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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宋和:为右派落实政策, 我们走访两个逝者家庭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宋和,1950年生于哈尔滨。文革前初中二年级毕业于哈尔滨三中。早年在企业工作,后从事机关宣传工作,发表过若干通讯报道,近年在黑龙江“冰城文艺交流社“和“文化范“发表过部分作品。现羁旅美国,陪伴女儿。

原题

塞北江南慰“右“属

——为错划右派落实政策的日子




作者:宋和


寒来暑往,岁月匆匆。1979年春夏,北上三江平原,南下云梦古泽,为错划右派落实政策,为其遗属进行抚恤的往事,却仍在记忆的长河中时常溅起点点浪花。


01
啼笑兄弟

我随着老曲师傅走进了硬卧车厢,他比我年长二十岁,当然得把他安排在下铺了。曲师傅原来也是车间提拔起来的工人干部,在厂组织科管纪检。好像在1957年反右时,为被打成右派的人仗义执言了几句,让扒拉事儿的人汇报给揪了小辫子,差点儿被打入了右派言论的另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打那以后,他凡事儿都要讲原则,甚至连走路都怕踩了蚂蚁那般谨慎。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地处三江平原的富锦县,而去富锦,只能经由佳木斯转车。那个时候没有高铁,“高铁“的名字,还不知在浩浩广宇的哪一个旮旯转筋呢!绿皮车喘息了一夜,终于从省城哈尔滨嘎悠到三江平原的门户——佳木斯。我依稀记得,这一路需要八个半小时还多。到了佳木斯,富锦就可以翘首以望了。

我们要去的这第一家落实政策的错划右派职工也姓宋,叫宋百有。他的那个家,居然跟富锦一样,名字引人入胜,实则一无所有。档案记载,宋百有是1956年参加工作的老工人,二十几岁的年龄,从小没念过几天书,刚刚在原籍老家富锦结婚没几天,就来了哈尔滨。那时,国家百业待兴,也给劳动者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提供了一个可以各显其能的机遇。本来踏踏实实,兢兢业业苦干几年,再把原籍的老婆带过来,宋百有会拥有一个很不错的小家小户小日子。

可他偏偏长着一张满嘴跑火车的“破车嘴”,厂里的老人儿提起他,差不多都晃脑袋,说他是自己“作(读第一声)“的!二两“猫尿“一下肚,就鸡巴了屌地胡咧咧,还好鼻子眼儿插大葱,装(象)相!不懂装懂地充“大明”,人家地主富农人家出来的少爷小姐,新中国成了“落魄的凤凰”,时不时地慨叹今不如昔,他也跟着随帮唱影地瞎哄哄,牛皮都能吹破,显摆他经多见广,当年也见过大世面,好像他家祖上也是万贯家财的大财主!

更让人讨厌的是,那个能拔犟眼子的劲儿,用山东人的土话,抬杠能抬到一百里地不换肩!他白话的时候,除非别接他的茬儿,否则就是咬着屎橛子,给麻花儿不换!像是招来了绿豆蝇,盯着你嗡嗡嗡地没完没了!

终于这个感觉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明”,给自己招来了祸端!1957年从上到下的“反右派”运动,也殃及到了他身上。厂里有恨他、看不上他的人,拣鸡毛凑掸子,积沙成塔地给他罗织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报经上级批准,一棍子把他打成了右派分子!

从1958年开始,一连几个月无休无止地批斗会,写检查,交代问题,让他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现在想来,充其量他也就是觉悟低、品行差而已,说其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狼子野心,还真是高抬了他!可那个时候,搞运动,一风吹,宁左勿右,已经使反右出现了扩大化。

动辄上纲上线,深挖思想根源,他宋百有也得能挖得出来,能写的出来呀!写不出来就是通不过,不深刻,负隅顽抗,不认罪过。他彻底崩溃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根绳子搭上库房的梁头,结束了还不到二十八岁的一生……

曲师傅领着我边走边问,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大片低矮简陋,破败不堪的棚户区打听到了宋百有的家。

门前是一条不足三米宽,坑坑洼洼的土道,两边挤挤插插是一家挨一家的板夹泥,油毡纸盖儿的小房子。宋百有家的门口,还接出来一块偏厦子,把房门包在了里面。

我上前敲了偏厦子的门,“是老宋家吗?”为什么没有直呼其名,我当时想到的是,屈指算来宋百有都已经去世21年了,万一屋里人回答不认识,不给开门咋办!于是就想到了不问名,只问姓。

门开了,一个梳着俩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走出来,“是找我们家吗?我哥姓宋。”“你们家大人在吗?”我问道。“哥~来客人了!”她扭头朝屋里喊。

跟着她,我俩也低了低头,猫猫腰往屋子里迈。

“哎呀!”我俩几乎同时惊呼起来,因为冷不防突然觉得前脚迈进了坑里!外高里低,屋里屋外的地面足足差了没有一尺,也得有八寸的高低!

“你们二位是……”

虽然正是西照日阳光还强的时候,可低矮的举架,朝北向的窗户,屋子里却让人觉得很暗。

问话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伙子,穿着一件破旧的黑棉袄,哦,就是那种那些年北方农村流行的把针脚直接透在袄面儿上的老式棉袄,有的地方已经刮破了,露出了棉花,腰间还系着一根布带子。

“我们是哈尔滨来的,请问你认识宋百有吗?”曲师傅开门见山地问。

“知道啊!是我爸,我妈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打一生下就没见过他。“小伙子没打喯儿的一口气说道。“那你是他的儿子啦?你叫什么名儿?”“我妈说我是'梦生',我叫宋世秋。”

“是嘛!“曲师傅一听,惊了一下,嘿嘿地冲我笑起来,“小宋,你说这要是说书编戏都没人信,也不能这么巧吧!他的名儿跟你就差一个字儿!”

我也是压根儿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和。宋百有弃世的时候,他这个儿子还没有出生,档案里当然也不会有任何记载。来之前,只是听厂子里曾与他共过事的老师傅讲,他死的时候,他媳妇已经怀着身孕了。

“哎呀,那这位同志叫……”宋世秋指着我问。

曲师傅把写有我俩单位,姓甚名谁,此行公干,盖有工厂印章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他的眼睛突然间亮起来,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露出难以名状的喜悦,对我又走近了一步。

“那你就是我亲亲的大哥了!咱俩一笔写不出两样的宋,还都是范的同一个'世'字儿,这肯定是按家谱排下来的!”他激动地伸手就把我的手给紧紧攥住了。

其实,说起来,这真就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难以想象的巧合。宋万百有的档案里,他当年亲手填写的“职工登记表”,籍贯一栏就是富锦,与我的籍贯山东差了三千里地。


曲师傅接着问起了他家的情况。原来,在宋百有弃世后的六个月时,宋世秋降生了。由于在怀孕中受了刺激,他母亲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经常精神恍惚,发傻发呆,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襁褓中的宋世秋得不到奶吃,常是整宿的哭闹。

好心的邻居,趁着她明白的时候,动员她又嫁了一个来县城赶大板儿车的屯子人。一个小个儿不高,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三十来岁还讨不上老婆的光棍儿汉。

有了这个继父,宋世秋赖赖巴巴一天天长大了,几年后,他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个先出来见到我俩的梳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小姑娘自然随着她的生父姓了臧。

一切都询问清楚,宋百有遗属的情况都已验明正身,曲师傅才小心翼翼地从随身背着的挎包的夹层,拿出来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家属送达工厂颁发的“关于宋百有被错划右派改正的通知“文件,和给遗属发放抚恤金。年深日久,有点儿记不清楚了,可能总共不超过七八百块钱。

宋世秋眼里瞬时泛起了泪光,伸出一双粗咧咧的手,郑重地接过曲师傅递给他的信封。信封正面,曲师傅已经清清楚楚的写明了“上款系”的名义,和大小写的钱数金额。

宋世秋只是略略看了一下,连信封也没有打开,就要放到身后的桌上。我阻止着,“你还是当面打开看看,涉及到钱的事,还是仔细一点儿好!”

他眯起小眼,咧嘴冲我一乐,“大哥,我不信别人,还能信不过你吗?你是我本家大哥呀!再说,你们这大老远儿从省城跑这嘎达,还能骗我吗!”

“你还是点一点好,”曲师傅说,“不说骗不骗,可万一我们点错了呢?还有,你确认了正正好好,还得出一张收条,写明白收到了这笔钱,签上你的名儿,我们好回单位报账!”

宋世秋这才打开信封,抽出钱笨拙地点起来。又颤抖着手握着我递给他的笔,在一张财务专用的空白收据上,按我说给他的,逐栏儿逐项地填写好这张收据。

至此,此行富锦的任务圆满完成,我俩起身要告别出门时,宋世秋却突然堵在了门口,一脸虔诚的神色。

“大哥,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了我本家大哥,我这心里有许多话,想跟你唠。想留你们在这儿吃顿饭,可这个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再说也没有想到,啥啥都没预备,也就不留你们了。大哥,你能告诉我,你们住在哪家旅馆吗?”

我转头看了一下曲师傅,见他并没有阻止,就直接告诉了我俩住的县招待所的房间号。

等我俩走出了那条窄窄的,似鸡肠子一样的小巷子时,我回头一看,模模糊糊还能看到他孤零零伫立没有离去的身影。不知怎么,心里头竟然有股酸酸的东西往上涌……

当晚,正在看央视《新闻联播》时,宋世秋进了我俩住的招待所房间。因为房间的吸顶灯光照度很强,我得以仔细的看了他的面容。一进门,他摘下了草绿色布面儿的狗皮帽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沙发上。他的眼睛很小,与照片上的宋百有并不相像,可能是随了母亲的基因。皮肤不好,脸上疙瘩溜湫的,尽管看起来身材与高大无关,甚至有些单薄,但一走一落,却显现出一股子比较精干的精气神儿。

接下来的唠嗑儿,才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他的家境。他的母亲在改嫁臧姓的车老板儿,又生下那个女儿之后,没几年就病逝了。继父又当爹还当娘,再加上积劳成疾,也一病西去了,那一年宋世秋只有十六岁。从此以后,他也子承父业赶起了马车,靠打散工,拉零活儿,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相依为命,惨淡生活。

“那你现在在哪儿拉活儿呢?”我问。

“在县食品公司!”

“是干临时工,还是长期的?”

“哪有长期的,当然是临时工了!这个单位也算是县里的好单位,福利好,一到年节经常发个猪下水,牛骨头,还有鸡蛋啥的,让人挺眼热的,临时工也不好进!”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我有点儿好奇。

“他们那个副经理有一次雇我的马车拉东西,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是食品公司的,结果给她装车的那个人被别人临时找走了,等我把东西拉到地方,看她自己要搬,哦,还挺胖的,弯个腰都费劲。干脆,我就给她当了装卸工,用了整整半个多钟头,才给她卸完车,还帮她搬到了院子里。我累了一身臭汗,她要多给我钱,我除了车钱一分没要。就这么的,她才关心上了我。”他一脸的诚恳,又接着说,“大哥,谁都有为难遭载儿的时候,钱是个好东西,但不能趁人之危呀!咱人穷也得穷的有体面,不能下三滥地啥钱都要,叫人瞧不起吧!”

“好老弟,你这句话说的好!”我钦佩地夸赞着。一旁的曲师傅也朝他竖了大拇哥,“小伙子,做人就得这样,啥事儿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才敬你一丈。将来你肯定错不了!”

我见他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有点儿迟迟疑疑的样子,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咱俩都是兄弟了,有什么话,跟别人不好说,跟我这个大哥也张不开嘴,不就外道了吗?”

“大哥,真的想再留你们一天,我也确实是有点儿事儿想求你们帮忙,可就是觉得这不是你们的工作了,张不开口。”

我一通地逼问,他才告诉我和曲师傅。原来,他想求我俩明天去他干临时工的食品公司一趟,帮他探探有没有转成正式职工的可能,我当场就答应了他。当然这个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曲师傅不答应,我也要坚持走一趟,我不能拒绝他!顶多晚回去一天就是了。

没想到,曲师傅反倒先开了口,“小宋,要不咱俩明天就不走了,上他们食品公司会会那个副经理!”已经站在一旁,正准备出门的宋世秋,感动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走了,可我的心却还是平静不下来。一笔是写不出两个宋,原以为,我们家的这个宋,打小的日子就过得不容易,却没有想到和他的这个宋比,我们真的是掉在福窝里了!得感谢自己的老爸老妈,给了我们弟兄一个完整的,温暖的,有浓浓爱意,衣食无忧的家呀!

“小宋,”老曲师傅打断了我感慨的心路,“你说,你们俩真的是本家兄弟吗?”看起来,他还是对这种巧合有几分怀疑。

“曲师傅,我听你的口音,好像也是胶东人,不是黄县就是蓬莱的,对不对?”我没有直接回答曲师傅的问题。

“是黄县的,紧挨着蓬莱,你还挺厉害的,能猜的这么准。”

“其实,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小时候,一直到十二三之前,是在黄县大院儿长大的。十六户人家,有十四户都是黄县的乡里街坊,所以我不但会听,而且会说。”

“噢~”曲师傅如梦方醒。我又接着问他,“曲师傅,你的口音变化不大,你能按照山东家的原味儿口音,说一下'大树'和'述说' 这两个词吗?”曲师傅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我又催他,他终于张口按他们老家的山东黄县口音,说了这两个词。话音未落,我就用标准普通话发音,和他的那个胶东口音强调了两者的对比,说,“曲师傅,我们家的原籍,离你们家,只不过二百里地,从黄县往东,到山东半岛最东头,几乎都是只会说平舌音,不会说卷舌音。”于是,我就把我们家兄弟范了“世“字儿的前世今生说给了曲师傅。

“噢~~”老曲师傅如梦方醒拉着长声说,“我明白了,闹了半天,你和宋世秋,真就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别说八竿子,就是十六竿子也打不着!”

他沉吟了一下又开口了,“我又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解释清楚呢?”

“曲师傅,我一开始从他嘴里知道我们俩的名儿都是同一个'世'字那一瞬间,确实是想捅破这层窗户纸。话已经到了嘴边,就要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又改了主意了!你知道吗?曲师傅,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比他们这个家更穷的家,太可怜了!”我不知怎么,说到这里,声音有了一点儿发抖,“咱俩的出现,要是打个比喻,对他兄妹俩来说,那就是关在地窨子里好长时间的人,突然间见到了阳光,像是大旱三月,突然下了一场及时雨一样!他们刚刚盼到了,享受到了这样一番幸福的喜悦,而又碰到了我这样一个和他真是两名相连的大哥,人之常情,这应该是喜上加喜啊,简直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梦一样!

“所以,我改了主意,就是宁可让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世'字继续错下去,也不忍心,也不愿意去戳穿它,捅破它,而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他们兄妹,能继续享受这份喜悦,把这个美好的梦继续做下去!”

曲师傅非常感动,不住地点着头,“小宋,咱爷俩原来在厂子里并不熟悉,可这一次我亲眼看到你能默认这么一个渴望得到关心帮助的穷弟弟,才开始看到了你的心里。现在的人多势利呀!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老话吗?'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能逆着世俗,认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关系,旁人眼里躲都躲不及的穷兄弟,你的心善哪!”

第二天一早,我俩一人一碗豆腐脑,外加两个烧饼,草草吃了早饭,就按昨晚宋世秋告诉的路,赶在早晨八点钟上班儿的准点,去了富锦县食品公司。在充斥着一股说不清楚是什么肉类食品味道的大院子里,我们打听到了那位宋世秋说的女副经理的办公室。

写字台,其实就是一个比较破旧,都已经露出木纹儿的办公桌后边,一个真的很胖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起身接待了我俩。

客套之后,曲师傅将我们此行携带的介绍信交给她。她从上到下看的很仔细,抬起头说,“真不知道,宋世秋还有一个这样的父亲,看来也是冤假错案了,只是苦了他们娘俩了!”我感觉到了女副经理的同情,就接着她的话说,“您说的太对了!宋世秋就是老百姓说的那种'梦生'“,我又把所了解到的他家目前的状况说了一遍,把话又落到女副经理的身上,“宋世秋非常感谢您,说如果没有您对他的关照,他和妹妹怕还是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呢!”

“这确实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你们二位到我们公司来,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事情?”她很爽快地切入了主题。

曲师傅开口了,“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也算是求助吧!国家为错划的右派分子平反的55号文件政策一实施,也使这宋世秋成了我们单位的职工遗属了。目前虽然有你们公司,特别是你这位领导的关照,但毕竟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临时工,很难保证他兄妹俩将来的生活不发生困难。但我们离的太远,是远水难解近渴,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接着说,“所以只能求您,哦,是求你们公司,看看能不能从编制上,把他转为正式职工,这样,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噢,我刚刚发现一个问题,你这位小同志,介绍信上的名字与宋世秋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是不是他的亲属啊?”女副经理瞅着我,我正待要解释,曲师傅“哈哈哈“地笑了,把话接了过来,“不瞒你说,来富锦之后,才知道宋百有的儿子叫宋世秋,我也像你一样,产生了同样的疑问,”接着他就把昨晚我们两个之间的对话学给了这个女副经理。

“真是太难得了!我真是被你们感动了,个人之间非亲非故,还能如此认真竭尽全力,不容易呀!那么办吧!编制的事儿解决起来是比较困难的一件事,我们公司,除了几个全民编制的以外,绝大部分都是集体所有制编制。宋世秋是不是也跟你说过,能进来干临时工也是很不容易的。”

曲师傅说,“就是给你们添麻烦来了!如果以后有机会,能不能把他的问题给优先考虑一下。噢,我们回去,再以单位的名义,从贯彻落实平反政策,做好错划右派家属生活保障的角度,提出希望你们公司能予以帮助,写一份这样的函寄过来,你看行不行?”

“那当然好了!这样,公司一旦有机会研究的时候,就有了'抓手',就可以排除异议,放手推进了!不过,我也不能把话说满,别说我只是一个副手,就是经理,也不一定能打这个包票。”“非常理解,非常感谢!”

为了宋世秋这个“弟兄“,我这个“大哥“,包括曲师傅,都豁出脸造了!

80年代中的一天,正在班上的我,突然有人喊我,说门口来了一个女孩儿找你。我紧忙下楼,赶到传达室门口,正在我往四周撒摸时,耳边就听到一声“宋大哥!”一看,怪不得第一时间没有看到,原来她长得太小了!挺精干的样子,但最多身高也不足一米五。

“是你找我吗?”我问她。

“宋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臧兰芬啊!”见我还是一脸懵懂,她好像一下子聪明起来,“宋世秋,你想起来了吧?我是他妹妹!”

“啊——想起来了,你要是不提你哥,我还真想不起来!女大十八变,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我哪敢认哪!”

我脑海里立时浮现出的的那个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儿的小丫头,可眼前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这也太富有戏剧性了!

“大哥,你还好吧?我哥让我见了面,一定要先问候你。这几年也没联系,你不知道,他没有文化,想写信给你老费劲了!我也是找了好几个地方,才问到你。不知道你已经调到了这儿。”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中午十一点半了,跟她说,“你来找我肯定有事儿吧,这么办,一会儿你跟我去食堂,简单吃点东西,咱们边吃边聊!”

“不麻烦你了大哥,本来也不好意思再给你添麻烦,可我哥还是说,宋大哥是热心肠,说不定能帮上你的。

“啊,还没告诉你,我现在黑龙江大学哲学系读大四呢!这不眼瞅着就快毕业了,我想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留在哈尔滨,不回富锦了!不知道大哥有没有熟悉的关系?”

“你容我想一想,快午休了,先吃点儿饭!”

“不啦,不啦!我得马上赶到哈西,下午还有课呢!”

“也好,那你就四点半给我来电话!”我让她记下了我办公室的电话号。

老话说,“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那天傍晚,我是服服帖帖地受教了!

按照电话里说的,我和臧兰芬在南岗区的亚细亚电影院门口见面了。当然,不是约会看电影,而是领她去一个我几年前认识的省级大衙门里的副厅长家,去求人家帮着引荐,好能出头帮她打电话联系。

臧兰芬和我走着,我不禁问起了宋世秋的情况,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光顾着说我自己的事儿了,把我哥的事儿给忘了。”

“你们那一回走了以后,第二年,食品公司就把他的临时工转成了正式编制的集体所有制职工了。多亏了大哥你和那位老曲师傅啦!”

“那他后来干的怎么样?”

“干的挺好的,每天去的早,回来的晚,好像成了公司扛长活的,几个经理都很满意!啊,也不知道是谁传的,都说我哥在省里有人,他本家哥哥就在省城当官儿。不过,也挺好,下面再也没有人敢招惹他了,以前有几个专门欺负老实人的家伙,见了他,也都有点儿耷拉膀子,不那么嚣张了!”

听了这话,我确实很开心,但也哭笑不得。民国作家张恨水不是有部小说叫《啼笑因缘》吗?故事跟这件事虽然风马牛不相及,可从题目上看,是不是也可以管我和宋世秋叫“啼笑兄弟”呢!
……


登门求人办事,一顿操心地忙活,结果到底咋样了?大约是半年后的一天,臧兰芬来信了,说毕业之后,她最终还是被分配到富锦县老家的学校,哈尔滨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也没有提我俩去找关系这一段,看来也可能是怕我知道了挺尴尬吧!其实她越不提,我反倒是越觉得心情不好。唉,心到佛知吧!北上三江平原落实改正右派政策,落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02
荆楚才子

还是1979年那一年的初夏,曲师傅和我又南下去了湖北汉阳。给另一个也是错划的右派分子王万和及其家属落实政策。

若用文革中那句使用频率最高的话来说,我们工厂也真可以算得上,“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就其规模,虽是局属地方国营的大企业,但照哈尔滨平房、动力的国营直属大厂比,却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唯独我们厂这个叫王万和的右派,却是一个很够“级别”,称得上“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的人物!连那些大厂的错划右派也相形见绌。

民间素来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说的是湖北人的聪明与精明。王万和是1955年考到北京,又被国家公派去苏联的留学生。据说,当年在汉阳一地,他简直就跟状元及第一样。他爹原是当地的乡绅,虽解放后家道不复以往,但父以子贵却使他王氏一门,又着实风光了一把!

而他留学的苏联列宁格勒的那个学院,也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学校。据说,前些年的一位国家级领导,就是与他同期留苏的校友。

在工厂的档案室,我接过了档案管理员交给我的王万和的档案。当时就倒吸了一口气,足足有半尺多厚!这是国家主管出国留学生的机关,随着人事的调转而转过来的。他是在苏联上大学四年的时候,因为反苏言论,被留学生党支部定为右派分子,而被遣返回国的。那个时候的右派分子,与身陷囹圄的阶下囚,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政治待遇上还不如他们。记得70年代末上演过一部名导演谢晋执导的彩色故事片《天云山传奇》,还有近期播映的根据梁晓声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周蓉的丈夫冯化成,从这两个文学形象中,就能知道当年的右派分子是怎么回事了。

原本来自长江中游的江南水乡,吃惯了大米的天之骄子,如今被发配到了苦寒之地的黑龙江啃窝窝头,在工厂最苦的岗位,接受工人阶级的监督、教育,和改造,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正常公民所应该享有的权利。

随着档案一页一页地翻开,我渐渐地被吸引进去了,同情?惋惜?还是慨叹,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在心里搅拌着,漾起了一种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如何定位的滋味。

我依稀还记得他的右派言论,也就是被同学举报,组织汇报,整理上报,最后定论的“言论”主要的只言片语。

他说,苏联不是社会主义国家;说南斯拉夫的铁托,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说中国的人口太多,增长太快,应该实行计划生育;说学校组织回国参观,在看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感到机关非一线人员太多,应该精简下放,否则汽车的成本只会越来越高……等等,还有一些,我已经记不那么清楚了。

这些话,在他身后二十年以后的中国,几乎都应验了,甚至有的还成了国策!可在当时的50年代中期,那就是异端邪说,离经叛道,不折不扣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

因为那个时候,中苏友好,苏联还是我们搞社会主义的老大哥!那个时候,铁托还被认为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叛徒!那个时候,提出搞计划生育,马寅初那么著名的学者也没有被惯着!那个时候,当然也没见有人提出来,要精简机构下放人员!

没有人欣赏他的高瞻远瞩,更没有人佩服他的政治远见,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批判斗争。从1958八年初发配来北方冰城的我们工厂,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半年多,他就是白天在车间干活儿,晚上在俱乐部舞台上被无尽无休地批判,档案中收进了他一些写的检查。刚开始时,他完全想不通,试图以他所观察的事实,推论的道理,说服批斗他的人,后来发现,越是急于辩驳,罪过就愈大,于是他逐步适应了,写的思想认识,真是上纲上线,痛心疾首,但在当时,却还是不能通过。

终于,那年初夏六月,他休息日去道里顾乡的松花江边游泳,再也没能上来。有人说,他是游泳溺亡,可也有许多人不信,一个来自古云梦泽,号称千湖之国的年轻人,说他水性欠佳,无异于说小鸭子不会游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古语,也似乎值得怀疑了。看完档案,不禁扼腕叹息。既可怜,又可惜,一个堪称荆襄才子的年轻人最终还是香消玉殒了。

能成为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起步时的留学生,对于当时的莘莘学子来说,堪称是一个时代的殊荣。据相关统计,从1950年到1965年,新中国赴苏联留学的学生及实习生中,就产生了二百多位两院院士。新中国政治、经济、军事、科学、文化的多个领域,都有他们的身影。我不时在想,如果王万和能坚持到现在,也许也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吧。

六七月份南下,指定是一个遭罪的差事。去武汉,必须得在北京换车,偏偏我俩的硬卧只买到了从哈尔滨至北京的这一段。下了车在北京站售票厅,没买到硬卧。无奈之下,只好买了硬座票。北京到武汉的距离,与哈尔滨到北京大体相当。

那个时候的车慢,说是快车,全程也得二十多个小时,我倒无所谓,年轻啊,而曲师傅已经再有几个月就到五十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地坐着,还是只有风扇,而没有空调的普通车厢,想想就够他受的!

果不其然,车过了途径的河南,还没进湖北,他的两条腿都肿了,搭在对面座席上,一摁一个坑儿。我虽然也感到了疲乏,但有生以来第一次到了长江中游的江南,心里却是让激动给填满了。

当晚在武汉稍作休整,第二天一早,从六渡桥乘坐长途汽车,时间不长就到了汉阳。一畦一畦的水田,稻苗葱绿。一个一个的湖泊和池塘似散乱的珍珠,镶嵌在绿丛之中,在阳光的辉耀下泛着银光。王万和的家就在一片青瓦白墙的村庄前面。记得他家的门口,也有一个蓄着一汪碧水的池塘。

王万和的老父亲尚还健在,一听我俩的自我介绍,眼里立时老泪涌溢。瘦瘦的身子,已有些佝偻。他一个劲儿请我俩在竹椅子上坐下,操着浓重的湖北乡音,述说着王万和的往事。

因为实在与北方的普通话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我也就是勉勉强强地能听明白十之二三。他主要讲的是,当年王万和考入北京,出国留学,不啻于高中皇榜状元,在他的家乡引起了轰动,连乡里的领导都登门拜贺。不得不承认,江南荆楚之地,是人杰地灵之邦,历来重视学问,爱惜人才。戏曲《女驸马》《秦香莲》里不都把才高八斗的主人公的出身,依附在湖北的襄阳之地嘛!

到后来王万和被打成右派,龙成虫,凤变鸡,可想而知,他这个年迈的老爸,从云头落到了地头,特别是其间又经历了文革那个动乱的年代,面对宗族乡党的冷嘲热讽,白眼申饬,后来的口诛笔伐,能坚持活下来,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当他颤颤巍巍接过儿子错划右派改正的文件,接过儿子用生命换来的抚恤金时,老泪还是涌了出来。

究其根本,现在看来,王万和纵有满腹经纶,高瞻远瞩之才,但毕竟还是书生意气,只能指点江山,缺少生活中迎受政治风云变幻和考验的能力,而最终成了一颗流星在空中陨落了!

去江北的汉口火车站打听过了,武汉这个城市太大,回北京硬卧票同样难买。曲师傅忧心忡忡,“弄不好咱是得坐硬板儿回去了,太遭罪了!“

“我倒有一个想法,咱们坐船回去。”

“那怎么走啊?”老曲师傅有点儿意外。

“咱俩在这儿上船,一直东下,在下游的南京上岸,然后再从那儿坐火车,就能直接回哈尔滨了。南京是上海到哈尔滨直达的那趟快车的必经大站,而且上了这趟车,就不用再经北京换车了,一下子就能干到哈尔滨!”

见他略有沉吟的样子,我又补充道,“曲师傅,你不用担心,咱们这么走,你担心有人说闲话,不好向书记交代,其实大可不必。首先,咱并没绕远,二是也没有多花差旅费,船票比火车票要便宜,三是咱俩还都能好好地得到休息,这三个优点,何乐而不为!

“当然,时间可能晚回去两三天吧!但古语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多几天,怕不能算大问题吧!”我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理由和根据。

曲师傅终于采纳了我的建议。江轮果然舒服,我们虽然坐的是三等舱,六个人一个舱间,但与工厂倒班儿的夜班宿舍的上下铺差不多。已经是足够的好了!
……


谨以此文,问候德高望重的老曲师傅,忆念曾经缘起缘落的故人。

2022年5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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