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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韩贤强:社会底层卖书人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运动时期的本文作者

韩贤强,高中六六届毕业生; 1968年安徽省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知青;  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工人;  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至退休。


原题
社会底层卖书人




作者:韩贤强 


南京先锋书店,1996年创立,国内知名民营学术书店,江苏最大的人文社科专业书店,南京重要的文化地标,被誉为“中国最美的书店”


一个城市的市民素质与阅读有关,大书城和社会底层小书店,都会满足社会的某种需求,都有它一定的生存空间。读书人喜爱书,爱逛书店,我尤爱社会底层卖书人!他们的坚韧、执着,厚道、隐忍,热情、豁达,勤奋、清苦……,令我感动!

一、街边有家小书店

1993年的夏季,马鞍山市湖东路上出现一家街边小书店:萤火虫书店;  2013年夏季,萤火虫书店被迫拆除。萤火虫书店存活了整整20年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何况是20年呢!

眼睛清澈的人,心地一定善良

1993年夏季某晚,信步漫游,任随脚步将我带到哪里。不经意间,看见一家门楣上有“萤火虫”三个字的小书店,便走了进去。

玻璃柜台后面,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先生,大概也就是店主吧,捧着紫砂壶,悠悠地翻着书页,头不抬、不言语、无表情,没有招揽顾客的那份热情,倒显得有些木讷。估计他心想:进进出出的人也就是来看个稀奇,不会买什么的,这样静静的,好,随便看吧。

墙上挂着一幅字:万卷应余侠士风/ 故园况复有秋菘/ 君家记籍丹阳久/ 两省分桥羊面同…

想必店主人是丹阳人。丹阳,地处江苏安徽两省交界,“羊肉面”可是那里出了名的地方美食。

店面不大,转个身,便全收眼底、尽览无遗。走到柜台边,柜台里,陈列着精致的绘画、书法读本,还有文房四宝,各种图章章料。店主抬起头来,眼睛清澈,腼腆一笑,有些谦卑的样子。我们便算是认识了:店主姓高,高金文,30多岁,人清瘦,个略高,背显驼,话不多。

萤火虫书店,起初是一间房,后来隔壁的打字复印店搬走了,便成了两间房,有了40至50个平方,由主营书画艺术类书籍和美术用品,转为主营人文社科书籍。地方大了,布局也变了:书架贴在三面墙上,中间一个长方型的大桌子,分门别类地码着书,临街的墙装成玻璃幕墙,陈列新书。柜台在进门的左边。柜台后面,也竖着一片书墙,空间被充分利用。书店布置得错落有致,紧凑,但不拥挤。



墙上又多了一位朋友题写赠送给小高的镜框:

萤火虫  高金文:

瑞秀含春隐玉篇/ 萤火轻奏故人弦/ 谁在玉案览华卷/ 诗经可曾伴君眠。

为念昨日君初语/ 笑谈楚天江月遥/ 萤火光霭照远客/ 岁月不知此生交。

—— 偶语高兄,君子之交。轻展书卷,趁兴挥毫。


萤火虫书店离安徽工业大学不远,成了我常常光顾的地方。来的次数多了,人就熟了,熟悉了店主,也熟悉了这里的顾客。

萤火虫卖书,做的是感情生意

顾客进店问书,小高回答简单:“没有教辅”,顾客便不用再将脚迈进店门了,转身离去,节省了彼此的时间。

不知道他是什么学历,懂书,夸夸其谈地和安工大的硕士博士们聊起书来,一点也不落下风,因此,他也有不少硕士博士身份的朋友。他常向顾客推荐书,十有八九会被采纳。只有在谈书的时候,小高才格外地显得精神,憨笑着,眼睛里闪着光,显示出特有的精明。

上课时,我对学生提过一个要求:每周去逛一次书店。萤火虫离学校近,是我重点推荐的书店之一。

一天傍晚,萤火虫书店里很安静,来了个认识我的学生,打完招呼,各自看书。一会功夫,这个学生拿了本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交给店主小高,小高打量了一下这位尚显稚嫩的年轻顾客,“你看这本书?深了点,恐怕看不懂。”顾客买书,老板收钱便是,需要管那么多吗?还有书店老板不愿卖书的?学生迟疑:“那我该看什么书?”小高指指我说,“问你老师”。

天已黑,我在书店看书,一阵摩托车声响,进来一个戴头盔的瘦高个,他不看书架,直奔小高:“最近进了什么书?”小高从柜台里拿出尼采的《偶像的黄昏》《悲剧的诞生》《权力意志》《不合时宜的沉思》。掏钱、付账、走人。又一阵摩托车声响,连人带书消失在黑暗中。时间短暂、对话简单、成交高效。我问小高:“什么人”?小高说:“马钢工人”。小高告诉我,这个人算是他的基本顾客,需要什么书,心里都有数,只是,近年来这个书友圈子在逐渐缩小,说着,说着,小高的眼神显得有些恍惚。

2012年10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去萤火虫书店看看有没有莫言的书。书架上倒是有四五本,准备买。小高问我:“家里有莫言的书吗”?我说:“有两本”,他说:“那你就不用买了,我帮你找一个好一点的版本,进一套《莫言文集》吧。”

小高了解全国著名的人文社会科学书籍出版社,了解人文社科领域著名的学者和作家,了解不同语种著名的翻译家。他说,同一书籍因编辑、传抄、印刷、装订等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版本,购书时不得马虎。

小高坚持折扣售书,对批量购书的,还要免费送上几本,以表示心中有数,十分感谢。时间长了,都知道他是个不让人吃亏的厚道人,外冷内热。

那天,一位长者进店,在书架前转悠了一圈,说:“这里不错”。买了几本书,按书价付了钱。小高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算出要退给顾客折扣的钱。长者说:“不用了”!转身出了店门。小高追到门外,感激地目送着长者离去。

1993年至2013年期间,凡购书,我都去萤火虫书店。我不愿接受小高折扣售书退还的折扣款,他便坚持要送我图章章料。用他送给我的章料,我刻了书印和20多枚闲章。

在萤火虫书店购买的部分图书



上图为我的“大强书印”,母亲唤我“大强”,便用它做了书印名,以及外孙的书印“陆子韩印”,闲章“书中取乐  笔下用功”。

萤火虫书店不大,坐落街边,无遮无挡,有时也难以抵御狂风暴雨,书受潮是书店的灾难,但也时有发生。一次去萤火虫书店,看到《图说礼仪》和《图说孝道》两本书,铜版纸印刷,史料翔实、插图精美,可惜受了潮,其中数页有水渍,纸泛黄。受潮到这种程度的纸张,要想恢复到原样,怕是不可能了。小高将书拿在手里,连呼“可惜!可惜!”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想了一下,我买下,但是,小高不卖。我坚持要买,小高说:“你要,就打对折吧。”买下了这两本书,我在扉页上写下:“内容不错,品相不好,何以购之?小高,朋友也。我不买谁买?”记录了我与小高的友谊。



我常带外孙去萤火虫书店闲逛,这小子也爱上了这里。摄于2011年12月26日。

有喜欢舞文弄墨的读者,也将他们写的书放在这里,小高很乐意帮他们卖书。一位书友这样说:


一个可以躲避尘世喧嚣的桃源

出了一趟差回来,吃过晚饭,直奔萤火虫书店,两天没来,一定又进了新书。书店中央的书桌上,码着一排胡兰成的书:《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的礼乐风景》……,我拿起《今生今世》,翻看收录其中的港台及日本各个版本的封面照片。“这本书好!”我循声回头,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从我身后走过。待他又走回来时,我问他:“哪里好?”答:“语言好!清新素朴、慧美双修。”这时,我看清了他的脸:皱纹很深,戴一副金丝眼镜,着装正规,上衣一直扣到风领扣。他又给我介绍胡兰成著作的特点:别开现代文学蹊径,民国风情流泻笔端,气象与格局当代无人能比。从此以后,到萤火虫书店时大多能碰到这位先生,也总要聊一会书。

还有一位常在萤火虫书店聊书的书友,每次离开,他总要买一摞书,抱着出门。一次,问他:“买这么多书,放哪?”他向我描述了他的书架:三面墙,用角铁做成书架的骨架,从地板直达天花板,角铁上再铺木板,装玻璃门。他说,都是自己做的,书再重,也不怕。一个星期后,他托小高捎给我两副劳保手套,他也是一名工人,是手掌上贴胶的那种手套,当时,市场上买不到。

书友就是朋友,书店里的聊友是朋友中最好的朋友,然而,以上两位朋友,至今,我也不知道他们姓什名谁。

萤火虫书店里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可以口无遮拦肆意畅快地聊天,大家因共同的爱好不期而至,因聊天而认识、熟悉,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够相见。话题无非是书,有什么新书,有什么看法。那几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都是在萤火虫书店里聊天才弄明白的。

话题大都由小高挑起,聊开了,他就回到柜台里端坐在他的位子上,捧起紫砂壶,沉默地在一旁听。聊天是一场思想的盛宴,女店员小许说:“最喜欢听顾客聊天”。


小许是小高聘请的店员,喜爱文学,写得一手好文章,已拿到自学考试中文专业大专文凭。她说,因为喜欢书,才到“萤火虫”来“上班”的,不图钱,也图不到什么钱。

在萤火虫书店有限的空间里,承载着无限的话题。这里是产生奇思妙想的地方,是结交朋友的场所。稍有闲遐就想到这里走走,看看又来了什么新书,又有什么新鲜话题。萤火虫书店成了书友们的精神寄托,那里有书友们的无限期待和牵挂。

小高给我看过一位顾客给他的一封信:

那一年,常是风雪夜归。那一年,常是心绪难平。仍是寒冬下午,百般无聊之下,初识萤火虫书店,初识店主。可能人在情绪低落时会对身边的平常之事更加珍惜。至少那时书与书店陪着我度过了一个不想回忆而又不能忘记的时光。也许店主并不知道,他的书店当时提供给了我一个可以躲避尘世喧嚣的桃源。还是那一年,读书以忘事,读书以避尘,读书以寄情思,读书以慰心怀。如此,捧书置墙角一隅,听风望雨。偶尔与店主寥语近况,偶尔与店主促膝天真。携清茶以避风尘,寄笔研以裁心痕。如此,流光一瞬,再去已是物是人非,萤火虫提着灯笼带着那一年的事与光景,亦随流水东逝,往者不可谏,来者我却不愿再追。依旧轻烟细雨,依旧疏影江畔,灯火阑珊处却看那萤火虫提着心灯,虽轻亦暖。


后来,这位顾客的心迹化作了墨迹,放在书店墙上的镜框里,书店没了,便又挂在书友的心坎里:

萤火虫,书与梦/ 无心抬望夜长空/ 依旧烟雨锁空濛/ 最是楼台听心曲/ 提灯难寻萤火虫。



萤火虫书店全盛时期,就是城市的一道亮丽风景。

进萤火虫书店,即便不看书,看人,也会让你感动。

萤火虫书店里很安静,听得见看书人的心跳,顾客都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各显神态。老者撅着嘴,不时地托一托老花镜的底边。年轻人或踮着脚或弓着腰,脸贴在书脊上,寻着书,一会翻开自录,前言后记,一会又看看书的定价,把书慢慢地放回书架,恋恋不舍地走开; 转了一圈,又把那本书抽出来翻看,为何如此踌躇?看书人旁若无人,沉浸在情感的世界里,远离尘世和喧嚣,远离利害和烦恼,任思绪漫游; 脸上表情丰富多釆,显出毫不做作,亳不伪装的本来的样子……没有比这个场景更纯粹、更真诚,更感人、更震撼的画面了!

苏格拉底说:“补足灵魂上的空缺所带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萤火虫书店给了我们真正的快乐。

八元一盒盒饭果腹,再清苦终不悔

然而,世道惟艰。思想和丰富和物质的贫乏,成了鲜明的对照。

萤火虫书店的门面房是租的。开始租金是一个月几百元,后来涨到一仠多,再后是两仟多,后期就是三仟多元了。加上水电开支,也很可观。

雇用了一名店员,店员酬金:两仟底薪加上提成。小高常说,“老板无能,店员辛苦了!”

小高的基本生活,怎么样呢?家有妻小,妻子做什么工作?没问,不知道,总归,他是有家庭负担的。他衣着简朴,没见他穿过什么高级的体面衣服。早睌在家吃饭,中午就买一个盒饭,八元左右。后来,我介绍他去安工大学生食堂吃饭,那里,添饭不要钱,汤免费。

湖东路一条街,是当时人文社科书籍实体店相对集中的一条街:新知、淘书乐、新世纪、文林、文辉、临湘苏格,专营宗教类图书的普觉斋……,一个个都相继倒闭,无一幸免。唯有通人书店,改营教学辅导类图书后,遵循另一套游戏法则,一店独大,成了通人书城。原来有一定规模的展望书城,经营人文社科类书籍,也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改变策略多种经营后,才勉强活了下来。可见经营人文社会科学类书籍的小书店,生存有多么困难。萤火虫书店虽然也举步维艰,小高仍然乐此不疲,虽苦不悔。

萤火虫书店虽然利润微薄,但是,仍不忘社会责任,向四川省资阳市乐至县回澜镇吴元鑫小学捐赠了图书。




一次,一位副市长光临书店,买书。我与他熟,他也是一位爱书者吧,对萤火虫书店称赞有加。我和他站在书架边聊起来,像萤火虫这样的书店,从不经营违禁书籍,从不找政府任何麻烦,在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中,还发挥了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但是,他们的经营环境很恶劣,从为市民办实事的角度,政府就没有实际的有效措施,扶持一下吗?政府没有这个义务吗?这位副市长很有涵养,笑而不答。

市委宣传部长是我大学同学,我也曾与她谈到萤火虫书店的状况,她好像倒还是有想法的。她说,辟一块地,建一批门面房,让私营实体书店优惠入驻经营,形成一个有规模的图书市场,媒体可以免费为它们宣传。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吗?是推不动这项工程,还是有其它原因,这个“想法”,终究还是纸上谈兵,成了泡影。



2013年夏季,因为“整顿市容”,萤火虫书店被迫拆除,搬到哪里去?心中无底,店主小高实在是撑不起这个书店了,无奈地望着店前的街面。

2013年盛夏,萤火虫书店在湖东路边度过了它既幸福也心酸的20年时光,留给人们无穷的不舍和怀念,关门了!

二、路旁有间书刊亭

到路旁书刊亭来,有看书的,买书的,也有谈书的,甚至还有卖书的,形成了一个特有的文化小圈子。有的人,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恋恋不舍,居然是因为路旁不显眼的书刊亭!

晚来无事,出门闲逛,虽为南京闹市,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处。远远望去,汉口西路路边一间书刊亭,应该耐看,便走了过去。

书刊亭书架上,有一本《欣赏中医》。那段时间,我正在对中医文化有兴趣,便取下来看。因为没带眼镜,看不清,旁边有一家吴良才眼镜店,店主熟悉,便进去借一付老光眼镜。我说:“这本书要20元”。眼镜店店主说:“韩老师,你就不要还价了,卖一本书不容易。”这句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买了一本《欣赏中医》,我将当天买书的情况,写在书的屝页上。

好书和好书是手牵着手的。因为这本书,我又买了一些中医文化方面的书。


付了书款,书刊亭老板微笑着,对我说:“常来”。于是,常来!这间路边书刊亭成了我常来的地方。

其亭其人

书刊亭老板,五十开外,圆脸微胖,眼睛带笑,中等个头,显得墩厚:体型墩厚,性格墩厚,嗓音也墩厚,有事无事冷不丁地吼两句,头腔共呜,男中音,是那么回事儿。书刊亭老板性格开朗,是个实在人。




书刊亭三平方米左右。亭子旁一辆电动车,后座上铺块板,既是他的工作台,也是他的吃饭桌。

书刊亭老板每天九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要在书刊亭旁吃两顿饭。书刊亭对面,就是“吴家生煎”,经营包子、馄饨、面条、米线、粉丝,他从不为其所动,一心一意地吃他的稀饭和馒头。下雨的时候,等到吴家生煎包子店里的人少了,他也将稀饭、馒头拿到店里面去吃。店里桌子上的辣酱、醤油和醋,他从来不碰。


书刊亭老板不嗜烟酒茶,只吃饭,只吃稀饭加馒头,一个馒头切成片,烤得脆脆的香香的,他也好红烧肉和西红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说:“在这条街上,比你苦的人,多了!”


左图:李姓老人,今年85岁,和县人,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全家共11口人。每年春节,全家团圆一次。每月有"养老金"140元,80岁以上,加25元/月,每月他能拿到165元。老人和同村另外两位老人,在城郊共租一房,每人300元月租。米从家里带,每天房租10元,中饭7元盒饭,3元蔬菜,伙食共10元,一天总开支20多元。每天从出租房出发,到各闹市区去卖小商品,早岀晚归,坐公交不要钱。小商品在夫子庙金榜小商品市场批发。一天可卖60元左右,50—60%利润。老人自食其力。

右图:老夫妻俩,60岁开外,租了一间房,3000元月租,每天上午上班下午下班时,做韭菜盒子卖给行人,一天能卖一百多个,2.5元一个,下雨天就卖不成了。老人说:“城管不赶我走呢!”我说,这一带好像没有城管。老人说:“咦……,有呢!昨天对过巷子口一个卖猪头肉的妇女,车还没停稳,就被城管赶走了!”老人说到这里,显得很感激,还有点自豪的样子!苦两个钱,真不容易啊!


晚上,能这么悠闲地看书,怎么还好意思说“苦”呢?!

听了我的这番话,书刊亭老板居然说,“苦什么?人人都要找食吃。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路,哪里有什么差别?就说那个卖针线小商品的老人吧,南京城的风景都让他逛遍了,85岁了,瞧人家身体多扎实!”卖韭菜盒子的,他也挺熟悉,反倒给我介绍起情况来。他们是同一个社会阶层的人吧?接着,他说:“我哪里辛苦?不辛苦!”说着,说着,突然把我拉到旁边商店的门前去。我正纳闷,他说,刚才一辆城管的车子过去。

书刊亭老板说:“城管看到书刊亭前面堆着人,会停下车来看看,又要说我的书摆得过了线,麻烦就来了。”

他接着说,像他这样的书亭,全南京市有近四百多个,遍布南京市区各个街道。有些人就是不自觉,占道经营,那南京城还成什么样子了?城管的车子一天四次经过这里:上午十点之前,下午两点左右,八九点,最后一次十一点前。他说:“城管也很辛苦呢!工作都不好干。”

书报亭是邮政局建的,到邮政局批发报刊在书刊亭卖,每月向邮政局交管理费。网络兴起,手机大行其道,报刊不好卖了,邮政局也不批发报刊,也就不要求各书刊亭缴管理费了,让这些报刊亭自生自灭。

亭内有图书五六千册。我凑近看,没有一本盗版书,没有一本黄色淫秽书,没有一本政治反动书,总之,没有一本“坏书”。



我拿起一本小书《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问:“这本多少钱?”答:“100元”“多少?”“100元”!我觉得卖这个价,也只能是有价无市,谁去买?他说,有人要,物以稀为贵,我家里还有好几十本呢!都是收集来的,不花什么钱。

买书,有的是为了读,有的是为了藏,还有的是为了给绝版的书配套。

书刊亭老板对我说,他从老家连云港到南京来,已经30余年了,干这个卖书的行当,也有20多年了。从小爱书,平时注意收集,民间淘,旧书商交换,至今也没什么家当,就是积累了十多万册旧图书,租了个小仓库存放。我听了咋舌!说:“如果不是盗版书,那还是很值钱的!”他说:“都是好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的《二十四史》一共63册,都有。”他说:“这十多万册,不是纸,是书,即便没有了文学或学术价值,也还会有文化价值,没有了文化价值,也还会有历史价值,历史价值的最高形式就是文物。”这些话,真的是他说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他还给我解释了一番。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就想,有朝一日,搞个门面房,卖旧书。”他十五岁就好书,三四十岁时,对国内外各种文学、文化经典,尤感兴趣,之后,又喜欢看地理、历史、旅游方面的书。如今,已进入“知天命”之年,奔六了。

书刊亭老板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五十岁时,他曾赋诗一首相赠:“良缘喜结天安排/ 司厨灶上共添柴/ 琐事家常亦有情/ 携手信步向未来”; 一儿一女都已大学毕业,工作了。余生再无奢望,只想开个门市卖旧书,成了他唯一的梦想。他就是个卖书的命!

书亭常客

书刊亭前,来来往往人不少。停一下瞟一眼的很多,驻足翻书的也有,真正掏钱买书的却很少。如果书卖不出去,讲什么都是废话。

这间书刊亭占了地利,是个卖书的好市口。书刊亭的周边,有三所大学,站在路边便可相望: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和河海大学,还有几所小学和幼儿园。如果圈子再往外扩一轮,还有南京艺术学院,南京工业大学,江苏教育学院,东南大学; 也还有好几家书店:万象、学人、唯楚、宏伟、渊博、乐匋、先锋书店。这样的地缘特点,决定了他能收到什么书,也就决定了他能卖掉什么书。因此,光顾书刊亭的有大学师生、外国留学生,家长和他们上小学或幼儿园的孩子,以及说不出身份的人。


到这里来,有看书的,买书的,也有谈书的,甚至还有卖书的。

一位妇女拎了一大捆《成语故事》和《植物大战僵尸》来卖,2元一本收购,一本能卖到20元左右,很快就能脱手。其它书籍也都类似。


这一捆书,是按5元一斤收购的,拆合到一本书,大约是10元左右一本。卖,一般是有顾客预定的,80至100元一本。卖不掉,只能按8毛钱一斤卖到废品收购站去。可见,收购旧书利润可观,风险也不小。

5元一斤收购旧书,是旧书市场的行价。有些收旧书有潜力的废品收购站,常被旧书商承包,承包费一万元,条件是不能把收来的旧书再卖给别人,废品收购站收来的旧书,旧书商按5元一斤的价格买走。

南京是六朝古都,文化底蕴深厚,鼓楼这一带是南京最早开发的地段,大量的古书散落民间。改革开放至今,民国或更早时期出版的旧书,已经不多见了。这类书的交易,就要单本按质论价,私下单个进行了。旧书摊实际上就是旧书买卖的中介。

一天傍晚,南师大的一位中年女教师,正与书刊亭老板谈宗教方面的书,说到《古兰经》的十个中译本,双方都很投入,也很兴奋。这位女教师还为他的图书经营提了很多建议。建议没用,要买书才行。


一对夫妇,看样子是大学教师,带着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来到书摊边。女的陪女儿在看小画书,男的拿起两本书向书刋亭老板问价。老板说:“两本120元”。女的立即走过来,看了看书,说:“家里有”。男的说:“这两本没有”。书是男的在看,他当然清楚,但是,女的说“家里有”,那就是“家里有”。一番热闹之后,还是等于零。

男子要买的书是《金陵春梦》,唐人著,230万字的章回小说,全套八本,写老蒋的。书刊亭老板告诉我,由于每一册的印数不一样,单本的价格相差很大:一到五册,发行量大,单本10元左右; 第六第七册,印数不多,单本50到100元; 第八册印数最少,单本要卖到300到500元; 全套八册是800元。他要的是第六七册,要120元,至多只有20元的还价空间,不算贵。这些价格,网上是可以查到的。书刊亭老板说:。“哪天男的单独出门,还会来,会买的。”

一天晚上,一名中年妇女,身穿一件红衣,陪一位老人,到书摊前。老人很快挑选了三本书,书报亭老板说:“20元一本”,红衣服说:“10元一本”。老人并不理会,转身,拄着拐杖走了,红衣服丢下60元,把三本书装在一只布袋里,赶紧跟了过去,扶着老人远去。

书报亭老板说:“老人90多岁了,解放前就参军了,随四野从北打到南。那个女的,是他的保姆。老人离休多年,养成读书习惯,尤其喜欢读名人传记和言情小说。”钱,又不是保姆的,红衣服只是习惯性还价,老人并不领情。书报亭老板告䜣我:“过几天,老人把书看完了,会把书拿来还我,也不要退钱。”离休干部不差那两个钱。


还有一位九十高龄的顾客,曾与郁达夫女儿同在一所中学教书,又同时是市政协委员,退休后住在江宁九龙湖,她也曾经是这间书刊亭的常客,和书刊亭老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位退休女教师是个“红学迷”,凡有关“红学”方面的资料,包括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及其研究著作、红学期刊及《红楼梦》各类研究资料,她都要。只要有这方面的书籍,书刊亭老板都会乘地铁专程送书上门,从他的书刊亭到老人的住地有40里路。迄今为止,书刊亭老板已帮她收集了近两百本有关“红学”方面的资料,按每本10至30元不等的价格,正常收费,他只赚他该赚的那部分钱。当然,老太太总愿意多给他一点辛苦费。

还有一位徐州工程机械集团的总工,退休后,也经常光顾书刊亭,对工程技术方面的老版本,痴心不改,仍旧十分感兴趣。书刊亭老板帮他收,由于周边有好几所大学,也能收得到。这位退休总工隔一段时间,就会到书刊亭来看看,只要是帮他收的书,都会一本不剩地带走。

老外买书,习惯看书后面的订价,书上印的是多少钱,就多少钱,木板钉钉没商量。如果还价,那一定是老老外了,已经入乡随俗了。
……

不买书的人,不知道爱书人对买书的那份超越理智的狂热和非凡的执着。因为买书,宁愿少吃一顿饭,少穿一件衣,一掷数十上百元,甚至上千元,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现在,南京有些地方已经在拆除书刊亭了,什么时候会拆到这间书刊亭?也只是个迟早的时间问题吧。有谁,还会留恋这间书刊亭呢?

晚上漫步走到书刊亭边,老板交给我一封信。南京审计大学一位女生,毕业了,就要离开南京了。她说,您的书刊亭,“使我有了爱上南京的理由,使我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归宿感和依赖感”。言辞切切、情感动人!还是请诸位看她的原信吧。


书肆,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古老行当,永远也不会消失!怕什么?书刊亭老板还有10万余册旧书呢!真到那个时候,他的卖书的人生之路,一定会走得更加稳健,更加精彩!

写完了,我突然想起19世纪美国小说家爱伦坡说过的一句话:“真相比虚构更离奇”,深以为然!我虽努力,但总觉得还不能很好地再现社会底层卖书人的精神面貌、生活状况、生存策略,更不用说他们入木三分的对底层社会那些离奇故事的描述和使人脑洞大开的对生活的感悟了。他们比我们更贴近生活,更理解生活,更热爱生活,他们是真正地、真实地、真切地生活在生活里。

本文已请两位当事人审阅。 

2022.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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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万象
余祥明:从两毛旅店到星级宾馆,
我们这一代的消费升级
我们曾经用竹片刮屁屁,
这么快就忘了?
夏春元:有歌为伴,
平淡生活涂抹了缤纷色彩
谢悦:一个花季女孩喝药自杀,
都是婚姻不自主惹的祸
朱健:“停摆”的魔都,
我的打工兄弟怎么啦?

朱健:护工陈阿姨

“小哥”快跑,今年春节不放假

朱健:小店,快挺不住了


不想与您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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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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