然晕倒了,我急忙搀扶起她,把她送到里面的一间小休息室。有张小床,让她躺下休息一下。她脸色惨白,冒着虚汗,我倒了杯水给她,太热,就用嘴吹着杯子里的水。现在很清晰地想到了,肖静斜倚在床上,眼睛红了。当我把水递给她后,她说的是:“谢谢你!看你急的,出了这么多汗!”眼睛有些湿润。这是与肖静的唯一一次最密切接触。
 
1966年6月,“文革”开始了。我成为正统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一员。八月下旬,全年级同学推选我做“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筹备组”的候选人,另一个候选人是杨xx。正式投票选举前,我班的xxx同学突然贴出大字报,称我的祖父是叛徒、走资派,我的父亲虽然解放前参加革命,但解放后背叛革命,是万恶的资产阶级,等等。石破天惊,立刻有人严词声讨,义正词严。指斥我隐瞒出身,混进红卫兵,敌对阶级反扑云云,并强令我立刻摘下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

多数同学忙表态,称不了解情况,改选他人。还有几位同学“义愤填膺”,要立刻到我家去“抄家”。是杨xx阻止了他们,说:“我知道卢治安家,就是几张床板、书柜和桌子椅子,还都是河北省委机关的,不要去了。”这位贴大字报的xx*同学后来成为校革委会副主任,但我们关系还都好,我理解那个时代,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事后,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和指斥声中,我失落、孤寂、麻木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眼前是一片黑色。走出教室,下了楼梯,在四楼楼梯口,肖静似乎是特意在等着我,她轻轻地走过来,低声对我说:“想开些,没事。”我的心一热,流下了泪水。
 
这以后,我参加了“红旗红卫兵“,她在“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两个对立的组织。但她们班的“主义兵”同学对我似乎都还好。
 


当时她们在教学楼一楼占了间房,里面还有张上下铺的床,每当经过,我都会进去坐坐。肖静从不多说话,只是躲在人后,默默地低着头,时时悄悄抬起眼看看我,就又忙着低下了头。只有一次,似乎是我给她们讲了个什么笑话,大家哄堂大笑。忘了是谁要求每人给我做一个评语,轮到肖静,她说:“你真是个阶级异己分子”。
 
1968年9月,“红五类”们首批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了。能去兵团,是红色血统的象征,是荣誉和身份的象征。东站,偌大的站台,一片绿色,一片豪情,一片哭声。

我终于看到了她。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挤过熙攘的人群,到她跟前,和她说句话。至于要说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头有话,要跟她说;就是觉得,我们之间,我们心里头,都有想说的话,没说完的话,没说出的话,要说。是一种愿望,是一种心绪,是一种情愫。或者,或者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想能到她跟前,默默地站一会儿,轻轻地对她说一声:“再见”。

她应该是也看到了我,但她只是使劲地挥着手,很快便淹没在人群中。直到列车启动,也再未见到她。
  

天津东站

 

年底,我也出发到了塞北山区。

 

在那艰辛的岁月里,深夜,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凛冽的寒风吹打着窗纸,内心深处,许多次有过肖静的身影。



我下乡插队的围场县大唤起乡18号营子
 
1969年底,回津探亲。春节前,应该是1970年的1月28日,同学聚会,xxx同学把我拉到一边,有些“诡秘”的一笑,悄悄地对我说:“有个人一直惦记着你,你猜,是谁?”下意识的,本能的,我一下子就想到是她,肖静,心里突突地跳,竟然觉得脸有些烧。xxx又是神秘的一笑,对我说:“肖静问你好”。我心中一热,久久不能平静。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些文字:
 
闻xxx语,寄北大荒嫩江平原xx同志(草)诗

在我二十三年的生涯中,

曾经承受过,许多许多的感情

对于你,

对于你的温存,

你的姣好,

你的爱,

更像饱含生命的种子,

深深地

深深地埋在我心中。

每当那风和日丽

水土滋润的时候,

它呀,萌芽,长叶,

是这样冲击着呀

冲击着我的心胸。

使我难寝,

使我难眠,

要摆脱,

实在呀,实在是

不可能!

我是多么的

多么的珍惜

这种感情!

……

 

海河之滨的夜啊,

暗淡的月、光、星。

我的心呀,

我的心——

早已插上翅膀,

飞到了

飞到了北大荒

垦荒者的

茅屋中……


1970年1月28日日记

这应该是我为她写下的唯一的文字。
 
她的朴实,她的真诚,她的善良,她的正直,她对我的细微的不可言语表达的情愫,都在自己的心中的。特别是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在自己被诸多的人误解、冷落、歧视、践踏,失去人格尊严、生活信心的时候,她默默地给了我信任、关爱、友情、力量,给了我阳光,希望,和一片明朗的天。只是一句话语,只是一个眼神,只是一个默默地注视,这就足够了!我觉得很温暖,很感激。我知道自己在塞北的荒野中为什么不感觉凄冷了,因为有肖静的默默的关爱、信任和深深的友情。
 ……
 
世事沧桑,几十年很快过去了。选调、回津,任教、读大学,成家养子,忙于生计。也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听着肖静的境况,但一直也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1986年春节,与几位中学同学小聚,问及肖静的信息,得知,她自黑龙江建设兵团回津后,顶替父亲,在xx学校任教。于是,马上给她寄去一张贺卡,内书:“肖静,给你——20多年的祝福!”
 
很快,收到了她寄来贺卡,几行清秀的字:“谢谢你!收到了你20多年的祝福。也祝你一切都好。”
 
之后,还收到过她的一个电话,说是早就知道了我选调回津、读大学、在高校任教的情况,为我高兴。还问候了我父亲的情况,等等。
 
她的声音很爽朗,积极、乐观、健康,又很恬静,沉稳,轻松。我觉得很踏实,很慰藉。
 
1992年后,我开始创办教辅类的《希望报》,某日,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拿起听筒,刚一接听,我马上就感觉是她。“是我,肖静”。还是那样让人很舒服愉悦的声音。她说,她家亲戚的孩子订阅了这张小报,从报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打电话问询一下。我忙说孩子有作文给我寄来,一定优先发表。她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你好。”然后,默默地,静静地,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停顿良久,她才轻轻地问:“你好吗?”我突然很激动,有一种要哭的感觉。我又问她父亲的情况,她说:“已经过世了,老人活着时还常提起你呢!”我的心中又是一热。
 
以后,再也没有肖静的信息。她也再没有与我联系。我也再没有与她联系。似乎也都没有想到过再联系。
 
1968年在天津东站站台熙攘的人群中最后见到的她,永远定格在心中。40多年了,啊,不,快50 年了,从没再见过面,似乎也没有想到过见面。
 
我想,我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暮秋季节,在我生命的四季中,珍藏了这片绿叶,就已经很美,很动人,很幸福了。
 
我想,在我苍老的生命经历中,曾经有过温馨的春风,轻轻地吹拂过我的面颊,拭去了我眼角的泪;在我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曾经有过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轻轻地流淌,滋润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充满感激。
 
我想,以她的性格,人品,人生态度,一定会生活得很顺心,开心,这就足够了。
 
我想,虽然人生漫漫,岁月无痕,但我们彼此有过关念,这就足够了。
 
我想,我们现在都已进入了老年,身体还好,都有了自己的儿孙及为儿孙的操劳。这就足够了。
 
我想,我们今生只是普通同学,没有过任何交流,但似乎又交流了很多。有一天到了天堂那边,一定会坐下来畅谈。
 
我想,到天堂后,我应该请她吃个饭,还要邀上她的老父亲。
 
我想,倘有来生,我还会在天津九十中学读书,与她做同学。那时,一定要好好和她说说话。在浓浓的绿荫下……                    
 

2016年4月19日

 2021年7月19日修订


 

卢治安专列

卢治安:塞北第一个春天,
萌动在心底的少年情怀

塞北初恋,此情绵绵五十秋

高高的红枣树下,是我童年的小兰

我那青春萌动时期的单相思

我们的南开,我们的77级
卢治安:新的时间,新的生命
叶嘉莹先生的开门弟子

卢治安:“七路军”的祭奠

卢治安:我的儿子,我的星空

卢治安:临终送别没说,

对着坟茔说出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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