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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丨传奇罗征启:他在深圳大学的改革现在依然超前

马国川 新三届 2023-05-24

原题

罗征启:

大学里不能没有故事





作者:马国川

原载微信公号川上人曰



深圳特区建立四十周年, 我在各种表彰名单和纪念文章里仔细搜寻,都没有发现“罗征启”这个名字,不禁怅然若失。


罗征启先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在梁思成先生门下求学,此后与恩师共事多年。留校工作的二十多年里,他见证了许多历史事件,亲身穿越了黑暗的历史隧道。


1983年,时任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的罗征启,南下到刚刚成立的深圳大学担任党委书记、常务副校长,后担任校长。罗征启主持规划、建设了深圳大学校园,并缔造了一种自由、开放的大学校园氛围,在全国声誉鹊起,成为万千学子希望之地。但是数年后他又遭遇了另一场风波,从此彻底离开了教育界。赋闲几年后,罗征启创办了清华苑建筑设计有限公司,成功地转型为一位企业家。今天的大学校长如果有他这样的人生遭际,能有几人有此魄力呢?恐怕有些人连生活都成问题吧。


2006年的夏天,我终于见多了深圳大学的老校长罗征启先生。作为拥有数百员工的清华苑建筑设计公司的董事长,已届古稀之年的罗征启先生声音低沉,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他讲述的故事令我感动。遗憾的是,此后音讯隔绝。时光荏苒,14年过去,不知道罗征启先生近况如何?


1980年代的深圳大学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就如惊鸿一瞥,迅速“内地化”,似乎和其他大学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所大学毕竟提升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为这座城市的发展提供了人才。作为深圳高等教育的开拓者,罗征启不应该被忘记。


希望有机会再次拜访罗征启先生,向他献上我的敬意!

 
  
“我给你地、给你钱,你给我人才”

马国川:1983年初,广东省一些老教育家和深圳特区的部分领导,提议创办深圳大学,当年5月国务院就正式批准,7月招生,8月录取,9月27日宣告深圳大学正式建立,并开学上课。那一年您从北京来到深圳,至今已经有26年了。

罗征启:创办特区大学,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国内名校抽调了一批名师担任系主任。第一任校长是清华大学副校长张维先生,他是学术泰斗,当时已近古稀了。我那时才不到50岁,是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也奉调来深圳大学担任党委书记、常务副校长。记得我跟清华大学一位老先生告别时,他说,我们清华调个人去,就你不合适,也就你合适。说你合适,因为你是广东人,又年轻,有能力,名望又很高,你去合适。说你不合适,深圳那个地方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你这个人又是红旗下长大的,没见过这个情况,知道什么叫资本主义?到那儿你怎么办?

马国川:你来到深圳后又是什么感受?

罗征启:我到深圳一看,那种热火朝天的干劲让我很感动。我登上当时最高的国商大厦,22层,有一个香港记者问我,你有什么感受?我说,我来的时候有一位老同志跟我说,深圳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我到深圳来看了以后非常感动,我觉得全中国社会主义因素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想啊?我说,建设速度那么快,难道是资本主义啊?难道资本主义应该快,社会主义应该像蜗牛,只能慢?!他们就给我鼓掌。

马国川:深圳大学的建设也体现了“深圳速度”和“深圳精神”。

罗征启:确实如此。从提议创办深圳大学到正式招生开课,只用了半年多时间。来深圳我特别高兴,因为我是学建筑的,而深圳大学刚开始要建校,只有一块空地。当时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梁湘同志指着地图上的一小块告诉我:“这里有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交给你们了,你们好好规划一下,看看要多少钱。我们还很穷,请尽量节省,注意实事求是,我们决心贷款来搞教育。这个决心下定了,卖掉裤子也要把大学建起来!我们拿出钱,拨出地,请你们给我们生产人才,人才!”梁湘因病住院时我带了几个深大的老师、同学去看望。他很高兴地说:“你们还想着我呀!”我说:“你卖掉裤子建深大,深大师生感谢你。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裤子穿。”他爽朗地哈哈大笑。

马国川:像梁湘这样的领导真不多见。

罗征启:没有了。现在还有些人找我,到他们的开发区建学校、建企业,我说我不行了,就算你给我的是空地,我现在也做不了,因为没有梁湘这样的领导了。

虽然当时市财政收入每年仅1亿多元,深圳市政府却毅然计划拨款5000万元建设深大——原广东省、深圳市给中央的报告是拨款5000万元搞深大的基建——但这明显仍是不够的。我到任以后立刻修改了计划,三期工程共建23万平方米,经深圳市批准计划用1亿元。后来三期工程高速度、高质量完成只用了1.3亿元,包括当时被评为全国教育建筑最高奖的校园园林规划,一个有1620个座位的演会中心,一个当时认为是高校最好的图书馆。甚至还建成一座微型的原子堆。有人说,深大建设速度快,创出了“深圳速度”,其实,平均造价不到600元/平方米,也堪称奇迹。

记得当时梁湘握着我的手说,老罗,我没上过大学,我不知道什么叫大学,我只知道人才。这块地就交给你了,你做主。他放权到什么程度?到深圳大学来的户口由我签字,送公安局备案就行了。到1986年的时候,我把这个权交回去了,因为谁都知道我可以批户口,全来找我,包括领导的孩子、亲戚都来找我,我受不了了。

一次有人拿着梁湘的条子来找我,我换个房间打电话找梁湘,他连说好几个对不起,说是老同事、老领导下来找他,实在没有办法才写个条子,或叫秘书打个电话推给你,你帮我应付一下。他说,咱们约好了,以后我要是真有困难要你解决,我会亲自找你面谈,而且面谈也不一定给予解决,只要不是我亲自找你面谈的事情,写条子之类全都是为了应付的。你别当回事,可以解决就解决,不解决一点都没有关系。深圳市的领导同志全都照此办理。他最后说,“老罗,这样行吗?”你说,这样的领导现在哪找去啊。


“一所大学的主体应该是谁?”

马国川:如何建设大学校园,是你们当年面临的第一课题。

罗征启:当时一片荒芜,一个小秃山和横着几条沟壑的破碎地形,板结的风化砂岩土地,连野草都长不好。到底应该怎么规划?那时大学建设重物不重人,人的地位往往不如桌椅板凳,不如仪器设备。例如,图书馆的书库很大,但阅览室却相对小,而且实际成了自习室,学生要发证抢占座位,才能找到个自己的地方。我们决心让新的校园规划有机会为师生员工创造一个优美的环境,使学校成为人们交流思想的场所。我同意一个纽约大学校长C·V·纽萨(Carrole·V.Newsom)说的:“大学的精神是建基在给人一个一起思考的地方这唯一的一点上,……在一起思考是一个相互刺激与反应的过程,经由这个过程,我们的心智就会变得更加清晰。”

马国川:在一起思考,就要有一个环境。缺少空间,会使人产生抢占必要空间的矛盾,而不可能乐于共同交流思想。

罗征启:我们确定了规划设计的服务对象是人这一基本原则以后,教学科研设施和生活设施的比例就产生了变化。师生员工的生活、工作条件、教学科研的空间显然优越,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生活空间和工作空间是统一的,是为人服务的,可以相辅相成,可以互换。宿舍既是不同系科学生的栖身之所,又是自学和互相研讨学问的地方,由于空间的充裕,必要时还可以互让。学生宿舍空间充裕了,图书馆的压力减小了。当时学生宿舍造价每平方米200元,图书馆是1000元。又如按教育部的规定,4000—5000在校生要8个500人的食堂,但当时大学食堂每顿饭只开半小时不到,我们规定食堂开12个小时,这样三个食堂就足够了。节约成本应该以人为本算大账。

马国川:你还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高等学校建筑群的心脏应该是图书馆,而不是党政领导的办公楼”。

罗征启:这是理所当然的。在校园规划中,深大的图书馆既处于全校地段的中心,又处于最高的一块坡地上,体量最大,高度最高,吞吐人流最多,是师生求知、商磋、研讨学问的中心。我们要求图书馆全部开架,开放到晚上12点,全年开放365天。很多师生直至午夜闭馆时才离去,明显地起到了“心脏”的作用。我们还提出,学校的主体是学生。学校的所有部门都是为培养学生服务的,我们服务工作的所有终端都应通向学生。学生生活区与教学行政区距离较近,让学生能在一二分钟内,从宿舍区跑到图书馆,这在炎热多雨的南方,是很有必要的。学生宿舍离教学楼最近的只隔30米绿地。

马国川:现在的深大校园是“白云红荔,草木葱茏,环境优美,景色宜人”。而其建设规划理念更是难能可贵,近年来,各地大学纷纷建设新校区,深圳大学的规划理念值得学习和借鉴。

罗征启:关键要认识到,一所大学的主体应该是谁,学校的心脏是什么,到底是为人服务还是为物服务。在当时,一些大学教职工和家属人数比例往往比学生大得多,甚至是几倍,势必出现基建和后勤工作大部分是“自我服务”,即是为了解决职工家属问题,而且似乎越想解决越解决不了,形成多建职工住宅,越建越缺的恶性循环。我们一开始就想避免这个矛盾,力图把学校建成一个与此相反的模式,使学校中人数比例以学生为主体,最小的队伍是职工。学校里到处都是学生在活动,在工作。他们不仅是“监督”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是直接参与。学校的饭堂服务、清洁卫生、保卫巡逻、秘书管理,几乎都有学生参加,甚至全部是学生。

马国川:据说,你在担任校长以后,秘书工作就由学生担任?

罗征启:我们学校主张独立,鼓励学生们独立,首先是生活上的自立,然后是到事业上的自立。事业上的自立包括要自强,同时在道德品质、思想作风、文明礼貌方面也要自立、自律。我们学校强调自立、自律、自强。自立是基础,自立后才能立人、立校、立国、立天下。不能自立的人谈不上有什么理想的。我们取消了助学金,改成奖学金;取消了包分配,改成了就业指导,要用人单位和同学互相选择;我们鼓励和组织了大规模的勤工俭学,学校鼓励竞争,提高同学们的竞争意识和竞争能力,不仅仅在就业上有竞争,奖学金有竞争,勤工俭学、短期就业都有竞争。

我们解雇了深大所有的临时工,剩下一些家属没有办法不能解雇的才留着,其他所有职位都由学生担任,以增加学生勤工俭学的机会。领导和教授副教授都配备学生秘书,这样秘书就是秘书,只能帮你抄抄写写,不能代你起草报告、总结或撰写论文。学校领导和学生的距离就近了。而且报告只能自己写。我自己的秘书就是由六个深大学生交替上班,既没有耽误他们的学习,还锻炼了他们的能力。

马国川:你还要求,称呼校内所有大大小小的干部时一律不得冠以其职务,譬如某某校长、某某处长、某某书记等,统一称为某某老师。

罗征启:是的。这是清华大学的好传统。刘达到清华担任校长以后,有一次一位同志叫了声“刘校长”,他马上说,“你们清华的传统特别好,都称同志。你不赞成吗?”我们认为,被称为同志或老师是最光荣的,何况高校里所有行政人员都是服务角色,不能有官本位意识。


“我们得走另外一条路”

马国川:当时的深圳大学处处展示着改革精神。深圳大学的校长带领各系主任到车站迎接新生,这已被传为高校教育界的一段佳话。

罗征启:这是当时广东省高教局副局长黄其江同志的建议,我认为很好,一直坚持到1989年。当时深圳对这所大学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深圳市的要求是,以改革为动力,建设一所为经济特区提供骨干人才和高端人才培养、高端智力服务、高端科技成果的特区大学,一所走上国际、能够与世界各国高等院校平等交流互相关照的窗口大学,一所努力创新办学体制、积极探索现代大学制度的实验大学。

马国川:这和你的理念十分吻合。你说过,建一个新的大学,而不是建一个旧的再来改革。要从建校开始,就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印象。

罗征启:这不是我说的,是深圳市委常委、副书记邹尔康同志多次强调的。我很赞成,坚决执行。刚到深大赴任时很多人问,深圳大学办成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啊?有人就说,深圳大学就是清华的分校,因为校长、党委书记都是清华的嘛,学校主要的理工科老师也都是清华的。我反对这种说法,我说,办社会主义的综合性大学,有“社会主义”就行了,我们搞起来再说。但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我们不要“齐步走”,我们跟别的学校要不一样,深圳大学必须另走一条路,如果我们按照清华的标准,永远赶不上清华。

马国川:不能永远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可是现在教育领域似乎仍然习惯于整齐划一,“齐步走”。

罗征启:对学生要求一样,一般高,齐步走,谁也不能冒尖谁也不能落后,结果呢,大家都落后了。这就是制度问题了。制度问题不解决的话,学校没法搞。当时全国有1070所高校。我说,就像马拉松比赛,1070所大学比赛,深圳大学是最后一名参加者,人家已经跑那么远了,我这里还动弹不得,即使我们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跑到前面去。所以我们就得走另外一条路。走另外一条路,另外一条跑道,我很有可能就是冠军。深圳大学要想拿到总分第一,是不可能的,但是多拿几个单项冠军是完全可能的。事实也证明,我们做到了。

马国川:前两天偶然读到一篇文章,是作者回忆母校深圳大学的。他写道,图书馆的藏书全部开架,可以方便地借阅到港台和外版书籍;从来没有开过全校大会,没有全校广播系统,没有关灯制度,也没有铁门和门卫老太太;学校里没有专门的临时工,打扫卫生的都是本校勤工俭学大的学生;必修课只占全部课程的一半,学生可以自由选课;学校对学生是一种放牧式的管理。等等。当时的深圳大学和其他的大学真的很不一样。

罗征启:大学要营造一种难得的氛围,一种轻松学习、自由交流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学生的学习应该是主动和无拘束的。我一向主张开放办学、自由发展的教育思想。我们引入“学分制”,提倡自立、自律、自强的“三自精神”,只给予制度上的规范和思想上的引导。

有人说,这是“无为而治”。我想说明一下,“无为而治”决不是无所作为。老子道德经中讲“有为”比“无为”要多。他多次强调的是“无为”一己之私利,“无为”虚名,“无为”虚假的政绩,才能有所作为、大有作为。不是什么都不干,就坐等成功。还有一层意思是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现在常常被理解错了。只说“无为”,怎么能治呢?

1983年来深圳大学之后我就宣布一条,三年内所有的干部跟老师一样都不要出国,除非人家出钱,而且是学术活动的,更不准出国旅游。我们只去香港,因为去香港最近、最便宜而且效率最高。香港是我们中国人的,它已经把世界先进的东西都给中国化了,都是经过中国文化筛选过来的,所以我们学香港是最直接、效率最高的,学香港足够了。到了1986年下半年,我们就开始出去了。结果是反应很好,都说我们学校像个样子了,这就叫“无为”出国,“有为”去香港,“无为”去旅游,“有为”去学习。这样才能“治”。


“深圳大学一平方公里也永远有效”

马国川:深圳大学积极开展高校内部管理体制改革,在实行聘任制、学分制、勤工俭学、后勤社会化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探索和试验,许多教改措施被写进《中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纲要》,在全国推广。在改革中,和教育行政部门是否产生矛盾呢?

罗征启:很难避免,最典型的是我们办半工半读夜大学的波折。还在清华大学工作时,我去罗马尼亚考察,看到罗马尼亚有两种学生,一种就是普通的大学本科生,是五年制的。还有一种六年制的,白天上班工作,晚上读书学习,半工半读,期终考试前一个多月的时间停下工作,复习考试。全部教材、考试内容和文凭和五年制的一样。回来我就想让清华的工人也半工半读,但没有成功。我来到深圳大学后,发现学生勤工俭学是有问题的,一是没有那么多岗位,学生也没有时间去做工作。后来我想招收专科生,本来是两年,现在变成三年,白天做工晚上上课。

马国川:有点像罗马尼亚的做法。

罗征启:差不多是按照罗马尼亚那种体制了。我跟大家商量了七次,最后都同意了。我就写了报告,可是广东省高教局没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1984年春节,蛇口工业开发区的袁庚要我去参加他们的会。发现他办了个培训班,我看到整齐的一大摞毕业证书,比清华大学的硕士证书还要漂亮。我问,你们的证书教育部同意了吗?没有啊。我又问,交通部(袁庚是交通部任命的)同意了吗?也没有。后来袁庚开始演讲,他指着证书说:有人问我,这个证书教育部承认吗?交通部承认吗?我跟大家说,没承认,我认为这个证书合格不合格,同意不同意,不是哪个部门的权力。社会实践是合格的,就是合格的。我宣布,这个证书在我们蛇口工业开发区的五平方公里以内永远有效。

马国川:很有气魄。

罗征启:这个老同志真有气魄,我当时感动极了,站起来说,你这个证书在我们深圳大学一平方公里也永远有效。后面就有学生问,怎么有效啊?我说,平等呗,有这个证书,我们深圳大学所有的文化、体育、科技设施向你们开放。大家都热烈鼓掌。袁庚说,这个校长很够胆,咱们现在有六平方公里了!开完会后,他问有什么困难。我就跟他说了办三年专科生班的烦恼。他说,你不能报,谁让你去报呢?你可以办起来再说,深圳大学常常有中央的领导同志来,来了你就汇报。中央领导听了以后肯定很赞赏,很好嘛,这不就解决了吗?

马国川:看来袁庚还是很有经验。

罗征启:我回去就跟大家商量。原来我们报上去的时候是说要办一个夜大学,当时教育序列里有夜大学。我们就想了一个它没有的:半工半读高等专科学院。没有再上报,就开始招生,高教局跑来说不能招生,还没批准呢。我们就辩解说,这是教育序列里没有的,我们办的不是夜大学,也不是职工业余大学,没办法报。就不报了,不去烦扰你们教育行政领导部门了。

后来又说我们的第一批有一些人没有入学考试,我们说,这些大龄的在职年轻人在“社会大学”里面念了好几年了,他们有很强的学习意识和水平,不成问题了。但是要让他们入学考试的话,别说他们了,我也不行。我们提出“出口严入口宽”的方针。如果学习不合格,考试通不过,就不能发文凭,不能毕业。我们还在学生毕业前增加一个“综合能力考试”,叫做加锁把好出口。

1987年第一期学生就要毕业了,但这个班还没有批准。这时李鹏总理第二次来深圳大学视察,我又汇报了半工半读高等专科学院的事。他说,你上次说过了,很好嘛!他回去之后不久,省高教局就催我们办手续,一个星期多就批下来了。前几期的半工半读专科生已经毕业许多年了,深圳市各企事业单位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是否合格,应该可以作出结论了。


“学生跟我们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

马国川:和当时所有其他大学不同,深圳大学是不包分配的。

罗征启:深圳大学最初的学科是由清华、北大、人大等高校各自的优势学科组建的,教师来自这些高校最富时代激情的人,他们来深大是为了理想而不是金钱。

深圳大学中文系主任乐黛云老师有意思,中文系第一届毕业生到1988年毕业,1987年暑假她要求学生多学一些技能,让学生交点钱找解放军学开汽车,她把教学内容也改了,最后一学年大部分课改为英语。教务处来找我,说一个中文系大部分课程变成英语的,还让学生学开汽车!

我说,其他大学的中文系毕业以后,分配是有保障的,我们现在不包分配,假如说中文系的学生毕了业之后没事干,你负责还是乐老师负责?他不说话了。我说,你就别管了,中文系跟我谈了,他们培养的学生的第一目标是高级秘书,高级秘书必须是中英文的,必须会开汽车。我就同意他们这么做了。因为找不着工作的话,乐老师会负责的,她不会来麻烦我的。

马国川:权利与责任是统一的。

罗征启:第一期学生毕业,我们非常紧张,不包分配到底行不行?几年以前我们早就喊出去的,现在到考验的时候了。我亲自带队去了两次香港中文大学,请人家给我们讲课,学生怎么去找工作,甚至包括学生的穿衣打扮、对话技巧。我们有一个女学生找工作一次次失败,她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后来几位老师研究发现,她不会笑,就教给她怎么笑,结果一试就成功了。

马国川:第一期学生毕业就业情况不错。

罗征启:当时我们都很紧张。学生跟我们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只有这样,学生才会尊敬你。在做校长的时候就说,如果把所有的权力全都放给我的话,我肯定紧张死了。

马国川:把权力放给你,就意味着责任也压到了你的身上。

罗征启:那我紧张死了,你以为我这么喜欢要这些责任啊,很难受的。

马国川:如果说市场经济的基础就是分权,把权力分了下去,当然责任也就分下去了,如果做得不好将来就可以追究责任,可是现在还是有些人唯恐大权旁落,总是嫌自己管得少,怕下面不听话,大学面对的根本问题还是权责不对等的体制问题。

罗征启:它要让所有的高校都“齐步走”,都要整体化一。招生要管,毕业证也要管,可是出来的学生不合格呢,它就不管了!扩招得这么厉害,可是学生毕业之后找不着工作,怎么办?谁负责?


“我庆幸离开了大学

马国川:虽然你离开大学许多年了,其实你肯定也在一直关注大学。你看,今天大学的问题还是很多。一个问题是,学校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往前走,不知道走到哪儿去,没有方向。

罗征启:没有方向,这是学校最根本的问题。我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大学里度过。我不愿意讲大学的坏话。我庆幸离开了大学,要不然我真的受不了。

马国川:中国的教育有许多问题,也有许多机会可以改革。

罗征启:有很多的机会都给丧失掉了。大学作为实施高等教育的地方,我觉得首先是领导体制的问题。第一条是党要管党,要管政治方向,要管思想道德教育;第二条是校长治校,包括学校的行政管理(含基建、财务、人事等),学校的发展,规模和质量的控制等等;第三条是教授治学,指教学科研等有关学术的工作。有些工作是交叉的,共管的。如思想教育,谁都应该管。教学科研工作中也有些属于行政工作,教授聘用和职称提升也不完全是教授会的事。

党要管党,校长治校,教授治学。这三条一定要有。校长作为一个行政管理人员,他治不了学。有的校长也要管教学行政的,甚至有的也要担任一些教学科研工作,但是他的意识里头必须要明确,对于校长来说,行政管理工作是主要的。行政工作有下级服从上级的问题。但是教学工作和科研不能少数服从多数,不能下级服从上级。在这一点上一定要明白才行。

还有一点,作为学校的领导,在学术上不可能什么都懂,还得靠教授会。教授会有一套很民主的办法。过去的学校啊,像解放前的老北京大学,有的人说办得好。当时的体制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它的行政工作与教学是分开的,学校里面有好几个委员会。清华也是这样,行政不跟教学科研混在一起。我们去国外看他们的大学,约好要谈一个合作。虽然校长到了,但是教授会的主席有事儿晚到,我们就等。因为校长不敢签,必须是校长跟教授会主席一起签。

这个制度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校长不一定全懂,不一定懂科研里面的一些事情,所以必须和教授会主席一起来签。

马国川:虽然离开大学不少年头了,这些年大学里的故事还是听到不少吧?

罗征启:有一位学校的党委书记从美国回来说,他觉得有一个问题,过去好的大学都有很多很多故事,老师的故事、学生的故事。像清华大学里,就有陈寅恪的故事、马约翰的故事、梁思成的故事、刘仙洲的故事,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但是现在没有了。他在美国找了三十多个从国内一所著名大学出来留学、做研究的学生,想听听他们在国内那所大学里面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门课,讲得最好的、最有意思的、最感兴趣的是哪一位老师?能不能讲出一两个故事来?三十几个人全都低头不说。

马国川:一个都没有?

罗征启:没有啊。他说,这怎么行呢,我本来是想从他们嘴里听一两个故事,结果没有。他还说1985年他带了一批人来深圳大学考察,深圳大学全都是故事。学生讲老师的,老师讲校长的,校长讲老师的,走到哪儿都有故事。他感慨地说,没有故事的大学就完了。没有故事,也就没有大师了。

马国川:以前大学里是有故事的,现在大学也不是没有故事了。其实还多了些,像是抄袭呀,教授行为不轨啊,这样斯文扫地的故事。

罗征启:清华大学建筑系至今传诵梁思成的故事。1946年西南联大复校后,梁思成马上写信给梅贻琦校长,建议成立营建系。营建系成立,他是第一任系主任,第一期招生,他自己的儿子分数不够,他就坚决不录取,孩子上了历史系。当时清华可以转系,营建系转系的特别多,我上学的时候高年级的很多都是从其他系转过来的。第二年梁先生的儿子想转系,还得考一下,转了两次都没有转成。从此以后,建筑系从来就没有走后门的事发生,谁都不敢,因为梁先生定下的规矩。这种好风气对人的约束是很大的。

好传统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可是就是一代人就可以破坏殆尽,所以说破坏起来很容易,再建立很难啊。


(本文原刊《经济观察报》2009年7月,收录广东人民出版社《看教育》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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