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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必强:追念亡朋及其雪泥鸿爪

陈必强 新三届 2023-12-15

编者按:今年,是七七、七八级大学生入学45周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1978年秋,安徽大学中文系招来了108位新生,于是诞生了我们安大中文系七八级这样一个群体。45年来,这个群体朝气蓬勃、相亲相爱,毕业后大家虽各奔东西,处于不同地域,做不同行业,任不同职务,但仍能一如既往地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和支持。如今,所有的同学都已跨过花甲,进入了人生的金秋岁月。回望45年来,班上已陆续有9位同学和我们永别,我们的班主任也走了。这一切令人唏嘘,令人扼腕,令人痛惜!在清明到来之际,陈必强(陈墨)同学自告奋勇当文书,收集了诸多同学的往事记忆,写下了两万多字的追述祭奠长文,情真意切,长歌当哭,哀恸之情溢于字里行间,令人泪目!现转发于此,且当是一场特殊的班会,纪念这些走散的同学,也纪念我们曾经的大学时光。此文即是安大中文系78级同学为去世同学献上的清明共祭之文,也是我们同学45年,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感情记录。


追念亡朋及其雪泥鸿爪

陈必强


好像只打了几个盹,蓦然惊觉,大学毕业已过四十年。

班上最小的同学都已过了退休年龄,按照传统粗略说法,我们都已是老人。

而按照现代精细算法,我们班大部分人都还只是小老人,或青少老人,只是老年第一段;班上的老大哥,也不过是中老人,或中壮老人,也只老年第二段。即便是年纪最大的老大哥,离老老人、老年三段也都还有距离。


然而人生无常。安大中文系七八级共有108+2人,到今年2月,竟已有9人先后与生者永别。同学亡故太早、太多,太让人感伤,太让人无言。

我想自告奋勇,当一回年级临时文书,写一写那些故去的同学。

“亡朋”即亡故的同学,自古同门同学为朋。不说是亡友,一怕误会,二怕高攀,三怕矫情。仅仅是同学,就有足够情缘。毕竟,曾在同一教室上课,同一食堂吃饭,同一图书馆看书,同一球场锻炼,同一礼堂开会,同一舞厅跳舞,同一树林里约会或看别人约会。同船过渡前世修,何况我们在一起四年?

我不是撰写亡故同学的传记,更没资格为他们作悼词,只想把他们的雪泥鸿爪做些整理,辑录在案。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为了追念,也为自我安慰。

张洪光老师写不写?这是一个问题。按理说,他不是我们同学,用不着写他。但张老师似把自己和中文系七八级拴在一起,难解难分,不写又似乎不行。若写呢,张老师是老师,应该先写他,为与同学区别,可以编号为“0”。又想,题目中有亡朋,那就该同学优先,让张老师压阵,也与老师的身份相符。

西方谚语说,念彼之名,彼即永生。

下面,我要按告别顺序,念这些同学的名字啦——


一、孙兆祥同学


不会有人想到,上大学时就有同学病故。彼时人和社会,都在万物萌动、生机勃勃的春天,满世界葱茏。那时谁会料到,树林中竟有第一片落叶?

至今记得孙兆祥同学的样子,圆眼,圆脸,圆身材,两腮饱满,皮肤发暗,一口巢湖乡音,声音温和醇厚,很好听。他的二胡音更好。我从外面回宿舍,只要听到孙兆祥在拉琴,必定驻足倾听。只一个长音,就足以把我系住。

我也学二胡,只是总也拉不出孙兆祥那样的琴音。于是想向他求教。孙兆祥年长我好多岁——我以为孙兆祥生于1949年,邓建农同学说是生于1952年——我担心他懒得搭理我,又或是不想为一个野路乐手浪费时间。

没想到,孙兆祥十分慷慨,还十二分亲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按他指点的弓法、指法练习,也很用功,似乎也还到位,却总是无法拉出自己的心声。而孙兆祥每天拉琴倾诉无人知晓的心事,让男生宿舍飘出美妙仙音。

孙兆祥不仅琴拉得好,字也写得好,书也读得好。《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这些经典,他已揣摩消化多年,解说起来,绝对是别有一番风味。

此外,他还会理发,也经常给同学理发,邓建农说:“上大学期间,他一直给我理发。他去世以后,我才去理发店理发的。他也经常给其他同学理发,凡是找他的,从不以任何借口推辞。”我也想起孙兆祥为同学理发的场景,那是男生宿舍走廊南端的夕阳剪影,那画面美过一切言辞。

孙兆祥人缘极好,老少咸宜,没人不喜欢。当然也有同学年少轻率,欺他老实软弱自我矮化,不知轻重,往他伤处撒花椒,那绝对是极个别现象。

他同宿舍、同小组同学都称他为“总统”,只因他长得像一部墨西哥电影中的总统,于是得此绰号,孙兆祥居然也答应。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做“总统”。实际人生中,他更像总统替身的替身,像是历史的替罪羊。

邓建农说,孙兆祥上大学前一直在农村插队,从1968年到1978年,从16岁到26岁。因是罪人之子,当兵、招工、大学中专招生都没有他的份,但他又不敢绝望,万一老天爷开眼,把他当作“可教育好的子女”呢?我不知道,在农村十年间,他是否爱上哪个姑娘?有没有姑娘爱上他?哪怕暗恋也好啊。

孙兆祥同学有胃病,我的胃也不好。学琴之余,也交流些胃病经验信息。后来才知道,孙兆祥同学所患胃病事小,真正要命的是肝病——张静河回忆,他在校医院听说,孙兆祥在农村时得过血吸虫病。是胃癌转移成肝癌?还是把肝癌当成了胃病?至今无法确定。那时的安医附院,可能要拨乱反正。

孙兆祥做了胃切除手术,1981年寒假归来,听说他又住院了。

人各有命,有的命好,有的命乖。孙兆祥的命最差,他父亲是国民党巢县党部书记,在1951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迅速被羁押,进而发配到遥远的青海。孙兆祥出生到上大学前,从未见过父亲的面。

直到孙爸爸刑满就业,终获准从青海回乡探亲,孙兆祥才从大学赶回家,第一次见父亲。孙爸爸一定会为儿子自豪吧?他一定知道,过去几十年,罪人之子生存不易。不知道孙兆祥和父亲见面,四目是否有泪花?孙兆祥会把人生坎坷归罪于父亲吗?孙爸爸会心疼儿子而忏悔自己吗?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孙爸爸第二次见儿子,是孙兆祥的病危通知将他催来。父子第二次相见,注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无人记录他的心痛,无人记录这一家人的心痛。

孙兆祥的短暂人生,不全是悲哀。至少在临终前,他是在同学温情环绕中,当他感到身体不适,去校医院、去安医,都有室友邓建农全程陪同。再次住院时,同班男生轮流守护。顾党胜同学说,他还记得为孙兆祥守夜的情形,是因为和他一起守护的同学见到输血点滴,竟晕倒在地,他吓得不轻。大夫说是晕血症。

陈胜利说,孙兆祥去世不久,《安徽青年报》发了一个整版通讯,记述中文系七八级同学在他生病期间对他的关爱,照料,体现了同窗之间的大爱之情。

孙兆祥同学英年早逝,是安大中文系七八级1981年的一个历史事件。我记得孙兆祥同学的追悼会,仪式隆重,同学表情肃穆,花圈很多,还有挽联——其中有“莘莘学子”四个字,别的都记不清了。

孙兆祥去世时,我还未满21岁,心智蒙昧,精神懵懂,人生经验浅薄。对于生命,既无法完全读懂;对于死亡,更是一无所知。会背“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那纯粹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追悼会上,我只有莫名惆怅;追悼会后也只是想,再也见不到孙兆祥,再也无法向他请教琴艺了。

孙兆祥同学29年人生,我所知浅薄。他在大学里的生活,我其实也了解不多。只记得孙兆祥人很好,会拉琴,多才多艺,温和谦恭。

孙兆祥逝世已42年。如今我已63岁,这时想起孙兆祥,才觉心痛。


二、程世庆同学


程世庆同学病逝,是上苍对安大中文系七八级的又一个恶意玩笑。对程世庆同学和他的家庭,命运的这一玩笑恶意更甚,更无法理解和谅解。

最难受的是,我对程世庆同学所知非常有限,且所知的有限信息还可能模糊不清,甚至有错还有误。例如,我以为程世庆同学是我安庆老乡,张静河同学说,程世庆祖籍是江苏扬州,他还知道程家在扬州的门牌号码。

又,我以为程世庆毕业时直接分配到池州地区,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好像他是分配回安庆,然后从安庆分流到池州。那几年池州和安庆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毕业前后安庆与池州又分离,因此,我不敢确定自己所说是真。

又,我以为程世庆分流到池州是因祸得福,因为他是在池州被率先提拔。顾党胜同学纠正说,程世庆同学不是在池州被提拔,而是在安庆时就被领导重用,那位领导要去池州主政,邀程世庆一起从安庆到池州。

好在有一点可以肯定,程世庆应该是我们班——不管一班二班,都是安大中文七八班,即“我们班”——最早晋升到处级的同学之一。

可能有人误会,以为程世庆同学被重用,被迅速提拔,是因为池州地区缺干部,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实情不是这样。我家也有亲戚在池州,貌似也有才干,却无人当上政府副秘书长。程世庆被提拔,应该是因为他有真才。

虽然是老乡,上学时,我和程世庆从没有单独交往。我记得他浓眉大眼,嘴唇有型,形貌俊朗,仪表堂堂,总是未语先笑,极其平易近人,一口安庆话也很亲切。谁都看得出,程世庆忠厚质朴,诚实可靠、心地善良。

上大学时,我对程世庆同学印象很深,因他每天从系里取来报刊书信,一一分发给各位同学。这事,张静河率先做过,程世庆做得更久。

那时我若和程世庆打过交道,多半与信件有关。模糊记得他和我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说过话,事由、内容的记忆早已漫漶,他的音容却铭刻在心。

同学们想起程世庆,只怕都是他在各宿舍分发报刊书信的笑容与背影。

人性很有意思。给同学分发报刊书信,第一回肯定有人受宠若惊,第二回也会真诚感谢,第三回可能就习以为常。而第四、第五回,就会觉得理所当然,仿佛程世庆是兼职邮差。他若没有及时出现,受惠者说不定还要骂人。

我们对他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十分重要,且后续影响极大,甚至可能固化。例如,程世庆给班上同学义务分发邮件,在某些人心中,很可能产生固定印象,觉得此人就是个好心的邮差,全然忘记了,他也是凭本事考入大学中文系。

程世庆最早被提拔,有人感到惊讶,原因可能也在于此吧?

有人以为,他只会默默为同僚做好事,只会帮忙打杂;想不到,论起草文件报告、学习理论要点、分析改革开放形势,程世庆随时能让人刮目相看——因为他有心——若无此等灵气才干,他怎么能考上安徽大学中文系七八级?既是七八级大学生,内秀高材有啥稀奇?

我们班,有人才华横溢,有人英华内敛,程世庆内敛得厉害。有才智,也有能力,不到真正重要时刻绝不显山露水,“不见鬼子不拉弦”。然而是金子就会闪光,他的领导自然能发现程世庆这个人才,提拔重用,让程世庆实至名归——应该说是:实至“衔”归。

我和程世庆同学缘浅,上学时连浅交也谈不上;毕业后天各一方,此生未再相见。之所以敢在这里讲述程世庆,因为有“保长”洪德林背书担保。洪德林上学前曾担任巢县的大队书记,后是我的组长,有他介绍,我有底气。

那年同学聚会,洪德林同学和我说起他毕业后的经历,因为他曾受程世庆召唤,一度从巢湖调往池州。洪德林和程世庆先同学,后同事,算得上是真正知根知底。对程世庆的人品才情,洪德林赞赏有加。有关程世庆同学工作和为人,我实在说不出更多细节信息,还是等着看洪德林的回忆录吧。

造化弄人,程世庆刚刚步入盛年,龙云虎风都具备,正要大展宏图之际,突然查出肝癌。1991年去世时,年仅37岁。事前事后想,是上苍太欺人——孙兆祥同学是好人,早早去世了;程世庆同学是好人,也早早去世了。如果只有一根筋,恐怕就要作推理:凡是好人都会早逝——世上真有俗语“好人命不长”。

不过,我不相信。孙兆祥、程世庆都是好人,都早逝了,那不过是偶然。要做出好人命不长的推理,两个样本根本不够。

程世庆早年生活对他有什么影响?他是工作过于劳累吗?他工作压力太大吗?或因遗传基因变异而患病早逝?这些才是真问题,可惜我都不知道。

程世庆的故事有大片空白。好在同学都知道,他是个非常内秀的好人,或者说,他是人品极好的才子。好人程世庆,我们不会忘记。


三、李珊利同学


安大中文系七八级人数是108+2,其中+2之1,与李珊利同学有关.她在,我们是108人;她走,曾抗美同学来,还是108人(另一个1,是孙兆祥去世,同学少1人;汪予飞同学从本校外语系转来,班级人数又还原为108人)。统计大学同学人数,总不能把中途离去的同学排除在外,只好说我们是108+2人。

若较真,李珊利只能算是我们三分之一同学——她考入的是江西大学,最后在暨南大学毕业,只有中间一段时间在安徽大学。尽管如此,也不能把她一分为三,即便同学一天也算同学,何况李珊利与我们同学一年多。更何况,无论何时、与何人谈及,她对安大中文系七八级的认同和喜爱,都溢于言表。

李珊利是唐式美人,丰腴白皙,明眸红腮。她是高干子弟(否则怎么可能在不同大学间随便溜达),却平易近人,似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她的偏好是诗和梦想,颇像《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只要谈诗,就目有晶光意飞扬。

在安大上学时,我就曾领教过她的诗兴发作。我和李珊利同学几乎不认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安大,也不记得她何时离开;上学时,不知道她是否住校,也不知道她在家时多还是在校时多。有一次,她到自修室,居然主动和我说话,话题好像是某一首新诗,当然是她说、我听,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她说什么我啥也没记住,只记住了附近同学戏谑的嘘声。此后不久,她就离开了安大。

说李珊利热爱诗与梦想,证据是,暨南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北京中国烟草总公司,虽然工资高,待遇好,她却不开心。不久,就调到中国作家协会,担任作家草明的秘书,这里离诗歌更近,离她的文学梦想更近。

1985年,我到北京上学。再见李珊利时,她请我吃饭,还记住了我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偏爱于我,她对所有来京同学都是如此。朱霞把大学同学当作娘家人,李珊利成了她娘家姊妹。朱霞说,有一回她和我吵架(我何时与她吵过架?),她摔门而出,假装离家出走,实际上是约了李珊利到她家附近喝咖啡。

那时倪似丹同学也在北京,有一次倪似丹怀疑房间被盗,朱霞和我立即赶往中央戏剧学院宿舍楼,帮倪似丹探案。翌日朱霞打电话告诉李珊利,李珊利居然约朱霞再去安慰。面对同学热乎乎的安慰开导,倪似丹终走出疑心梦魇。

对在京的同学如此,对来京的同学亦如此,许辉同学来京,就受到过李珊利的热情接待。许辉在小说《黄色公告》里,对此有生动巧妙的艺术调侃。

凡有同学来,在京任何同学请客,只要给她发邀请,李珊利必来与同学相见。记得某同学来京,见到李珊利,说她是他当年暗恋对象,李珊利笑得非常开心,当着在场同学接受该痴情人的单独邀请,安慰其又苦又甜的单相思。

那些年,李珊利顺风顺水,事业与爱情两翼齐飞。她的男友高且帅,毕业于浙江大学,就职于中国烟草总公司。两人结婚后,公司很快就给他们分了一套两居室(那时候同龄人都住集体宿舍)。再后来,她丈夫又去美国留学。

别人怀孕后大多设法赶往美国,要生一个美国公民;而到美国探亲的李珊利却在身怀六甲时赶回中国生女。朱霞曾问过李珊利,在美国生孩子、找工作不好吗?为什么要巴巴儿地回国?她说,美国有什么好?她实在过不惯那种低人一等的日子,语言又不通,有一次居然将狗粮罐头买回了家。

她的选择可以有截然不同解释。一是她不稀罕美国,甚至不喜欢美国,也有可能是她的工科男丈夫不够贴心。二是她的事业在中国,只有在中文环境中,她的聪明才智和事业热情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后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证明,李珊利回国后,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担任《四海》杂志编辑,在海外华人文学界有不小的知名度和号召力。此外,她还写诗,诗风酣畅,意兴飞扬。

最后几年,李珊利同学有些变化。酒喝得不少,烟抽得更多,以为她担心女儿高考,却发现她从自由派变成了新左派,活跃在“乌有之乡”,网名居然是“大海中的盐”,让人心惊且疼。更让我们担心的是,她把一切不快都归咎于前夫,常当着女儿骂前夫不是东西。她女儿从小就说,父亲是“空气”和“王八蛋”。

我们劝李珊利,不能当面诋毁孩子的父亲。或许人微言轻,劝说全无效果。

女儿考上北师大,李珊利极为高兴,还请在京的同学吃饭庆祝。几个学期后,竟听说她女儿不愿回家。可能是青春期遭遇更年期,李珊利母女的关系明显恶化。女儿复制了妈妈的言行,把妈妈当作怨毒和攻击的对象,母女逐渐成路人。看到李珊利痛苦不堪,我不得不求我女儿去劝她女儿,不要不回家。

女儿的“恶报”,是不是李珊利罹患癌症的诱因?我不知道。只知道,查出癌症后,她并未留在北京治疗,而是立即去广州,回到母亲和哥哥姐姐身边。她担心在北京无人照应,回家是现实选择,也可以说是某种寓言象征。

要谴责她受伤的女儿,实在不忍。要说李珊利的不是,更说不出口——李珊利同学逝世,作为她的同学,只有心痛和唏嘘。


四、吴万平同学


吴万平同学逝世后,深圳报人胡洪侠在他的公众号上发表《深圳落叶》,专写吴万平,每天写一段,总共长达十余万字。杨大鸣同学转发到同学群后,朱霞每天跟踪,还每天都要读给我听。不由我分说,听也要听,不听也得听。

朱霞这样做,有其原因。我们大四时,朱霞和我一起上自习,吴万平同学曾专门警告她:陈必强有女朋友了,每周末都来,要注意啊!朱霞虽后来嫁给了我,对吴万平同学仍终生感念。我也觉得吴万平是好人,证据就是他怜香惜玉。

听了《深圳落叶》,又先后听了于志斌、沈小兰悼念吴万平的文章——朱霞读这些文章让我听,是要我多多了解吴万平,也是在感恩。

在学校时,我和吴万平很少打交道,对他的印象却不浅。他形象文雅,目有英气,身材不低,只是背脊似乎有点驼,脖子好像有点歪。我知他喜欢且善于弈棋,围棋比象棋精。还知他善于思辨也喜欢争论,是我班著名杠爷之一。

吴万平是活跃人物。朱霞记得他是学校广播站名人,我记得他在校报上发表过文章,报道一个物理系同学通过考试即将留学美国、成为李政道的研究生。

毕业时,听说他分配到安徽省图书馆,羡慕老鼠被送进米仓。在他人的纪念文章中,我得知他的两件功德,首先是将馆藏港版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五大本复印后交给安徽文艺出版社,以便出简体字版(那时无版权概念),出版社赚了钱,金庸迷享了福。说起来,我这金庸迷也该向吴万平郑重道谢!

吴万平在省图书馆的另一功德,是发掘出女词人丁宁的《还轩词》油印本,亲自考据注释,交由安徽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此举意义重大,一是让还轩词的美声雅调重现人间,一是在文学创新宴会上为旧体诗词争得一席,一是在现代化喧嚣中发出勿忘传统的理性呼声:阴和阳,矛和盾,革新和保守,不可分离。

随后,吴万平调到专门出版古籍书的黄山书社,他在这里的壮举,是竞选黄山书社社长职位,高调宣布要让老同志“就地卧倒”,如此书生意气,实不合当时中国国情。此事结果不难预测,老同志没有卧倒,吴万平只能出局。

即便他有超好的艺术洞察力,同时长了过人的商业之眼;即便被提拔为独立对社长负责的策划编辑,他也不可能尽展长才、自我实现,更不可能真开心。

要当弄潮儿,只能去深圳。

深圳潮大浪高,汹涌的是商业和金钱。在深圳蛇口集装箱公司,吴万平的职位和薪水应该不低(不便打听具体数目),他却无法满足。几年后还是调到了《深圳商报》,据说薪水要比公司低得多,吴万平却开心得多。

吴万平有多开心?我其实不知道。只听说他的围棋水平,从业余三段升级到业余五段,且在报纸上写棋话专栏。

吴万平真的开心吗?我同样不敢肯定。我也曾看到过他开心的样子,笑声爽朗,妙语连珠。但我无方法也无能力,测量他内心欢乐舒张指数。

吴万平逝世,我作了一副挽联

同窗四年,对话两番,一番真情一番苦;

分户千里,独思一句,半句无辞半句哀。

上联的意思很明白,说我和吴万平同学四年,交往却很少,总共只有两番对话。一次是在学校宿舍里,一次是毕业后在深圳街头。

在学校宿舍的那番谈话,事由很简单,大约是我决定退出乐队,至少是不能参加某次演出,吴万平来做工作——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何是吴万平,但我非常确定是他来我宿舍找我说话——不过三言两语,他就让我改了主意。我记得他轻声细语,条理分明,按照他给出的言语逻辑,我若不答应就简直不是东西。

在深圳街头的那番对话,话题就要沉重得多。我知道他父亲是右派,也是当年的抗日远征军,他说他长时间无法谅解父亲,内心更无法接纳父亲,说他从未当面喊过“爸爸”。我问为什么?他说叫不出口。于是我劝他,一定要叫出口,一定要和父亲和解——其实也是自己与自己和解。我还说,如果一个人,若总是理性要往东,情感要往西,理性和情感长期相互撕扯,弄不好会自我分裂。

下联中“分户千里,独思一句”云云,一是说吴万平南下深圳,与父亲远隔千里,独自思考“父子亲情”,若不叫“爸爸”,亲情无辞,父子都会悲哀。此联也可作另一解释,同门师兄弟分户,独自思考“与父和解”一说,既然爸爸叫不出口,那就只有父子相对悲哀。吴万平是否叫了爸爸?我到最终也不知道。

如果我学过绘画,要画吴万平,一定要画歪头梗脖子模样。那不仅是他杠爷精神定格,也是他生命不屈的象征。因为他是右派之子,生活环境不可能公平,若没有这份倔强,绝难维护人格自尊。若不梗脖子,就没有我们的吴万平。

我相信,每个同学心里都有自己的吴万平形象。

像他这样聪明睿智的人,心灵世界必定有很多皱褶、很多回路、很多复杂空间。如同一座楼,地上有几层,地下还有几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景观。

楼上阳光灿烂。在一些人眼里,他是乐于助人的欢乐天使;在另一些人记忆中,他是倔强不屈的英勇斗士;而在有些人心目中,他是不朽的情人。

楼下潮湿暗黑。有伤痛层,有疾病层,还有不知何时形成的抑郁层——最后几年他身体发胖,到朱阿春那里去休假竟独自酗酒不休,就是证明。

吴万平心底究竟有多少层次,我懂得太少,不敢妄言。


五、胡冰同学


记住胡冰同学,是在大学高年级时,他向全年级同学传授学习经验。那时我才知道,胡冰同学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也是我班高材生。想想也不奇怪,都知道我们班藏龙卧虎,到底藏了多少只,却始终无人数过,想必也无人数得清。

记得讲台上的胡冰,身材不高,大眼白脸,声带沙磁,语调很自信,笑意很谦逊。他在讲台上认真说,讲台下的同学却未必认真听,我也左顾右盼,偶尔看讲台上的胡冰,想到俄国大诗人莱蒙托夫的名诗:《一只孤独的船》。

胡冰讲授的内容,如今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认真态度,为了这场演讲,不知道前一天晚上睡了多少分钟?那天,胡冰的大眼里好像有红丝。

我和胡冰没有交往,所知非常有限,只得向熟悉他的同学请教。首先找邓建农同学,他与胡冰同组同宿舍且曾是上下铺。邓建农下铺本来是孙兆祥,孙兆祥去世后,胡冰成了他的下铺——千万别多想,我不相信床铺有所谓吉与不吉——邓建农印象中的胡冰,是心智过人,喜欢争论,富有人生经验。

张静河同学提供了更多信息。说他与胡冰在上学前就认识了,那时他在芜湖地区青弋江指挥部工程科做测量和施工,胡冰在泾县汽车队以工代干当文书,单位门对门。因为车队伙食好,他常去车队食堂买菜吃,朋友介绍他认识了胡冰,说胡冰很厉害,说胡冰爸爸是一中教语文的胡文波老师(难怪胡冰修养好)。他之前有好几次见到胡冰带人在食堂走廊里出黑板报,胡冰的黑板报出得多,出得漂亮。那时大家穿着都很马虎,胡冰与众不同,中装革履,很整洁(是自我尊重的个性表现)。胡冰认同张静河,对他说“以后要搭车找我。”

张静河还说,大三时与胡冰同宿舍,像所有大学生宿舍一样,每晚都有熄灯后的讨论和争辩:“胡冰、嘉达兄口齿最利,其实相互间感情真诚而深沉。胡冰争执起来是不让步的,面红耳赤,那时候的真性情真好。”

大学毕业分配时,胡冰是留校的两个同学之一。这并不奇怪,他学习好,人缘也好,既然能给同班同学讲学习经验,留校就是顺理成章。

只不过,胡冰留校并不是当教师,也不是学生辅导员,而是校办秘书。在旁人,这是美差;在胡冰,则不一定是。若他想毕生畅游学海,就不可能喜欢当秘书;若他喜欢做秘书,希望从事行政工作,校外有比大学更大的舞台。

没过多久,就听说胡冰离开了安大,调到了安徽省政府办公厅二办。具体是什么机缘,什么路径让胡冰调动成功,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只知道,胡冰当省府行政官员,似乎比他当大学老师或校办秘书更加得心应手。

胡冰聪慧过人,灵气充沛,目标远大。证据是,他在毕业20年《纪念册》上留言就与众不同:“学了四年,在老师同学的教育下,学好了,毕业了。学了十年,没有学好……又学了十年,还没有学好.于是回到老师同学中,再受教育,争取学好。”这似禅话,也像谜语,可见他灵颖过人;说大学毕业后20年仍未学好,则因为空间不同、目标不同、课程更不同,他期待更大的成就。

胡冰既是高材,自然会被赏识。因才干突出,胡冰调到安徽省交通厅,开始负责纪检监察工作,后任副厅长,主管县乡公路工程。这活不见得好干,出成绩难,出问题易;骨头碴子多,无法作出面子工程。当然,事在人为。

顾党胜同学说,胡冰是干实事的人。

胡冰果然非同凡响,成就让人刮目相看。翟丽萍同学说,胡冰引以为自豪的公路工程,是他主持的泾县到宁国的桃岭公路——也即网红的“皖南川藏公路”——这条路在他的家乡泾县,胡副厅长内举不避乡亲,说明他身正不怕影斜。

“皖南川藏路”的说法是否靠谱?路边风景是否有传说的那么好?观景处是否应该卖门票?这些都与胡冰无关。与胡冰有关的是,普通公路变成了高质量公路,路面平整,路况上佳,成为网红。为此,泾县百姓对胡冰充满感激。

朱霞说,有一年她和周苏、邓建农、韩俊林、铁哲鸣等同学自驾走这条公路,经过打鼓岭,当地人知道是胡冰的同学,直接免去了每人50元观景门票。邓建农说,那村书记竟还要退还餐费(实际没退),说“胡厅长是个好人”,此话让邓建农砰然心动。这也证明,家乡父老口头心上,有座胡冰纪念碑。

胡冰重情。合肥同学说,请客最多的同学,一个是胡冰,一个是沙林森。我和朱霞也可提供旁证,他请过在京同学,宾主都尽欢。又听说,还有同学常常去“扫荡”胡冰的办公室,胡冰却似习以为常。

同学都知道,胡冰的酒量不大,但酒风豪爽,有真性情。顾党胜说:“同学们一起喝酒时,他往往带头把自己灌倒,有时酒后还会上一段有趣的故事。”

张静河回忆:“2017年回去时,刘翠宴请,胡冰兄特地坐在我边上,跟我细细谈起泾县的变化,车队生活的往事。问我是不是能有两天的时间,他陪我回泾县一游。我因时间太紧,说只能下一次回来才行。我不知道他那时肝已经很不好,已经很少参加聚会,可他专门来陪我,喝了两三杯,就像当年在宿舍里大家共同用一两个小茶缸,吵着嚷着拼酒呢,殊不知他是在舍命陪故人。”

说好人多磨难,容易让人灰心。说磨难不分好人歹人,或许更近乎实际。胡冰是好人,晚年却多灾多难,先是出车祸,即便算是工伤,有国家抚恤,胸椎脊椎折损的痛苦,也不可能因此减轻一丝一毫。好在胡冰挺住了。

车祸之后,又查出食道癌,无论胡冰如何注意饮食、怎样刻苦锻炼,最终仍败于肉眼不可见的癌细胞。天妒英才,凡人无奈。

顾党胜说他曾去ICU病房看胡冰,胡冰已不能言,两人眼里都是泪。

据说,胡冰临终前曾吃力写下“安乐”二字,想必是痛苦太难熬,又或是终于明白生命和死亡真相,要把握生死主动权。胡冰真意如何,我猜不透。

假如胡冰再上讲台讲学习经验,我一定认真听课,绝对不走神。


六、陈小潮同学


陈小潮同学,在大学里是一道风景,大学毕业后又成了一个谜。

说陈小潮是一道风景,可能有同学觉得我昏了头。实际上相反,可能是这些同学读书太过专心,从不往窗外看,根本不知有陈小潮这道风景。

说陈小潮是风景,是指他在前面走,有女同学在后面跟。女同学追陈小潮,我不知道,朱霞知道。她甚至知道陈小潮追逐者的姓名(这里不提芳名,因为涉及女同学隐私),我虽未亲眼见过这一场景,却能想象,也相信。

追陈小潮的理由,恐怕不止一条。首先是陈小潮实在很潮。那时候,像我这样从乡下来的青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潮,但城里青年知道,城里女大学生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陈小潮喜欢剃平头,穿白衬衫,眼镜永远在鼻梁末端,你永远不知道他是通过眼镜看你,还是用肉眼直接看你,这姿态就能迷倒女生。

其次,陈小潮是吉他手。说他是艺术家,我怕有些老土,吉他手才够时髦。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自己的乐队,也不知道他是否有组织乐队的想法,但我领教过他的吉他乐音,那不止是动人心弦,简直能勾魂摄魄。尤其是那电吉他,只需拨一个音,就能把人直接送到瑶台,自愿接受鬼使神差。

再次,陈小潮是干部子弟,他父亲先是新华社安徽分社副社长,后是安徽省出版局副局长,曾当过新四军。因为家境优裕,陈小潮信心满满,风度翩翩,结交的是我只能远观不敢近视的华贵子弟和艺术家。他的生活圈,肯定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恨。追逐陈小潮的,多半是门当户对的新时代金枝玉叶。

实际上,陈小潮本人就是一道风景。那些追逐他的女生,不过是这道风景中不太重要的那部分。我这样说,又有人觉得我发昏吧?也是,当年我不会这样说,因为我不这么想;而今时过境迁,回想大学往事,看法有所改变。

陈小潮不以热爱学习、勤奋用功见长,说穿了,他不会认真读书上课,恐怕也没有认真念书的想法。他有纨绔习气,有公子哥儿特征,那又怎么样?那时在大学里的我们,大部分人都在认真读书学习,这是常态,是风景却不迷人。正因如此,不认真学习而骑车逍遥过马路的陈小潮,才格外引人注目。

我们都误解过陈小潮。不想做学问,就以为他完全不读书;不准备当作家,就以为他没有文学艺术的洞察力。大学里的陈小潮,曾经用他的音乐刺激过我们,用他对美术、音乐、戏剧、电影等多种艺术门类的知识信息启发过我们,如沙丁鱼堆里的鲇鱼,有陈小潮这样的人在,一舱鱼都不会闷死。

所以说,陈小潮是一片风景。

大学毕业分配,陈小潮分到安徽省广播电台。八十年代初期很少有私家车,陈小潮却弄了一辆旧车,在合肥街头四处飞奔,陈小潮依旧领新潮。

后来,听说他去了澳大利亚。哪些年,同学们大多相忘于江湖,有的去跳龙门,有的去戏活水,有的当地觅食,有的飘洋过海。陈小潮出国时,据说在飞往澳洲的飞机上,他连英文“茶”和“咖啡”都分不清,却毫无惧色,勇往直前。

再后来,又听说陈小潮从澳大利亚转到香港工作。后来又因为工作成绩突出,成为安徽省政协的海外委员。那几年,陈小潮春风得意,也更潮。

有一年,陈小潮翩然来北京,通知在京同学到友谊宾馆聚会,居然派卡迪拉克车挨家接人。他为在京同学摆下了一场盛宴,让同学眼耳鼻舌都忙。

或许知道我喜欢金庸小说,陈小潮对我说,他在香港《大公报》工作,和金庸、梁羽生是同事。我有些纳闷,金、梁虽曾是《大公报》职工,但梁羽生1985年就已退休,而金庸则在1958年就离开了《大公报》系,陈小潮如何与金、梁二老同事?没等我问,他已换了话题,我当然不会故意煞风景。

陈小潮同学究竟从事什么工作?这是一个谜。我猜想,他去澳大利亚当编辑或记者,在香港《大公报》工作,应该是真。只是在他言谈中,他从事的工作远不止新闻传播,而是与政治经济都有关联。他曾拥有过本国大领导的签名文件,又有与外国大领导的合影。到底做什么?无人说得清。

是所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有一次聚会时,陈胜利同学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陈小潮可能是国安特工。我吓了一大跳,不可能吧?像他这样洒脱不羁的人,能做国安?陈胜利反问:怎么不能?他又论证了十几分钟,我仍将信将疑。只能说:陈小潮是个谜。

顾党胜回忆:“2012年我们在合肥聚会时,陈胜利、潘军、吴万平几个人很想弄清小潮是干什么的。于是我们开车,让小潮领着去了他的公司。小潮的公司名称好像是叫‘香港联合集团’,他那次拿到聚会上的酒也标注的是这个名称,他的公司有人,但不多。他的办公室很大,办公家具一应俱全,但从家具和地板上的灰尘看,他可能很少坐在办公室里。潘军和陈胜利反复‘审问’小潮,但到最后也没问出个名堂。估计这就是胜利说小潮是国安特务的缘由。”

2019年张洪光老师来京就医,与在京同学聚会时谈及陈小潮,接连抛出了五颗炸弹。一是陈小潮患了肺癌,已有好几年了;二是他没有医疗保险,想找关系办理国内医疗保险未果;三是他失去了澳大利亚绿卡,因而得不到澳洲医疗资助;四是他成了虔诚的佛教徒,房间里摆了许多佛像;五是他不愿见人,连同学也不想见。每条消息都难以置信,但张老师不可能专程来说谎骗人。

他没有国内医疗保险,国安猜想就不攻自破。再作任何猜想都没有意义,就算他是顽主,不结婚,不懂生计,没有固定职业,更没有房地产,那又怎么样?无论如何,他还是比我们所有人都有勇气。敢于冒险,敢于追逐梦想,敢于成为自己且努力成为自己。即便把梦想当作了实际生活,或是在虚拟情境中游戏而忘记回家,那又怎么样?

不久,传来陈小潮同学去世的噩耗。

刘翠同学说:陈小潮为人善良、人畜无害。其实何止于此?陈小潮极重同学情,同学相聚他送酒,同学集会他献艺,请同学吃饭喝酒还要派车接送——临终前不愿见同学,或许只是想让同学永远记住他年轻健康模样。

写到此,心里全都是辛酸。


七、朱阿春同学


在我们班九位逝者中,朱阿春年龄最小——出生时间最晚。虽然活得比孙兆祥、程世庆、李珊利稍长,但也没到60岁,终年定格于59。如果真有阎王爷,我愿意拼了我的贱命,要拔了阎王胡子,质问他为何这般昏庸!?

朱阿春是我们班的阳光大男孩。不仅我和朱霞这样想,翟丽萍、刘翠同学也不约而同地这样说。阿春是应届高中生,入学时年方16岁,一派纯朴天真。

阿春喜欢诗,喜欢顾城和北岛,似乎更喜欢女诗人舒婷。从刚刚入学时起,他就敢随时随地捉住同学谈诗,彼时阿春,脸上有真光。阿春自己也写诗,而且从不惧给同学看。我记得他有个笔记本,上面是他得意的诗句。

阿春的诗或许有些稚嫩,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其中有江南山野的灵气,也闻得出长江风之味,每一句都如天籁。不像我,从小学时起,就唱电影里战斗的歌,抄报纸上的作文,说广播里的话,上大学后不得不找自己的歌喉。

某日突然发现,阿春颇像作家张贤亮。长相有四五分像(眼睛的相似度更高),声音相似到八九分!才情也相似,若说不同,是阿春缺少张贤亮那22年苦难人生,恐怕无法用心血和肝肠把沙砾磨练成珍珠。如今我改了想法,为什么要比张贤亮?为什么要阿春去受苦?阿春做阿春自己岂不更好?

大学毕业时,阿春分配到黄山管理局,离屯溪很近。只是那时有大小黄山市,黄山管理局与大黄山市(原徽州地区)脱钩,我和阿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我为他欢喜,黄山成就了黄宾虹,提升了刘海粟,也能让阿春诗才大放光芒。

后来听说,阿春调到了省外办,在老大哥沙林森麾下工作。这也很自然,阿春所在的黄山管理局,即使不是外办直管,也与外办关系密切。阿春荣升到省城,最高兴的恐怕是他父母,老一代人的文化信条是学而优则仕。要仕,当然是省城比县城好。阿春调省城,他自己高兴程度如何?我不知道。

有一年我经过合肥,老沙请客,阿春鞍前马后忙。见到同学,阿春开心,我也开心。那时候,我没有在他笑容和笑声背后,看出或听出他内心的落寞。

后来听说阿春辞职下海了,离开了合肥,回到了黄山脚下。对阿春这一选择,有种种猜测,有人猜是因安徽省遴选干部赴美进修意外落选,也有人猜是阿春受了某人蛊惑。张静河说,阿春曾去国外工作和生活了一段时间。翟丽萍问沙林森,老沙说那是他为了补偿,安排阿春去美国帮助中国侨联工作。

这就多了一种可能性,阿春失去到美国进修机会,深入了解了中国官场规则或潜规则;而到美国工作和生活一段时间,真正领悟了现代社会个人化、自我实现、自主自由的重要性,于是重新选择人生路。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阿春回到黄山脚下,太平湖边,不是去追寻梦园诗境,而是去做锱铢必较的逐利商人。很快,阿春就做得风生水起,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阿春创建的是什么公司?他管理几个公司?他的创业之路有多难?他的生意有多好?我不知道,也不是我关心的重点。

阿春重情。重亲情,重友情,也重师门同学情。写诗也好,从政也好,下海也好,重情作风一直如初。2018年同学聚会,阿春捐资万元,买茶叶送给所有聚会同学。大聚会后,他在太平还举行了一次小规模同学聚会。

据说,同学毕业30年聚会时,阿春也曾捐资万元。刘翠同学说,疫情期间,阿春给她爸爸送去茶叶,他给刘元树教授的真情留言,被刘翠拍摄珍藏。刘翠有难时,阿春托裴善明同学送来茶叶,刘翠说,这是阿春送来的道义支持。

吴万平逝世,阿春在同学微信群里留言,他写的是:“一直喜欢吴万平的率真,喜欢他的慷慨激昂,前年他曾来我这儿小住了几日。可惜成天沉迷在酒中,特别是睡前躺在床上还要喝个四两、半斤白酒。他已全然没有学校时的脾气和火气,我有时故意抛个他本该发火的话题,他只眯缝着小眼喝酒,懒得理我。跟他聊天,也只是早上清醒,下午和晚上糊涂。我看到他眼里已经空无一物,真正超然物外。只有谈到同学,还能在他眯缝的小眼里,捕捉到一丝火苗。祝愿吴万平一路走好!祝愿所有的同学保重,且行且珍惜!”

上面这段话,以及这段话背后的故事场景,应算作阿春珍惜同学情谊的经典文本。他的地盘,似乎成了同学聚会或散心的特别分舵。翟丽萍同学说,她曾帮过阿春弟弟一点忙,阿春念念不忘,盛情邀请她和朋友去黄山太平湖一游,只可惜当时没有应约,今后再也没有履约的机会了。

阿春是否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是个问题,也是个谜。或许阿春自己都无法回答。不可能有谁能料到,年富力强的阿春,会在游泳锻炼身体时猝死。

事后诸葛之说,是阿春的弟弟、父亲接连离世,必定给重亲情的阿春致命打击。何况他还要一面给父亲发丧,一面安抚在养老院中的母亲。

人类见识浅,从来都看不透命运的真义。让阿春父子兄弟接二连三去世,似是老天爷最不讲道理的恶意判罚;让阿春本人无疾而终,悠游去黄泉,不受老、病之苦,又似是老天爷对阿春的特别宠爱,究竟该如何精算?

想起阿春,想起阳光大男孩,必然脸上微笑,心底哀伤。


八、左克诚同学


左克诚同学生于1951年,2023年2月辞世时,已年满71岁,虚岁可说73。他是第一位年逾古稀后去世的同学,按说应该悲痛稍减,实际不然。因为他去世前,曾受命运三连击,吃官司、离婚、患绝症,同学为他意难平。

朱霞与左克诚同小组,更是痛苦、愤懑且哀伤。左克诚接近她的完美男人定义:有理想、有目标、有热情、有能力,善良、真诚、正直,低调做人、不卑不亢。因此,她要我写《追思左克诚同学》,要让他生命留迹于电子宇宙中。

左克诚身材瘦削,其貌不扬,眼如驯鹿,见谁都是笑容。与他无交往的人很容易把他当作路边灌木,不屑一顾。相处半小时以上,当会发现此人内秀而倔强,善良却不可欺。如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可以被打到,绝对打他不垮。

在学校里,我对左克诚有两个印象,一是他背着大书包匆匆赶往教室,或从图书馆赶回宿舍;一是他在宿舍里或校园某处与人争辩,合肥腔,声音大,面红脖子粗。说左克诚是“杠爷”恐怕有些冤枉,他喜欢争论,未必总是抬杠。

如今我手头有左克诚的两部遗著,《生命倔强的回声——丁玲小说创作论》和长篇小说《青春祭》(署名林莽),如同两只“漂流瓶”,其中装有左克诚留给世界的人生寄语和生命信息。按照两部书的内容主题及其作者后记,可以重现左克诚在大学读书时的历史轨迹,也可追踪他的心路历程。

左爸爸是右派,左克诚为此吃过苦头。他在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学》上看到丁玲小说《杜晚香》,不禁欣喜。丁玲复出,右派平反就不是空穴来风。

左克诚是有故事的人。15岁参加合肥学生武斗,17岁上山下乡,其后10年漂泊宿松。27岁考上大学中文系,目的就是要学本领写出自己的故事。

左克诚对丁玲念念不忘,到图书馆借出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书有霉味,更有隔世之感,却与他有缘。读第一章,左克诚就有了自己的“啊哈时刻”(悟道激动的那一刻),从此成为丁玲书迷,是丁玲私淑弟子和艺术知交。

说1979年的那一刻是左克诚的“啊哈时刻”,是因为,一,他以此为契机,把图书馆里所有的丁玲小说都找来看了,也找到了大学毕业论文的题目:丁玲小说创作论。二,他从丁玲小说中发现了文学创作的要诀:“真正的文学完全不应该是脱离生活的说教,而应该是像《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这样,与生活水乳交融在一起。”“如果说她有什么秘密的话,那这秘密大概就是抓住了‘真挚’二字,抓住了对现实生活的真挚感受。”(左克诚《生命倔强的回声——丁玲小说创作论·后记》)。

恐怕没几个同学注意到,那一刻之后,左克诚就不再是昔日吴下阿蒙。再看到左克诚碎步匆匆,显然并非随意前行,而是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他要练习讲述自己的故事——开始写小说了。此意,他肯定告诉过关系密切的王昭华同学。王昭华说,那时候左克诚和他走得最近,周末经常带他回家玩。

小说《青春祭》的初稿是在大学里完成的,这一点王昭华同学可以证实,陈胜利同学也可以证实(他在给我文章的留言中提及此事)。

与此同时,左克诚也在思考和写作另一作品,即丁玲小说创作研究,这也是他的毕业论文题目。大一下学期至大二上学期就找到了毕业论文题目,并开始搜集材料、思考写作提纲,除左克诚外,这样的人恐怕不多。左克诚辞世后,刘珏同学在同学群中回忆与左克诚就丁玲小说展开争论的情形,可以为证。

大学毕业时,左克诚被分配到安徽省经贸委,以他的能力和人品,这里可让他大展宏图。但左克诚却是心不在焉,他的心,始终在丁玲小说创作研究、长篇小说《青春祭》这两个作品上,两个作品都值得打磨,也都需要打磨。

不久后,他请席广辉同学引荐,调到了安徽文艺出版社。左克诚主动申请“下放”,是因为放不下自己的两部书稿。丁玲小说研究曾得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杨桂欣的赏识,又得到东北师大王中忱教授的肯定,怎忍搁置?1991年,此书终于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他是同学中最早出版学术论著者之一。

《青春祭》的命运较为坎坷,左克诚认识许多出版社编辑,却很难推销自己书稿。原因是,小说写文革故事。许多出版社只是听了书名、看了内容提要,就婉言谢绝。直到1994年,《青春祭》才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

《生命倔强的回声——丁玲小说创作论》学术质量如何?《青春祭》艺术成色如何?大可见仁见智。我的看法是,丁玲的倔强,实是左克诚的倔强。书写《青春祭》,是左克诚自我疗愈的手段,小说主人公赵峻峰热情成灰,此灰能制成心病解药。也可以说,左克诚把1966年被贬为“狗崽子”的那个少年,永远封存于自己的心灵深处,灵魂的呼喊与细语,隐藏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从安徽文艺社副社长调任黄山书社总编、社长,左克诚让这家专出古籍的出版社更上层楼,面貌一新。左社长的业绩和情怀,席广辉、姜汉春、韩结根等业内同行,梅森、王秋生、何静恒等该社作者,更有资格和水平总结评说。

退休后,左克诚担任时代华文书局公司总编辑,到北京拓展出版业务。那时我曾与他有过交流,印象有二,一是他真热爱出版事业,二是他真不贪财。

左克诚吃官司,冤不冤?有多冤?我不知道。因我没机会旁听庭审,也无从查阅案卷,不了解案件详请,不敢乱说。我的朋友、安徽人民出版社前社长汪鹏生了解左克诚,他有一段话:“老左是个热血汉子,很容易被大话蛊惑,更容易被看起来很真诚的忽悠所迷惑,而积极投身其中……老左是个勇于冲锋的人,这也是扭曲的生态造成的悲剧命运。”这话有见识,远比我高明,值得参考。

左克诚重同学情。别的且不说,只说最新证据。此次我要写吴万平,想看同学哀悼留言。照例找朱霞,朱霞找刘翠,刘翠找顾党胜,顾党胜提供了当时同学微信群里所有悼言的完整档案,其间还精心配上了好些图片。朱霞告诉我,这档案的制作和保存者“流连忘返”就是左克诚的网名。

如今左克诚同学作古,同学们吊唁他的电子档案,应该也有人为他保存吧?


九、孙嘉达同学


孙嘉达同学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阔脸大嘴,声如洪钟,说他是北方游牧民族后裔,想必有人相信。当然也会有人质疑,因为他白皮肤、戴眼镜,语调绵缓,心思细密,作风斯文,是典型的安庆城里人。

孙嘉达是我的安庆老乡。只不过,我一直不大敢认。大学四年,我从未与他说过话。此事说来话长,原因在我不在他。

老实交代: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顿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真是曹子建的亲外孙(我妈确实姓曹)。不幸的是,与梅森、许辉同组同宿舍,梅森在我上铺,我坐着也只能摸到许辉的脚。同学的实学真才,让我自惭形秽,狂妄自负的气泡很快被戳破,才子自画像碎成一地鸡毛。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自卑。

孙嘉达是什么人?他是安庆一中1966届高中生,如果文革晚几个月,他必定是某个名牌大学新生,那年我才6岁,显然不可能望到他脚下灰尘。

如今他和我同学,望尘可及了吗?我仍没有丝毫自信。至少在大学第一学期,见到他就会低头溜过。孙嘉达笑声宏亮,我疑心他是故意笑我无知;此人嘴角有一抹笑纹,看上去似笑似讥,我疑心他讽刺我假冒伪劣。

那时,我觉得大学很像鱼苗池。大鱼苗日子最好过,想沉底就沉底,想兴波浪就兴波浪。中鱼苗也很悠闲,想觅食就觅食,想娱乐就娱乐。小鱼苗只好溜边找小虫子,还要谨防被大鱼鱼鳍碰伤戳伤。孙嘉达显然是大鱼:副班长、老三届高中、安庆一中高材生,每个头衔都让我矮一节。所以我怕。

后来我才知道,在其他同学眼里,孙嘉达并非专吃小鱼的巨鲨大鳄。孙嘉达逝世后,陈胜利吊唁说:“在校时,嘉达与我同组同宿舍,每晚就寝关灯时,嘉达喜欢插科打诨,取乐调笑,很是热闹。他在怀宁当宣传部长时,我和老姚、孟晓阳、伍先翔,《安徽日报》几个同学喜欢去怀宁采访写稿,玩,记忆中都是欢乐。”此说有很多人作旁证。邓建农也这样说,张静河也这样说。

后来,我还亲眼见识过应杰苗同学与孙嘉达对话,说是交流,实际是打趣,完全没大没小。孙嘉达是典型的为老不尊,像是好脾气老叔面对顽皮侄儿,无奈表情掩饰不住欢喜与疼爱。这,是真正的同学情深。可惜我都错过。

陈胜利、顾党胜、蔡传扬等同学全都知道,孙嘉达会打乒乓球,那是童子功,他还是安大乒乓球校队主力,后来当过安庆市乒协主席。陈胜利回忆说,孙嘉达为了把国家级乒超联赛引到安庆,还专门到北京公关,请中央电视台的负责人吃饭,结果乒超如愿在安庆举办了一场。蔡传扬的回忆更生动:2006年他和孙嘉达同在省委党校学习时,两人到省体委看乒乓球队训练,(孙)还与省队运动员打了一场。他记得孙嘉达在安庆曾组织过王励勤与波尔两位世界冠军的对抗赛。

原来孙嘉达是这么好玩的人啊!可惜我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会找孙嘉达讨票看比赛。从大四那年国内乒乓球世界冠军们到合肥打表演赛时起,我就成了国乒的铁杆球迷,从江嘉良到王楚钦我都知道,够资格和孙嘉达对话吧?

记得大学毕业时,孙嘉达同学分回了安庆行署,后到怀宁县任职十来年,再后来回安庆市大观区任主要领导,最后是安庆市人大副主任,兼市科协主席、市乒协主席。以他的才干,担任任何职务,做任何工作,必如大厨烹小鲜。

他在大学毕业20年纪念册中说,“我似乎习惯于在基层工作,因为那里有事可做,心里充实,也自由些。”这话大体属实,“似乎”二字却又大有文章。不信调他到高层任职试试看?我相信,大厨仍是大厨,小鲜还是小鲜。

毕业二十年内,我一直没见过孙嘉达。虽然每年回家探亲都要路过安庆,但我从不去找同学。倒不完全是自卑,因为毕业时我已从小鱼苗长成了小鱼。不找同学的具体原因有二,一是我不愿从政,毕业没回家乡,让我妈很失望、很生气。我见同学,我妈肯定要问对方什么职务,若说实话,必会让我妈没完没了啰嗦,问我为何不从政。二呢,知道同学都很忙,不敢随意消费同学的时间。

2002年,我父亲在安庆海军116医院住院,我守护父亲病榻数周,没有告诉安庆的同学。后来我父亲去世,朱霞和我回家奔丧,孙嘉达等同学知道这一消息,定要设宴款待我们。那次,见到了孙嘉达、王仲东、邵光、鲁昭才、汪予飞诸位学长。20年相忘于江湖,再见时丝毫不生疏,确实是同学情谊真纯。

更让我感动的是,第二天,孙嘉达等同学还赶到望江县八房村,为我父亲吊丧。从市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领导——望江县领导应杰苗同学也来了——让我妈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脸上光彩,差点忘了自己是未亡人。

徐麟同学说“孙嘉达为人豁达、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我信。我和朱霞的这段温暖经历,是最好的证明。

邓建农同学说,孙嘉达的家庭出身不好,好像是资本家一类。若真如此,我在大学时对孙嘉达同学的“疑心”,就真是错得离谱了——

他喜欢笑,原来不是讥讽我,也不是嘘声嘲弄世界,而是达观个性的自然表现;又像是黑夜走过坟地时高声唱歌,掩饰内心恐惧。嘴角的笑纹,也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亦不是讥人讽世,而是他向世界表达友善的讯号。如果不带笑容,很可能被判不安好心。他的微笑,或许夹杂了我所不知的凄苦。孙嘉达习惯挺胸,那也不是高傲,而是他心理长期自我暗示的结果,是生命姿态的固化和象征,就像吴万平梗脖子,必须如此倔强坚韧,否则可能被无情命运摧垮。

翟丽萍同学回忆,大学毕业时,孙嘉达积极且急切要入党,说“学中文的,若不入党,出去能干什么?”此话通俗易懂。一解,是他未雨绸缪,为从政做充分准备。二解,是他出身不好,入党是一种身份和心理补偿。

又想,历史不仅让孙嘉达及老三届浪费了十多年青春时光,更严重的是让孙嘉达们丧失了自由选择的多种可能性。假如他高中毕业时没闹动乱,他会进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大学毕业时会别无选择吗?

此话从来无人问过。是否有人能答?我不知道。


0、张洪光老师


张洪光老师是老师,与同学不应是同一序列。所以编号为“0”。0不见得就是空无,其重要性超乎想象,十、百、千、万都少不了这个符号。

0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大学政治辅导员也是发明,这一制度是否伟大,是否必须,不同的时代和社会可能有不同的评价,同一社会与时代中不同的人可能也有不同认知。同学对张洪光老师的印象和评价,肯定不会一致。

张洪光老师身材不高,方脸细眼,颇有古貌。他有一副金丝眼镜,显示现代斯文。一口镇江官话,声音宏亮,有金石音,还夹杂点磁性。只要他不说教,不发火,不骂人,张老师就称得上作风和善、平易近人。

据说张老师是从无线电系调来,有中等技术专科学历,是由工厂政治积极分子提升为中文系政治辅导员。政治辅导员的职责,首先当然是政治辅导,确保同学在校期间政治安全、思想安全、人身安全。由于掌握学生入党、毕业分配等权力,辅导员多是人见人敬,也人见人怕,谁有斗胆敢得罪辅导员?

辅导员有多大威势?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与我同宿舍的王祥,一度很懒,不愿见人,甚至成天不起床,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一直都不回答。临毕业时,王祥才对我说,他是在打扫卫生时碰破了宿舍日光灯管(我完全不记得此事),害怕张老师问罪,干脆破罐子破摔。

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控诉张老师。王祥同学心理抑郁、精神萎靡,那是一种病态,有其自身的原因,并不是张老师迫害的结果。他如此害怕张老师,只能说明他天生胆小。此例只想说明,政治辅导员确实威势吓人。

张老师为人其实不坏。这也有例子证明,那一年合肥工业大学有学生猝死,安大学生要去游行声援,张老师竭力劝阻,当时有同学冲上去将他推到一边,抢了他的话筒。这同学也是我同小组的,想必有同学记得那个场景。我要说的重点是,张老师后来好像也没有给该同学穿小鞋。

作为一个人,张老师当然有他的特点。或许,他更偏爱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高一些的同学,偏爱看起来发展前途大一点的同学,偏爱喜欢找他汇报思想的同学,偏爱经常到他家去联络感情的同学,这都是人之常情。

翟丽萍同学说,张老师曾要求她充当眼线,定期向他汇报女同学的言行情况,被她拒绝了,她说她不喜欢张老师找同学当密探。我赞同翟丽萍。我也要说,找人当细作监视自己人,虽然龌龊,却是古来如此,不是张老师发明。

我知道我不是张老师偏爱的类型,也从没有把自己当作一根葱,最大胆的估计,我也不过是一颗土豆,甚或一粒高粱,没指望张老师喜欢。好在我也不怎么怕他,是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我在中学时,近乎刘心武小说《班主任》中宋宝琦一路——我不认为自己是小流氓,但我妈非常担心我是——缺乏文化修养,有自由野性,不喜欢谢惠敏,不喜欢说教,也不喜欢开会。上了大学,当然不会喜欢政治辅导员。

大学四年里,我若见到张老师,经常是绕着走,躲不开就假装没看见。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人,而是不喜欢他的身份,不好玩。好在张老师对我根本不在意,能把我的名字和我的脸联系在一起,那是因为他训练有素。

大学毕业时,张老师似乎找我谈过话,问我对分配有什么想法,我说:除了安庆地区,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包括青海西藏;除了行政单位,任何工作都可以干,包括中小学老师。张老师似乎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没再说话。多年后,我对这段记忆有点不放心,怕这段对话场景是我自己虚构的,目的是想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我是否有足够胆量对张老师公开表达自己的意愿?这是一个问题。

不管事实如何,上述表白的内容倒是我真实心愿。首先是我不想从政,因为我父母是农村基层干部,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态环境我实在不喜欢。我妈很强势,如果我分配回安庆地区,肯定逃不脱我妈的掌心,不仅要我做行政学徒,说不定我老娘一高兴还要找一个她看中的姑娘给我做老婆。所以,家乡绝对不能回。

分配方案公布,谢天谢地,我的去向是徽州师专中文科。只是苦了朱霞,因为和我谈恋爱,我分配到屯溪,她被分配到黟县。全年级女同学都分配到中等以上城市,只有她一人被分配到县城。朱霞委屈吗?有点。怨恨学校吗?不。原因很简单,我被分配到徽州师专,占了屯溪名额。为了各种平衡,只好让朱霞去交通不便的黟县,这我懂。我们更明白,作为普通土豆,有坑就不错。

多年后某一天,周维培同学给我打电话,说,张洪光老师来北京了,想见见你和朱霞,不知道你们愿不愿见?我觉得有点怪,张老师要见我们,为何要周维来当说客?我回答说:我们与张老师无怨更无仇,怎么会不愿见面?

见面时,张老师拉着朱霞的手,说:“丫头,分配时对不起啊!”(作者按:我记得张老师是叫“姑娘”;朱霞硬说是“丫头”,照例要由她说了算。)

朱霞天性善良。对当年被分配到黟县一事,并未真正在意。又不是林冲发配沧州,又没有高衙内故意陷害,介什么意?她不觉得张老师有必要内疚。而张老师居然说对不起,还当着在场同学公开表达,让朱霞很感动。我也觉得,此举是张老师人性善良的证明。那一顿饭师生齐心,把所有芥蒂都吃光。

后来张老师来北京,刘锦玉同学召集聚会,我和朱霞又召之即来。

张老师逝世,我也感伤。虽然朱霞和我都与张老师从不亲近,但他毕竟是我们的辅导员,陪伴我们度过大学四年时光,是我们青春成长的见证人。

张老师值得缅怀追思。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了刘翠、翟丽萍、徐麟、张静河、顾党胜、邓建农、陈胜利、史学成等同学的热心帮助和支持,方雨瑞同学精心编辑制作了发表文本,张东明同学提供了珍贵的配文照片,在此一并表示衷心感谢!此外还要说明,朱霞照例帮助我作了许多采访,搜集许多资料。她是我妻子,也是同学,同样要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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