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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丨张伟光:​罗马尼亚边境小镇的一夜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张伟光,1955年生于北京,中学毕业于北京四中。1974年在燕山石化前进化工当工人,1976年清明因反对“四人帮”入狱一年半。1978年考入人大新闻系,毕业分配到国家经委;后考入北京广播学院读研并留校任教。1990年代初漫游欧洲,定居伦敦、北京。


原题
罗马尼亚边境
小镇的一夜



作者:张伟光


人民大学游泳队,左起许小年、张伟光、张雨晨、宋毅


那是1991年3月的一天。

我在坐火车赴英国途中,拐到了匈牙利。这一天我想从匈牙利到罗马尼亚转一圈儿。叫上一个刚认识的北京哥们,我们从布达佩斯出发了。

途中我突发奇想,决定徒步过一次匈罗边境。于是我们在靠近罗马尼亚的匈牙利边境下了火车。那个时候,很多社会主义国家之间互免签证,中国和匈、罗、南、波之间就是如此。

过了边境,我们搭顺风车来到了罗马尼亚的边境小城。这个小城叫阿拉德,很小,也很穷。天色已晚,要到明天才有去布加勒斯特的火车。我俩瞎转了转,问了一家酒店,双人间要85个美元一晚。那时刚出国,花什么钱都得先换算成人民币,然后就心疼。

我俩决定,不住酒店,买点儿酒菜,泡火车站。而我已经有了泡火车站的经验。在南斯拉夫首府贝尔格莱德,怀抱着藏在行李里的一万多美元,挤在南国穷人堆里,我就曾泡过一晚。

可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南国的火车站你可以泡一夜,罗国的却只能泡半夜。夜里12点一到,火车站要清场,锁门。我们和一大群穷得住不起旅馆的当地人,被轰到了大街上,同为社会主义国家,却一点儿阶级情谊都不讲。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这一下,陷我们于两难。住酒店去吧,只剩半宿了,岂不更亏。不住吧,在大街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冷得够呛。


1990年代初作者穿行罗马尼亚


犹豫徘徊之间,我们来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这个建筑挺气派,门口还有哨兵站岗,我们在猜,这是什么地方。这时门开了,出来一个倒垃圾的小伙,他看了看门外这两个老外,又进去了。很快他又出来,而且分明在向我俩招手。

我俩好奇地跟了过去,他对哨兵说了句什么,竟把我们领进屋去。顿时,我们觉得温暖如春。看了看里面的英文,我明白了,这个地方是高干和外宾休息室,当然我俩这样的外宾不算。

小伙子把我俩引到一组沙发旁,示意我们坐下。我俩欣喜万分,钱省下了不说,还不受罪。而且那屋里还供应热水。他磕磕巴巴的会一点儿点儿英语,于是我们尝试着开始了交谈。

我问,你在这工作?不。我住这儿。你住这儿?对,就住这儿,这就是我的家。那你的家呢?我的家没有啦。你的家在哪儿?怎么会没有啦。我的家在蒂米什瓦拉,我的家人都被杀死啦。说着他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他从兜里摸出了一张卷毛发皱,断为两截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他说这是他的妹妹。他告诉我,他很喜欢他的妹妹。

我立刻想起了这个城市,想起了那段历史。那是罗马尼亚北部的一个煤矿小城。1989年,正是这里的煤矿工人揭竿而起,掀起了反对齐奥塞斯库暴政的序幕。

善良的人们哪里知道,漫长的黑夜后面,亮光一闪,迎来的却不是黎明,而是刀光剑影的血腥。齐的儿子带领警察和保安部队,进行了血腥镇压,几百个矿工和家人被枪杀。然而罗马尼亚人民并没有屈服,他们擦干了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体,前仆后继,英勇斗争,军队最终调转枪口,站到了人民一边。齐的暴政终于垮台。

记得有报道说,当齐和夫人受到临时法庭的审判,面临死刑的时候,齐的夫人对准备行刑的小战士说,孩子,我可是你们的母亲哪。那个小战士应该和我身边这个小伙子差不多大,他们仿佛一夜之间觉醒,长大。

小战士斩钉截铁地说,不,你是杀害我们母亲的人。

没想到,我在这儿碰到了一个来自英雄城市蒂米什瓦拉的人,一个暴政的受害者,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无家可归的好人。

作者与东欧姑娘的合影

我又问,你怎么能住这儿?我帮他们干杂活儿,他们就让我在这住。那吃饭呢?吃饭也是他们给,有时候旅客也给。那你将来呢?不想找个工作吗?没有将来,也找不到工作,好多人都找不到工作。那你就一辈子这样?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愿望?我有愿望,但那只是梦想。那么说说你的梦。我想在这火车站开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这来往的人多,很多人会买我的汽水,那我就会很富有。但那需要很大一笔钱,我永远也不会有那么多钱去开这个汽水摊。

到底要多少钱才能开汽水摊?

太多了,真是太多了,我都不敢想。

到底是多少?

要两万个列依呢。

我在心里开始了计算。当时一个美元等于两百列依,两万列依就是一百美元。那会儿有工作的罗马尼亚人均月收入是八美元,养家糊口已经很难,一百美元的确是一个大数目,靠工资收入是不可能攒下的,对于连工作都没有的他来说,还真是一个梦。

他实在太累了,已经合上了双眼。看着他,我浮想联翩。中罗两国人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灾难深重,饱经忧患。我们不富,而你更穷。我们不强,而你更弱。碰上了就是缘分,何况你又是这样一个身处逆境,却依然热诚善良的人。

我决定帮他一把。

我对同去的哥们说,这小伙子怎样?不错。没他咱们是不是得餐风露宿。当然。我们一人出点钱谢他怎样?应该。那好,我出一百,你出五十如何?

一听是这个数,这哥们有点儿含糊。

不用那么多吧?每人给一两个美元就不少。我马上说了汽水摊的事,帮人帮到底,让好人翻个身。

你出国时间短,他没准儿是个骗子呢,我见得多啦。

除了拉兄弟一把,姐妹们也送点温暖


这话不无道理。那好。我们测他一测。我们假装告辞,看他什么反应。如果有所企图,见我们要走,必会提出要求,否则再无机会。如果什么要求都不提,则可证明这是个纯粹的好人。那我们就帮他圆这个梦。我不勉强你。你要是不愿帮,我自己来,但明天咱俩各走各的。这后一句话中包含着威胁。我知道在异国他乡,我是他的主心骨。

趁小伙子醒来,我们装着要走。他睡眼朦胧,起身相送。然后转身,落座,合眼,又睡着了,一句话都没说。

怎么样?是个好人吧。五十美元你出是不出?出。就当是咱们今儿住旅馆了。

哥们好样的,关键时刻没给北京人丢脸,还不忘自我解嘲,自我安慰。

这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钟了,我们真的该走了。我把小伙子摇醒,把一百五十美元展开,递到他的眼前。给你的,拿着。

小伙子满怀感激地收下了。但当他眼睛完全睁开,看清美元面值的时候,却像被烫了手似的,猛然把钱推了回来。

我知道,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面值的美元,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惊呆了,眼神游离,自言自语,英语和罗马尼亚语混着说。我再一次把钱塞进他的手里,他呆呆地望着我,却说不出话来。

我必须走了,难过,心酸,自豪,痛快,我真的是百感交集。再不走,我将难抑眼眶中的泪水。

男儿有情,男儿流泪。男儿有种,男儿不哭。我再一次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我说,拿这钱去开个汽水摊儿吧,以后我们会来喝你的汽水。我们转身朝门外走去。这时,曙光已经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寒风中已经可以隐约领略到春天的温暖。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罗马尼亚。可自从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每逢看到和听到有关罗马尼亚的消息,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初春的夜晚,想起我的罗马尼亚兄弟。这么多年了,你过得还好吗?中国人当年那一点小小的心意,帮上你的忙了吗?我亲爱的罗马尼亚朋友,你也会像我一样,时常想起1991年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吗?

或许,你已经成为罗马尼亚汽水大王,好不风光。或许,世事难料,你的生活依然艰辛。但不管怎样,我依然愿意与你相约,相约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春天的夜晚,相约不管穷也好富也好,逆也罢顺也罢,我们永远做正义、正直、热心和善良的人。

2018年返校活动,左起张伟光、张大青、陈湘安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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